近日,四川作家羅偉章的最新長篇小說《紅磚樓》在著名文學雜志《收獲》2024年第四期刊發。
《收獲》創刊于1957年,是新中國最早創辦的大型純文學期刊,被譽為“中國當代文學史的簡寫本”。在很長一段時間,能夠登上《收獲》,是對一個作家創作實力的認可。羅偉章是當代文壇一名公認的實力派作家,其在文學上的默默耕耘和卓越成績引發了人們的高度關注。然而,當記者問及長篇小說登上《收獲》的感受時,他說:“《收獲》是令人尊敬的刊物,在上面發作品,當然是好事,但也就是發個作品而已,作品好不好,還需要讀者和時間評判。”
●“蓉漂作家”的文學夢
“蓉漂作家”羅偉章,老家在四川達州,幹過教師、記者,20多年前到成都,隻為完成他的文學夢。如今是《四川文學》主編,四川省作協副主席。在當代文壇,能同時在小說和散文兩塊田地裡經營,且自成一家的作家并不多,羅偉章算是其中的一個。著有小說《饑餓百年》《大河之舞》《太陽底下》《世事如常》《誰在敲門》以及“塵世三部曲”(《聲音史》《寂靜史》《隐秘史》)等,散文随筆集《把時光揭開》《路邊書》,長篇非虛構《涼山叙事》《下莊村的道路》。“行走潇灑的結構,土地土香的韻味,性靈燴炒的意象,時代影像的燭照,鮮活可觸的人物,串珠回響的語言。特别是羅偉章的人物塑造具有一種矚目的能力。他善于用一些很小的方言對話,一下子就将人物形象立起來了。地理、文化、關系、人物都在對話當中突顯。”中國文藝評論家協會副主席、四川省文藝評論家協會主席李明泉對羅偉章的文學作品特點如是總結道。是的,羅偉章近年來所獲重量級獎項也印證了這樣的評價:中宣部“五個一”工程獎、人民文學獎、鳳凰文學獎、郁達夫文學獎、高曉聲文學獎、萬松浦文學獎、《當代》長篇小說五佳、《長篇小說選刊》金榜領銜作品……
如今,随着最新長篇小說《紅磚樓》的問世,人們對羅偉章的關注點自然更多地就放在了小說上。南京大學資深教授丁帆曾有個論斷:“在百年文學史中,川籍作家的小說創作誕生過震驚文壇的大家,從巴金、李劼人、艾蕪再到阿來,皆為長篇小說創作之翹楚者。如今羅偉章的小說創作尤為長篇巨制,又受到文壇矚目,标志着四川文學進入了又一個創作峰值期。”
●“紅磚樓”的命名并不單純
羅偉章最喜歡的作家就是俄羅斯大文豪列夫·托爾斯泰。“他讓我明白,文學不是文學的最高目标。”在他看來,托爾斯泰的最高目标是探讨人,探讨人怎樣變得更完整,更符合人的定義。“托爾斯泰他們的寫作,極大地提高了全世界作家的寫作難度,面對一堵牆,他們不是裝着看不見那堵牆,也不是聰明地繞過去,而是把牆推倒,讓這面和那面打通,讓光明撲面而來。是以托爾斯泰和那個時代的大師,筆下總帶着原野的氣息、遼闊的氣息、與生活血脈相通的氣息。”沒錯,就是人性,這個詞一直行走于羅偉章的小說裡。他認為,隻有責任感和使命感出現之後,人性才真正煥發出耀眼的光芒。這首先是展現在作家自己身上,然後才會出現在文字裡。
小說《紅磚樓》也不例外,人性正是其核心。《收獲》雜志對小說《紅磚樓》的介紹是:上世紀八九十年代,東軒市的作家、藝術家聚集于一幢顯眼的紅磚樓,前來拜訪的文藝青年絡繹不絕。紅磚樓中有一位“失意人”——前輩作家冉強,他與同樣“失意”的年輕人盛華相遇,像是荒原上兩頭偶然彙合的狼。冉強隻在意東軒的天,但盛華無法做到隻望見東軒的天。當他想逃離出來,卻發現其中摻雜着恐懼、惰性和利益考量……紅磚樓是一幢醒目的謊言,即便有繁盛之時,亦有荒蕪之際。到頭來,那一代知識分子終究像一匹匹孤狼,獨自踏上精神流浪之旅。
初看《紅磚樓》名字,不由得讓人想起羅偉章十多年的中篇小說《紅瓦房》,刊發于《北京文學》2007年第3期。對此,羅偉章表示:“印象中,《紅瓦房》是寫一個鄉鎮幹部的内心掙紮,不是工作上的,是情感的和人性的。而《紅磚樓》則是寫一群作家的故事,是作家們生長和堕落的故事,是沉陷、檢討和逃離的故事。這些當然又不隻是作家的故事。”談及《紅磚樓》的創作是否順利時,羅偉章說:“順利不順利也說不上,工作忙,有空的時候就寫一點。我隻是想說,當你心裡有了一個需要時間去完成,卻又不必趕着去完成的事,你的心裡就會特别充實,特别的有意義感。”對于每位作家新作面世時經常會被問到的“動筆時間”,羅偉章哈哈一笑,爽朗地回答:“什麼時候動筆記不清了,我不會記下開始一部小說寫作的日子,我覺得那會讓我被時間驅趕。”
從某種角度來說,紅磚樓、紅磚房是這個時代所共有的回憶,今天在很多地方都能看到它們的身影。尤其是住過的人,最能懂它們。但當它們作為一個文學符号出現的時候,到底又意味着什麼呢?對這一提問,羅偉章隻是簡單回應稱:“任何命名都不是單純的,‘紅磚樓’當然也是,具體背後有什麼别的意思,讀過之後,就會有各自的看法了。”
●作品完成之後不用考慮誰去讀的問題
文學一直傳達靈魂深處的聲音,不獨語言,情感和思想更扣人心弦,魅力無限。對羅偉章而言,一個作家的寫作,從本質上講,是提醒生活和心靈的缺席。小說《紅磚樓》的主人公是兩位有代差的文藝工作者,那在創作時是否有考慮作品的代差因素呢?羅偉章直言:“我為什麼要去考慮吸引哪個年齡段的讀者呢?文學是要寫出作家自己對這個世界的打量,是要完成作家最富價值的那部分生命,至于作品完成之後,誰去讀,是不用考慮的。反正我不考慮。我們跟屈原相差兩千多年,跟莎士比亞相差四百多年,跟曹雪芹相差三百多年,跟托爾斯泰相差百餘年,但我們還在讀他們的作品,他們寫作時,想不到我們。”同時,他還談到了創作小說的經驗和想象的問題:“事實上,沒有一部小說是單憑經驗完成的,也沒有一部小說是單憑想象完成的。”
據不完全統計,羅偉章如今已創作發表、出版了10餘部長篇小說和100餘篇中短篇小說,逐漸建構了屬于自己并具有辨識度的精神譜系。對這一資料,羅偉章脫口而出的是“中短篇有那麼多嗎?”,而在總結自己的小說風格時,他表示:“我寫作的初期,确實主要是寫中短篇小說,尤其是中篇小說。精神譜系是什麼,好像我自己說不好,還是讓批評家們去說吧。”在回答“小說創作的變化”這一問題時,他說:“我也感覺不到自己小說創作的最大變化,我一直在變,不是故意的,就是面對不同的作品,會有不同的處理方式。如果真要說最大變化,那應該是越寫越好吧。”
●“沉默”是命運的一部分
如今,談起羅偉章,人們首先聯想到的是他那“塵世三部曲”和《誰在敲門》。其中,“塵世三部曲”書寫近幾十年來中國社會的曆史性劇變。小說以鄉土主題為切入點,書寫鄉土社會逐漸解體,城市化程序不斷推進,人心與人性在時代的裂變中也迎來各種新的挑戰。而《誰在敲門》是一部關于“時代與人”的小說,它在緻密的細節和飽滿的文字裡深藏着作者宏大的藝術野心,他代表新興的城市和悲壯的命運頻繁敲擊時代之門,并以這種方式向沉默的土地和偉大的傳統緻敬。有評論家認為,“塵世三部曲”和《誰在敲門》代表了羅偉章個人文學創作的新高度。事實上,如前所說,羅偉章還有非常多的優秀作品,但與之形成對比的是他個人的“沉默”。那麼,羅偉章如何看待這種“沉默”呢?“你說的‘沉默’是指沒獲獎嗎?在最根本的意義上,作家隻有高下之分,但秉持這樣的标準,需要太多的素質,任何人都沒有權力要求别人必須去具備那些素質。跟随社會标準,到底是最便捷的途徑。但如果一個人不太願意屈從于社會成功學,‘沉默’就是應該的,是命運的一部分,就得自覺地在‘沉默’中生長,變得深邃和遼闊。同時還要知道,那些不‘沉默’的作品中,的确有一部分是優秀的,是值得讀的。”羅偉章表示。
當下對一個作家的評判,都更看重長篇小說,普遍輕視短篇小說的價值和意義,似乎長篇小說才能代表一個作家的最高水準。羅偉章也注意到了這種現象。在他看來,這背後反映出的是心态上的不包容,不自信,而且好大喜功。“問題是,在文學上,‘大’和‘功’都另有說辭。如果像這樣,我們将錯過魯迅、莫泊桑、契诃夫、博爾赫斯……錯過他們,證明的是我們自身的渺小。”
●文學是生活的重心之一
“我喜歡散文。我在散文裡尋找低調的聲音。……作家的氣質,作家的才識,作家的胸襟,作家的洞察能力和語言能力,特别是作家自覺的自我審視,都會生成文字的寬度和厚度,讓人情動于中,思沉于内。在這點上,散文和小說幾乎沒有差別。”這是羅偉章發表在2024年1月10日的《人民日報》“副刊”版上的《散文的門檻》。談到散文,羅偉章還有個觀察,一個傑出小說家的散文也會傑出,比如茨威格、奧登、魯迅、阿來,大體遵從此規律,隻要小說詩歌傑出,散文一般傑出。當然,在具體的創作實踐中,他也從來不恪守傳統的所謂分類的規則,在他看來,文學和科學都沒有鴻溝,散文與小說之間自然就沒有鴻溝。“你的日常,你的白天黑夜,你的五官、體膚和心,都被生活浸泡着,一旦為文,就是散文。對小說家來說,去紛繁複雜的人世搏擊一番,回到家裡,換上拖鞋,沏杯濃茶,坐在躺椅上閉目養神,也就由小說變成了散文。”
日常中,凡是與羅偉章有過接觸的人都會被他那明亮的笑聲所感染。不過,這樣的笑聲卻極少附着在他筆下的人物身上。“文學為人生,由一種創作主張深化為理念,指引了幾代作家。那些作家揭示人的處境,關注人的命運,并從‘人’的意義上去定義人。但我們同時也發現,人性并沒是以得到改良。當人把自身視為最高目的,無論多麼絢爛的人生,其實都彰顯人的局限。”這是他對文學的了解。事實上,羅偉章的創作之是以得到廣泛關注,除去地域描寫的情調外,深刻的人性書寫是成就它的重要元素。隻有直指人心的人性描寫,才能使文學作品的審美内涵無限擴充。隻是,對于生活中的笑聲與寫作上的嚴肅這種反差,羅偉章卻一直強調“不是反差,而是一體的”。他說:“寫作的時候,我面對的是嚴肅的生命。當然嚴肅的生命裡也有幽默,且必須有。好像還沒有批評家談到我小說中的幽默,那種莊嚴裡的幽默。”至于文學與生活的關系,他坦言:“生活這個詞不就是由具體的事填充的嗎,既然如此,文學當然就是生活的重心之一。”
提到寫作,就繞開不閱讀。羅偉章發現,閱讀和寫作有高度的同一性。寫作者有個天然的身份就是閱讀者。反過來說,一個卓越的閱讀者,必定具有創新性閱讀的能力,即從閱讀中發現,從閱讀中聯想,從閱讀中審視——審視社會、審視生活、審視别人、審視自身。這是閱讀的最高境界。他還透露,自己最近正在讀曆史、讀哲學,讀幾千頁的大書。“一個人一定要隔一段時間就讀一部大部頭,這幾乎說不出理由,但我覺得是這樣。傑出的大部頭是山峰。”羅偉章感慨道,“優秀的書會給人快樂,偉大的書一般不會,偉大的書往内裡走,走到幽暗的深處,讓你觸摸到自己,并把自己扒出來,修剪或洗滌。這過程即便不是脫胎換骨,也要經曆一番疼痛。生長的疼痛。疼痛過後,你明白自己變得不一樣了——變得更好了。”(讀者報全媒體記者 何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