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假行僧
前一陣子,華盛頓大學出了件事——允許學生申請 Statira Biggs 獎學金。本來平平無奇的事情,卻因為申請人資格而引發了軒然大波——這一獎學金要求申請者必須來自日本、南韓和“滿洲”(在英語世界中,滿洲/東北為Manchuria,滿洲人/東北人為Manchurian)。
這一用詞引起了中國學生的強烈不滿。
在抗議之下,用詞改成了Northeast China(東北)。
▲華盛頓大學官網截圖
問題來了,“滿洲”到底是不是地理概念,能不能和“東北”等同呢?
那就得看看“滿洲”一詞是怎麼來的了。
01
新興“滿洲”:是族名不是地名
滿族的先世,衆所周知,就是女真(英文Jurchen,滿文Jušen)。
在明代,明人稱其為“諸申”,其實就是女真的另一種寫法。
但随着時間的流逝,“諸申”一詞,有些不合時宜了。
一方面,女真社會内部的階級分化越來越明顯,“諸申”成為了平民階層的專指名詞。用“諸申”來指代皇太極這樣的貴族階層,顯然是不被接受的。這有點像明代北韓人口中的“棒子/幫子”——你用他來稱呼北韓社會中的底層幫傭一類的人,沒問題,對方還接受;但你要是管北韓王公大臣叫“棒子/幫子”,那就成了辱朝了。
比如《滿文老檔》所載,天聰六年(公元1632年)十月二十六日,皇太極在行獵之時,告誡諸位貝勒說“爾等不可以諸申所射之獸,冒己之所射而奪取......”,很明顯,這裡的“諸申”指的不是全體女真人,而是差別于貴族(貝勒)們的平民階層。
另一方面,“諸申”畢竟是明人對女真人的稱呼,而不是女真的自稱,其中多少包含了輕蔑侮辱的貶義成分。随着後金建國,自然不能再用這種侮辱性質稱呼自己。
總而言之,新興的女真政權,需要一個新的族名——“滿洲”(英文Manchu,滿文Manju)登場了。
公元1635年(明崇祯八年,後金天聰九年),皇太極釋出诏谕:“大陸之名原有滿洲、哈達、烏拉、葉赫、輝發等,每有無知之人稱之為諸申。諸申之謂者,乃席北超墨爾根族人也,與我何幹?嗣後凡人皆須稱大陸原滿洲之名,倘仍有以諸申為稱者必罪之。“
這道诏谕,把”滿洲“一詞推上了曆史舞台——“滿洲”是族名而非地名,确鑿無疑。
需要說明的是,诏谕裡的“大陸”的翻譯,存在瑕疵。滿文原文作“musei gurun”。“gurun”一詞,原意是“人群”,後來才有的“國”的意思。也就是說,诏谕裡的“大陸”實際上是“我族”之意,“滿洲”和“後金”一個族名一個國名并不沖突——這是當年漢化組的鍋。
同年成書的《滿洲實錄》一書,開頭便是:
manju gurun i da᠈ golmin šanggiyan alin i šun dekdere ergi bukūri gebungge alin᠈ bulhūri gebungge omoci tucike......
滿洲原起于長白山之東北布庫哩山下一泊名布勒瑚裡........
很明顯,這裡的“滿洲”肯定不是地名——難不成土地還能長腿走路、有個老家?
那皇太極就成了魏格納(大陸漂移說創始人)了。
到了公元1778年(清乾隆四十三年),官方的《滿洲源流考》一書編成。開篇便是
“滿洲本部族名......今漢字作滿洲,蓋因洲字義近地名,假借用之,遂相沿耳,實則部族,而非地名,固章章可考也”
這再次确認了“滿洲”是族名不是地名——按英語說,應該是Manchu而不是Manchuria。
再到1907年,東北改制,清朝設立東三省總督——“derigi ilan golo”(東三省)也登上曆史舞台了。事實上,終清一朝,“滿洲”在官方口徑中,從來沒有充當過地理名詞。
01
雙重“滿洲”:是族名又是地名
雖然我們已經知道,在清代,官方從不認為“滿洲”一詞有除了族名以外的其他含義,但從《滿洲源流考》的話語中,也能看出,在民間,把“滿洲”當做地名的行為應該存在,甚至很普遍,是以需要官方特意強調乃至辟謠。
究其原因,倒也簡單。滿洲作為一個民族乃至國家的代名詞,是不可能跟所屬地域完全脫離關系的。正如今日,想到英國,便自然想起英倫三島;想起日本,便自然想起日本列島;至于美國和美洲,英文更是傻傻分不清楚——把國民、族名與其長期居住地劃等号,是很自然的事情。
▲《鐵齒銅牙紀曉岚》第三部中,
和珅的自我介紹,就是将“東北”與“滿洲”并用
不僅國内如此,一些鄰國也開始這樣了解“滿洲”了。
先說北方的鄰居——俄羅斯。
俄羅斯應該是最早一批接觸到中國東北的外國之一。俄語習慣,經常以“族名+рия”來命名地點,意為“某族人生活的地區”。他們對東北的稱呼即為“Маньчжурия”,直譯為英文,即為“Manchuria”,意為“滿洲人生活的地方”。
直至今日,内蒙古滿洲裡市,俄文依然是Маньчжурия,即“滿洲利亞”——至于為什麼要翻譯成滿洲裡,可以參考曾母暗沙改名始末。類似的,西伯利亞,一種說法就是“鮮卑利亞”,意為“鮮卑人生活的地方”——至于為什麼俄國人會知道鮮卑——他們還知道“契丹”呢!
▲ 地理概念上的“滿洲”,可以專指東三省(深紅),
也可以包含内蒙東部及俄羅斯遠東地區(淺紅)
另一個鄰居就是日本了。日語“滿洲”,寫作“満州”——注意到差別了麼?沒錯,這是日本人對“滿洲”的了解,而“州”在日語中,就是相當于俄語的“рия”。
1904年爆發的日俄戰争,于“滿洲”有重大意義——兩個對“滿洲”都有着地理概念了解的國家,在它們認為的“滿洲地區”交戰。随着國内外媒體連篇累牍地報道,“滿洲利亞”不僅名揚西方,更反過來影響了中國國内對“滿洲”一詞的認識。
終于,在辛亥革命後,“滿洲”和“東北”一詞一樣,都可以指代今天的東北地區,兩者别無二緻——最典型的例子,便是“中共滿洲省委上司下的東北抗日聯軍”。
再如,1927年12月22日《關于中共滿洲省委臨委工作給中央的報告》中稱:
“整個滿洲的政治,完全是日本統治,不但新聞的統治是日本,金融的統治是日本,産業的統治是日本,即軍事的統治也是日本……無論何人一入滿洲境内,隻是看見日人論調的新聞報紙,充滿市面的金票,意志洋洋的日本軍警,與侵略中國的一切野蠻行為”
通篇都是“滿洲”,說明當時的“滿洲”已經作為一個通常意義上的地理名詞使用了。
▲ 位于沈陽的中共滿洲省委舊址
03
尴尬“滿洲”:污名化的陰影
“滿洲”一詞在今日為什麼變得敏感異常,我想大家都知道的。
自僞滿洲國成立後,“滿洲”就成了日占東北的唯一正式稱呼。甫一開始,尚無所謂;但随着反日浪潮的暴漲和抗日戰争的爆發,“滿洲”一詞也因為僞滿洲國而變成了敏感詞。時至今日,見”滿洲“便拍桌頓足、失聲痛罵者,大概都是對抗日戰争那段黑暗曆史的應激反應。
諷刺的是,僞滿洲國在把“滿洲”一詞弄得污穢不堪的同時,它自身和“滿洲”的聯系,大概隻剩地理概念和那個傀儡皇帝了。最典型的例子——誰見過一個滿文都沒有的“滿語課本”?
新中國成立後,随着滿洲族改名為滿族,“滿洲”一詞也逐漸地從官方話語和民間生活中消失。當然,還有一些企事業機關保留了“滿洲”的名稱——比如北滿特鋼。這時的“滿洲”,已經成為了一種曆史遺留,是一個時代的烙印和标記。
回到文章的最開頭。華大這項獎學金的捐贈人 Statira Biggs是道地美國白人女性, 生于1883年,逝于1951年,獎學金也相應始于1952年。從時代來看,Statira Biggs不過是使用了當時通用的叫法(實際現在在西方世界也很通用),而華大則是因循舊例——不必對此事過多糾纏,讓“滿洲”在曆史的風塵中歇歇吧。
(本文滿文轉寫采用穆林德夫轉寫方案)
★感謝佟佳斡啜女士對本文的大力支援
參考文獻:
1.(清)《滿文老檔》,中國第一曆史檔案館、中國社科院曆史研究所譯
2.(清)《滿洲實錄》
3.王禹浪、王文轶,《“滿洲”稱謂研究綜述》,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