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千上萬頭角馬從坦尚尼亞塞倫蓋蒂向肯亞西南部的馬賽馬拉國家保護區遷徙，這場大遷徙将從7月一直持續到10月。視覺中國/圖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一群群野生動物開始覓食，身處坦尚尼亞的趙均甯一行也正在進行他們的東非遊獵之旅（safari）。
沉浸在美景中的他們沒有想到，幾個小時後的一場車禍将徹底打亂他們的行程，迎接他們的是将近三天的等待以及和旅行社之間的反複交涉。
當地時間2024年7月28日下午四點半，趙均甯一行18名隊友，再加上一名中方領隊和一名當地導遊剛剛結束遊覽，正在傳回酒店途中。同行一輛車在超車的過程中失控側翻，造成一名中國遊客死亡，5人受傷。
“死者是一名女性中國遊客，她和女兒坐在車輛最後一排。女兒也在事故中受傷，目前已脫離生命危險。”同行的趙均甯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坦尚尼亞地處非洲東部，北部與肯亞接壤，旅遊資源豐富，非洲三大湖泊維多利亞湖、坦噶尼喀湖和馬拉威湖均在坦邊境線上。而居于坦尚尼亞和肯亞交界處的塞倫蓋蒂國家公園，分布着獅子、獵豹、斑馬、羚羊等衆多野生動物。每年7至10月，成群結隊的角馬和斑馬跨越河流，成為自然界的一大奇觀，吸引着世界各地的遊客前來一探。
但廣袤無垠的草原裡，同樣潛藏着種種風險。“這裡每年都有車輛側翻。”在坦尚尼亞從事地接工作四年多的林蓉對南方周末記者說。
然而，車禍隻是趙均甯一行遇到的第一道坎。由于高度擔心接下來的安全隐患，再加上同行中多名未成年人目睹了車禍現場的血腥一幕，趙均甯等人提出提前終止行程，卻遭到旅行社反複扯皮。
“相比于國内日益完善的遊客維權機制，跟團境外遊的遊客權益往往處于‘沒着落’的狀态。尤其是在異國他鄉遭遇安全事故之後，遊客處于弱勢一方，旅遊服務機構則享有更多掌控權。隻有大使館等官方機構介入，才能提高遊客的談判話語權和能力。”專門從事旅遊研究的柏孜向南方周末記者分析。
超車引發側翻
當地時間2024年7月28日下午四點半左右，剛剛結束在塞倫蓋蒂國家公園一天行程的趙均甯一行，乘坐三輛車傳回酒店。
隻聽“砰”的一聲巨響，坐在3号車裡的幾名遊客看到同行的2号車側翻在地。
趙均甯發給南方周末記者的圖檔顯示，事發路段是一條坑坑窪窪的黃土路，寬度隻有三米左右，路面上兩條深深的車轍印清晰可見。
車禍現場圖檔。受訪者供圖
其實這不是2号車第一次出事。當天中午，因駕駛不慎，2号車就曾陷入泥沼，三輛車司機花了兩個小時才将車拉了出來。事發地離酒店較近，且已經下午兩點，距離原計劃行程結束隻有兩個小時，趙均甯曾建議放棄下午行程，司機們可以繼續拖車，但遭到領隊拒絕。
側翻事故發生後，事發車輛的司機很快完好無損地從車裡爬了出來，驚慌失措地跑到十幾米外不斷哭喊。3号車上其他乘客則趕緊下車救人，而導遊和另外6名遊客乘坐的1号車行駛中關閉了電台系統，已經先一步傳回酒店，直到3号車上的3名小朋友被送回酒店後，他們才知道發生了車禍。
趙均甯回憶，2号車内一共有六名女性乘客和一名坦尚尼亞司機，沒有導遊和領隊。四名較為年長的女士傷勢較輕，其中一個自行爬出了車，另外三名乘客一人滿臉是血，另外兩人肋骨和肩膀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害。“她們都能自行走動，隻是不敢觸碰傷口。”
受傷最為嚴重的是一對母女，母親被後排座位壓在下面，直到最後才被救出來。
發生側翻的車輛是由豐田陸地巡洋艦改裝而成，車身很重，沒有大型機械根本擡不起來。而事發地又處于交通不便的無信号區，根本無法與外界取得聯系。聽到電台呼救趕來的幾個黑人用千斤頂将車子一點點擡升，才将這位母親救了出來。
“她被壓在椅子下面無法動彈，被救出來時已陷入昏迷。”趙均甯說，當時另外一家旅行團的德國醫生和領隊曾指揮大家輪流對其進行心肺複蘇。
趙均甯清楚記得，車禍剛剛發生時，這位母親意識還很清楚，一直在不停求救，并試圖确認女兒是否安全。為了激起她的求生意志，在救援過程中，趙均甯和同行遊客一直讓她女兒不斷喊媽媽。
受傷的六名乘客被送到了塞倫蓋蒂國家公園内的一家救護站。途中趁着有信号的間隙，孤立無援的趙均甯撥通了中國駐坦尚尼亞大使館的電話，彙報了人員傷亡情況。使館領事組建了一個群，協調開展緊急救援。
園區内的救護站隻有一個醫生一個護士，醫療條件十分簡陋，隻能做初步檢查，然後進行簡單的傷口包紮、打止疼針。救護站内的醫生告訴趙均甯，受重傷的母親被送到時已沒有生命體征。
“随行三輛車的車況都很差，基本上要麼沒有安全帶，要麼無法正常使用，而且颠簸得非常厲害，這種情況下超車是極為危險的。”趙均甯說。
據他猜測，可能是由于之前2号車上幾位女士拍照時間太長，引發了坐在3号車内的領隊不滿，她在當天的旅途中一直催促本該殿後的3号車司機越過2号車行駛。
7月29日，5名傷者被空運至首都内羅畢接受進一步治療。
7月31日，負責接待該旅行團的一名從業人員告訴南方周末記者，根據醫院回報的消息，目前所有傷者都已脫離危險，其中三名受傷遊客已于當天回國，另外一名遊客肩膀動了手術，正在等待檢驗報告，看是否可以搭乘飛機回國，“死傷者家屬已抵達内羅畢，我們現在的工作重點是優先安排好傷者，接待好家屬”。
回想起車禍發生時的情景，已在機場等候回國的趙均甯依然覺得心有餘悸，“我去過一百多個國家，這是第一次遇到如此危險的時刻。當我拿泥土搓掉手上的血，那一刻我也差點崩潰，但現場沒人管，我别無選擇，隻能選擇硬扛。”
散客拼團
趙均甯報的是肯亞和坦尚尼亞兩國12日遊，旅行團的賣點是觀賞動物大遷徙，即塞倫蓋蒂加上馬賽馬拉大草原獵遊。遊客可以乘坐車輛，近距離觀賞和拍攝野生動物。一人12天的團費約在47000元。
“每年的6至10月是肯亞和坦尚尼亞的旅遊旺季，尤其7、8月份，随着孩子放暑假，再加上是看動物的好季節，很多中國人到肯亞旅行。”林蓉所在的地接社每年接待的中國遊客數量在1000人以上，根據酒店、團隊人數，費用從3萬元到15萬元不等。
“除了南非，肯亞算是非洲國家中旅遊市場和接待能力較為完善的國家。很多公路都直接修到了景區門口，但景區内由于不允許修建柏油路，依然還是搓衣闆式的土路。”在肯亞從事地接的朱美美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距離行程結束還有6天時間，遊客們已無心繼續未完的旅程。然而，提前結束行程的要求卻遭到旅行社無情拒絕。
旅遊法規定，突發事件或者旅遊安全事故發生後，旅遊經營者應當立即采取必要的救助和處置措施，依法履行報告義務，并對旅遊者作出妥善安排。但事發後的二十多個小時裡，趙均甯一行卻始終沒能等來旅行社的安慰和問候，也沒有收到關于行程安排的資訊。
“我們一直要求和衆信旅行社的上司溝通，但他們自始至終都沒有聯系我們。”趙均甯無法了解旅行社的冷漠。
7月29日傍晚，在酒店等待了一天的趙均甯一行見到了地接社的代表，公司同意安排全員提前結束行程回國，但前提條件是必須簽署《自願放棄行程承諾書》，放棄投訴與索賠。
“我們不得不同意，這是唯一能讓我們離開坦尚尼亞的條件，否則我們就會被繼續困在這裡。”趙均甯說。
“發生安全事故後，旅行社除了第一時間救助傷亡人員，還要及時給同行乘客應有的人文關懷和心理援助，盡量滿足遊客的訴求，具體的旅行糾紛等回國之後再說。”不過柏孜也表示，這取決于旅行社的實力。
次日，在将所有遊客帶至肯亞與坦尚尼亞的以塞巴尼亞(Isebania)邊境檢查站後，旅行社随即反悔，要求團員繼續前往肯亞馬賽馬拉繼續遊覽草原。
“旅行社以改變行程為由，要求團員自行承擔回國的機票費用。”中國駐肯亞大使館一名從業人員告訴趙均甯。
在趙均甯看來，這不是錢的問題，而是關乎旅行社的責任和信譽，“發生這麼大的事情，他們卻一點人道都不講，一直關心的就隻有錢”。
滞留邊境的三四個小時裡，趙均甯先後聯系了肯、坦大使館及外交部領事保護中心，得到他們的大量幫助。為保護大家安全，在駐肯亞大使館協調下，旅行社安排遊客到附近酒店入住。
不過在從業者看來，旅行社也有自己的考慮。
市面上的旅遊團組團形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獨立成團，即一個群體或者個人要求旅行社為其設計旅遊路線，提供獨立包車，獨立使用導遊，預訂酒店，進而組成一個旅遊團隊。而趙均甯等人參與的是散客拼團。
“這麼多遊客不可能一家旅行社收齊後發團到肯亞，多家旅行社把各自接收的散客統一交給了北京衆信國際旅行社，然後由該旅行社集中負責管理，統一安排導遊和領隊。”和趙均甯簽訂合同的郵電國際旅行社接待人楊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楊沖沮喪地說，事故發生後，她一直在和衆信旅行社對接，試圖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案。
“散客拼團是國内旅行社的正常做法。”林蓉表示，非洲是相對較為小衆的旅遊目的地，且費用相對較高，國内大多旅行社都無法做到獨立成團，而散客拼團就成了最主要的一種團隊旅遊組團形式。
散客拼團的優點在于靈活，可供選擇的出行日期很多，旅行社可以提前預訂房間且不容易出現空房虧本的情況。但由于涉及各方利益，一旦出現問題，很容易出現各方扯皮的情況。
“提前中止行程就意味着損失，之前預定的團體票未必能改簽，很大機率要重新出票，後續行程費用旅行社已經提前支付且無法退改。遊客肯定不願意支付機票費用，由我來出也很冤。”楊沖說。
“如果顧客要求提前中止行程，要麼是國内的幾家旅行社自己賠錢，要麼是跟地接社協商如何承擔費用損失問題。”林蓉強調，這是旅行社和地接社之間的問題，不應該殃及客戶。
7月31日，經過多輪磋商，趙均甯一行終于坐上了回國的飛機，但歸家的喜悅難掩對這趟旅程的失望。
“旅行社出爾反爾，搞得大家身心疲憊，而我們本可以去馬賽馬拉看世界上最壯觀的動物遷徙，現在卻隻能遺憾錯過。”趙均甯表示。
當地時間2022年9月23日，坦尚尼亞，一群角馬和斑馬站在塞倫蓋蒂國家公園的草地上，三隻斑馬正在過馬路。視覺中國/圖
浪漫與風險并存
旅行社安排的行程從肯亞首都内羅畢開始，向南到安博塞利國家公園和非洲第一高峰乞力馬紮羅山，然後從納曼加邊境入境坦尚尼亞，參觀恩戈羅恩戈羅火山口和塞倫蓋蒂國家公園，随後再一路向北抵達肯亞馬賽馬拉，最終傳回内羅畢。
趙均甯一行走的是非洲旅行的黃金路線，沿着肯亞和坦尚尼亞順時針畫了一個完美的圓圈。
“這是一條非常經典的路線。從國内可以直飛肯亞，且航班較多，費用相對便宜一些。此外，肯亞的安博塞利國家公園是乞力馬紮羅山最佳觀景點，可以拍出雪峰聳立、大象成群的經典畫面。”林蓉解釋說。
但這條充滿野性美的黃金路線，總是浪漫與風險并存。
2024年7月25日，6名中國遊客乘車從肯亞安博塞利國家公園前往埃馬利時發生交通事故，其中3人在接受救治時因傷重不幸身亡，另外3人在初步治療後被送往首都内羅畢阿迦汗醫院。
肯亞警方發言人雷西拉·奧尼揚戈表示，初步調查結果顯示，事故起因是車輛左後輪脫離車軸，導緻駕駛員失去對車輛的控制，車輛偏離道路後翻倒。
多位在肯亞和坦尚尼亞從事旅遊行業的人士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為了保護自然生态，國家公園内部都是土路，而且路面不寬，差不多剛好能夠錯車，車速不能太快，也不能貿然超車。
“每年4、5月份，坦尚尼亞的降雨量很大，走來走去的車輛會在路上留下很深的溝壑。遊客乘車在上面行走時，運動手表都能抖出來步數。帶團時，我每天的運動步數都在兩萬步，但我其實一直在車上。”林蓉打趣說。
為了確定行車安全，每次帶團出行前，林蓉都會再三檢查車況，看是否需要更換輪胎，提醒司機注意慢速行駛。
不過林蓉表示，坦尚尼亞對帶團司機會有嚴格的要求，“如果司機頻繁出現翻車狀況，或者在遊覽時允許遊客把手伸到窗外導緻意外發生，将會半年内不能再進塞倫蓋蒂國家公園”。
此外，世界衛生組織資料顯示，坦尚尼亞是瘧疾病例和死亡人數最多的十個國家之一，占2021年全球瘧疾死亡總數的4%。防範瘧疾成為前往坦尚尼亞旅行的重中之重。
“當地政府會要求打疫苗。此外，哪怕客人不買，我們也會提前幫忙買好保險。在出行前，也會給遊客發送專門的注意事項告知書。”“猩非洲旅行”負責人凱文告訴南方周末記者。
為了盡可能降低感染瘧疾的風險，林蓉一般會拒絕預算較低的遊客，“如果預算太低，那就沒有辦法住獨立衛浴的酒店，相對而言感染瘧疾的風險要更高一些。”
針對如何確定在坦尚尼亞的旅行安全，林蓉基于多年的從業經驗給出了建議。
“首先，遊客要盡量避開‘A、B’打頭的車，盡可能選擇‘D、E’開頭的車。坦尚尼亞第一批車輛牌照就是‘A’，然後按照‘B、C、D、E’的順序發放。‘A、B’開頭的車大多已使用15年以上，無論外觀如何修飾，乘坐起來都不太安全。第二，車上不要坐太滿，如果将行李堆在車頂，車輛重心不穩，容易在土路上發生側翻。第三，行程安排不要太密太趕，如果每天強度都很大，司機容易出現疲勞駕駛，也可能會為了趕路盲目超車。”
（應采訪者要求，文中林蓉、趙均甯為化名）
南方周末記者 王航 南方周末實習生 李雨欣
責編 姚憶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