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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裡達 | 我吸貓,故我在

德裡達:我吸貓,故我在

01

貓的注視

德裡達 | 我吸貓,故我在

德裡達與他的愛貓“邏各斯”(Logos)

在《動物故我在》一文中,德裡達描述了他與一隻貓的特殊相遇。“長期以來,我們是否可以說動物一直在看着我們?”(Depuis le temps, peut-on dire que l’animal nous regarde?)他如此問道。戴維·威爾斯(David Wills)是這篇文章的英文譯者,他在文章腳注中指出,這句話其實可以譯為:“長期以來,我們是否可以說動物一直是我們關注的話題呢?”從某種意義上說,我們一開始便思索這個問題:在德裡達“長期以來”的研究中,動物問題是很重要的問題嗎?顯然,德裡達的許多讀者忽視了這一點。

在我看來,德裡達一直在關注動物的處境問題:動物問題不僅在哲學史上占有重要地位,也貫穿他思想的始終。是以,他在《動物故我在》一文中告訴我們:“生物問題(尤其是動物問題)”對他來說“始終是一個最為重要、最為關鍵的問題”。然而,德裡達的發問還是前一層的含義更為明顯,即“長期以來,我們是否可以說動物一直在看着我們?”戴維·威爾斯也認為這一層含義更為重要。當德裡達在《動物故我在》中回顧自己以前的相關著作時,他所重點關注的或許正是這一層含義。德裡達發現自己處于動物的注視之下,這一問題就是對這一獨特事件的回應。或許德裡達所有關于動物的著作都帶有此類事件的一些蹤迹。

此處,我們要讨論的這個“例子”是德裡達的親身經曆——他與一隻貓照面,确切來說,他與貓的注視發生了照面。

德裡達強調說,這不是一隻任意普通的貓。盡管他經常在作品中求助于一些動物形象,然而這個例子中的貓,這隻正注視着他的貓,不是波德萊爾或裡爾克詩歌中的貓,也不是布伯筆下正在注視着的貓。德裡達在《動物故我在》一文中對這些貓的形象進行了簡短的探讨,他正在談論的貓是:

一隻真正的貓——真的,請相信我——一隻小貓……有許多貓科動物出現在神話、宗教故事、文學作品以及寓言中,而此處悄悄進入我房間裡的貓并不是地球上所有貓科動物的象征。

同樣道理,這隻貓的注視也不是随随便便的注視。這隻小貓對他的注視發生在一個非常奇怪的時刻:此時的他一絲不挂。德裡達告訴我們,這隻小貓跟随他進入浴室,看到他赤身裸體。當發現自己在貓的注視下“一絲不挂,沉默不語”時,他如此說道:

(我)無法壓抑因自己的一絲不挂而産生的本能反應。對于這種不得體行為的抗議使我無法保持沉默。這種抗議源于我發現自己在一隻貓面前赤身裸體,而且這隻貓還在一動不動地看着我……這是一種有關“行為不得體”的體驗,這種體驗是獨特的,是無與倫比的,也是原初的。它以“赤裸真理”的面目出現,在動物持久的注視之下。動物的眼神也許是親切的,也許是冷漠的。它注視我有可能是出自好奇,也有可能是為了認知。

德裡達發覺自己在一隻貓的注視下赤身裸體,他無法輕易克服油然而生的尴尬心理。他将這一時刻銘記于心,并在研讨會上(此次研讨會的主題為“自傳性的動物”)提出一個自傳性的問題:此刻的我是誰?這一問題引導着他對這次會議的整體思考。

我經常出于好奇問我自己,我是誰?當我在某一動物(例如,一隻貓)的注視下一絲不挂、沉默不言,我會備受困擾,要經曆一段艱難的時間來克服這種局促不安。那麼,此刻的我,在貓之注視下的我是誰呢?正跟随誰呢?這種局促不安的根源在哪裡呢?

(值得注意的是,在德裡達這裡,“跟随”[suivre,對應的英文為follow]一詞的意義是非常豐富的。一方面,德裡達用《聖經》的場景來解釋“跟随”,造物者先創造了動物,再創造了人,人是“後來者”,“後來者”應跟随“先來者”,然而人類卻僭越了自身的身份,成為動物的主人;另一方面,德裡達深受列維納斯的影響,在《總體與無限》中,列維納斯指出,家政中的“我”應向他者敞開家門,将自己的财物變成禮物,将家宅變成客棧,将他者的需求置于“我”的需求之前,“我”跟随他者。此外,在德裡達看來,人們等電梯時的日常用語“after you”(您先請,我跟随你),也具有原初倫理的意味。——譯者注)

02

赤裸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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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iovanni Lanfranco,Young Naked Man on a Bed with Cat,1620-1622

德裡達并沒有提及這一根源所在,然而尼采對這一問題給予了回應:我們之是以會羞恥于在别人面前赤身裸體,這不是因為我們内在的“獸性”在這樣的時刻顯露無遺,而是因為“赤裸的人類通常是一道可恥的景觀”,尤其是現代的歐洲人,他們是“馴服、病态、羸弱、殘疾的動物……畸形、殘缺、虛弱、笨拙”。是以,“良善”的歐洲人必須用衣服來遮掩、用道德來裝飾這一可恥的動物,使之顯得高尚、體面。

我認為德裡達應該會同意尼采的觀點。實際上,當德裡達在反思自己的羞恥之心時,他已然證明了尼采的觀點。他如此寫道:“因何而羞恥?在誰的面前感到羞恥?因為自己像動物一樣全身赤裸而感到羞恥。”德裡達之是以感到羞恥,是因為他發現自己在一隻貓的注視下赤身裸體——我猜這種感覺非德裡達所獨有。這種羞恥感源自在他者面前赤身裸體,像動物一樣完全暴露,換言之,像傻瓜一樣赤條條。

然而,這一“準尼采式”的回應又提出了關于它自身的問題。“像動物一樣全身赤裸”是什麼意思?嚴格說來,我們是否可以說動物是赤裸的?我們是否可以說動物處于裸露之中?如果我們假定動物不具備對赤身裸體的了解(德裡達還不至于作此假設),那麼為何當我們在動物注視下赤身裸體時會産生一種羞恥感呢?

德裡達指出,人們普遍認為隻有人類才能夠赤身裸體,或者說隻有人類才能夠以赤身裸體的形式存在,因為隻有人類才具備對裸體的了解。

我們知道,人類有諸多專有的“特征”或屬性,這些特有的品質将人類與動物差別開來。而此處,穿衣服成為人類的一個基本“特征”。人們通常認為,穿衣服是人類的專有特征,因為隻有人類在面對自己的裸體時才會感到羞恥。“穿衣服”這一特征與人類的其他專屬特征(如理性、說話、死亡意識、倫理、綻出等)一道形成了一個結構。動物日益侵犯着人類的獨特性,而這個結構明晰地将人類與動物嚴格劃分開來。

03

因為貓,故我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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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麗絲與柴郡貓

德裡達強調這隻貓無可取代的獨特性。如若有人将這隻獨特的貓簡化為知識的研究對象(無論是哲學知識還是其他方面的知識),德裡達必會持反對态度。德裡達不知道在貓注視他的這一刻他是誰,同樣他也不知道注視着他的貓在這一刻到底是誰。

他與貓的邂逅發生在一個不合時宜的時刻,一個混亂脫節的時刻。這一時刻早于了解和識别,或者說它發生在了解和識别的範圍之外。在這一“非知”的場景中,人類發現自己暴露在動物的面前,這有些瘋狂,是以德裡達将這次偶然的照面稱為“瘋狂的舞台效果”。他指出,《愛麗絲夢遊仙境》中柴郡貓的台詞特别适合來描述這一場景:“我們都瘋了!我瘋了,你也瘋了。”

德裡達試圖在這一瘋狂的時刻回答“我是誰”這一自傳性問題,然而他卻無法恰當地對其進行“哲學”回應。這一點在他意料之中,因為隻有擺脫瘋狂、回歸自我、恢複理智、重拾冷靜,才能回答“我是誰”這個問題。

在這一瘋狂的時刻,我無法弄清“我是誰”(無論這個“我”是主體、“我思”、統覺的先驗統一、先驗自我,還是自覺意識),這是因為這個“我”無法對這一體驗進行整合,無法充分了解這一經驗的意義。嚴格說來,這個“我”隻能出現在這一瘋狂時刻(即“我”敞露在其他動物面前)之後。

是以,對德裡達來說,“我是誰”的問題似乎需要一個相當吊詭的答案:“我之是以存在是因為我所跟随的那個動物”,或者“因為我身邊的那個動物,故我在”。

本文出處:《動物志:從海德格爾到德裡達的動物問題》馬修·卡拉柯

本文轉自 | 思廬哲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