陪送來的縣委宣傳部長、文教局長、文化館長都告辭了,房裡隻剩下桑弓一個人。這時,安在一座古代鐘樓上的高音喇叭,正在播送本縣有線廣播站的節目,還可以隐隐約約聽到他來這裡講話的消息。窗外,西沉的太陽在白色的粉牆上淡淡地抹上了一層悅目的金黃色。院子裡空無一人,隻有一條雜毛老狗卧在柳陰下吐着長長的舌頭。暑熱沒有褪盡,垂柳也不搖曳。陽光從對面窗玻璃上反射到他房裡,又從鑲着“旅客須知”的鏡框上投到毫無彈性的水泥地面,房間裡就像燃着一盆火似的。這房間不到十平方米。一套帶茶幾的單人沙發,一張褐色的單人鐵床,一台上面沒有什麼擺設的寫字桌,一個油漆剝落的臉盆架,所有的東西都擺出一副公事公辦、對任何人都一視同仁的冷漠的架勢,同時又散發出一股肮髒的肥皂水氣味。走廊上,不時地響着旅客來來去去的雜亂的腳步聲和服務員手中丁丁當當的鑰匙聲。那串鑰匙昨晚上曾使他久久不能入眠。這兩年多來,他這個老單身漢住過許多家飯店、飯店和招待所,但沒有一處服務員手中的鑰匙發出的音響,比這一家更讓他聯想到看守所和監獄。他把襯衫脫下來撂到沙發上,随手操起一份報紙無聊地扇着。他已經不年輕了,但在他不工作的時候,他是不願意一個人待在房裡的。這倒不是他生性喜歡熱鬧,而是隻要他獨自一人,思想又沒有進入創作過程的時候,心緒就會莫名其妙地煩躁不安。從那一個既不能用受到贊揚而生的得意、也不能用招緻閑言而生的苦惱來填補的空虛的一角,總會産生出一陣憂郁的孤獨感。但是,現在他卻不能出去排遣寂寞,盡管他非常想一個人去看看這個陌生的小縣城在黃昏時的景色。他回來的時候,服務台的從業人員告訴他,有一位女同志來這裡找過他,還特意留下話,說他們是“以前”認識的,請他務必在招待所等候。“以前”,那就是指平反和恢複工作以前,這個概念是明白無誤的。十幾年來,他在各式各樣改造人的作坊裡被翻來覆去地改造過,接觸過許許多多改造人的人和與他一樣被改造的材料。在那裡,人與人之間是不允許、也不可能建立個人友誼的,是以除一些比較有點特點的以外大多都忘卻了。最近,這些人中有的慕名而來,有想托他呈遞申訴的,有想請他幫忙調一個合适工作的,有要求他替受株連一起下鄉的子女解決城市戶口的。他們不知道,在這類事情上,從一個作家那裡除了幾聲同情的歎息外,絕然得不到一點實際的幫助。而他們卻把希望寄托在他的身上。那一對對浮腫的眼睛、皺紋縱橫的眼睛、結膜出現黃疸的眼睛,常常給他很大的精神負擔。“這一個也是這樣吧?”他靠在床上想。金色的夕照逐漸轉成玫瑰色,而且越升越高,升到那毫無美感的鏡框上面,在牆上開出一朵中間隐着水晶波紋的圖案花。桑弓雖然沒有出去,但他能想象出夕陽在怎樣照臨這座古城。當太陽隐入西山上的晚霞中的時候,它就會變成一團柔和的光斑。在這團柔和的光斑四周,五顔六色的餘晖向四處放射出去,大地上的景物——群山間的峽谷、依山築起的城牆、牆裡蘊藏着喜怒哀樂的一幢幢土房、牆外那綠得發青的水稻和玉米……在開始朦胧之前,會有那麼一霎時特别清晰。人凝望着這一切,自然地會産生一陣惆怅、一陣向往、一陣懷舊、一陣希望;會非常敏銳地感覺到作為人的各種微妙的感覺,就像人的心靈在這一天裡直到這個時刻才進入人的軀體,體驗到各種感覺器官的靈敏一樣。他來這個縣城的途中,曾路過他原來在那裡改造的農場。他順便到那個沉浸在落日的餘晖中的村莊時,正是景物特别清晰的那一瞬間。他沒有進村,就坐在村前的一段白僵土的溝坎上。這段溝坎,就是他過去挖出來的土堆集起來的。如今經過風蝕雨淋,已經完全和自然地貌融成一體了。那上面的鍬痕腳印早已消失,隻有一條條雨水的自然經流像群山間的峽谷般蜿蜒而下,直躍入那深不可測的往事。他默默地坐着,他沒有抽煙,他不忍讓人造的煙氣去幹擾那圍着村莊的淡藍色的暮霭。那時,炊煙四起,空氣裡沒有一絲風,發出柳枝香味的青煙籠罩着每家每戶的房頂,和輕柔的暮霭彙集在一處,在夢幻般的村莊四周彌漫。“喔——秋——子啊……”村子裡響起婦女呼喚她兒子回來吃飯的叫聲,嘹亮而又婉轉,像鑲着銀邊的潮水在村前的草場上漫溢。多麼熟悉的方音!那是本地老鄉特殊的叫法,顫抖的餘音在他耳邊久久不絕,使他蓦地感覺到時間的靜止和空間的深遠。他第一次被這種散發出泥土氣息的方音所觸動是什麼時候呢?對了,是他們那一隊被群專的牛鬼蛇神押到這個村子後的第二天。那天晚上,放映隊來演《列甯在十月》。當他們被押到村前的一方小廣場,在執勤隊的指揮下席地而坐,接受教育時,電影已經開映很久了,銀幕上正出現華西裡和他妻子擁抱的鏡頭,下面響起一片笑聲:“唉喲——喂!了——不嗲!吃老虎子啦!”這時,他的嘴角曾漾起多日不見的一絲微笑,盡管這一絲微笑還沒有擴充到腮邊就消失了,但生活還是不乏幽默的。生活又是在前進的。兩個小時以前,在他講演的文化館裡,一個青年聽衆站起來問他:“桑弓同志,您曾經說過,回顧過去,對我們現在有一種特殊意義。這點我們很同意。現在是不是能請您不從政治理論上,而從美學意義上來談一談這個問題?”“美學意義”!這個嘴上剛剛長起茸毛的小夥子,那時大概還穿着開裆褲吧?現在卻老氣橫秋地向他提出什麼“美學意義”的問題了。這使桑弓突然想起下午他去文化館,路過自由市場上看到的一個賣菜的農村姑娘。這個姑娘推着一小車蘿蔔,手裡拿着一杆秤,而上身穿的卻是鵝黃色的圓領結帶薄紗衫,突起的乳峰依稀可見,下身穿一條绛紫色的喇叭褲,兜着她滾圓的臀部,腳上是一雙镂空的珍珠色塑膠涼鞋。可是,這個古城,據宣傳部長介紹說,前不久還是駱駝滿街拉屎的地方。然而,桑弓還是覺得很難回答這個小夥子提出的問題。經驗的景象和現實的景象之間的聯系和互相襯映,以至達到一種美的境界,包含着很多很複雜的主觀感情因素,是很難用言辭來表達的,是不可言說的;把它們一提升到美學,化成一種概念,就會使它們失去在感覺中的色彩。他能夠說,小夥子,你,跟那個穿绛紫色喇叭褲的農村姑娘,隻有和滿街的駱駝糞、和一看見銀幕上擁抱就大聲哄笑起來的老鄉聯系起來,才有特殊的“美學意義”,不然,你們的表象便說明不了什麼嗎?他能夠說,當他在村前透過淡藍色的暮霭,看到那一間原來關押他們的土坯房已經坍塌了一角,從缺口處露出一張斷了齒的鐵耙,窗上的鋼筋依舊,窗内的物件全非時,他的心竟會顫動不已,覺得這裡有說不盡的詩情畫意麼?這個中滋味,别人能體味得到麼?……“笃,笃。”門上響起輕微的敲門聲,隻有兩下。他一躍而起,開開門,一個中年婦女站在他面前。“啊!”他馬上認出她來,愣住了。他從來沒有想到今生再會和她邂逅相遇。“你沒有想到吧?”來客分明有一種得意,輕快地走進來。“我聽到你來我們縣做報告,就趕來了……”她笑着,眼睛裡閃爍着柔和的光彩。她把手放在他手上,身子略向後仰,仿佛想離得遠些來打量他一番。“我真沒想到在這裡遇到你……”他拿起沙發上的襯衫穿上,借以掩飾自己的喜出望外。“你到這個縣已經很久了嗎?”他注意到她把這個縣稱為“我們縣”,便問。“是的。那不久我就離開了農場。我爸爸平反以後,我就到這裡來教書了。一晃十幾年……”她依舊是那種含情脈脈的微笑,安詳地坐在沙發上。“你還和過去一樣,沒有怎麼變。”
“哪裡……怪不得,以後就沒有再見你。”他心裡感覺到仿佛和她有過一場非常纏綿的愛情而柔情滿懷。“可是……真對不起,直到現在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哩。”然而,回到現實中來,他又想起和她之間并沒有任何交往而怅然若失。
“難道那時你就沒有打聽一下嗎?”她的語氣裡帶有調皮和揶揄。
“沒有……”他經常回憶過去,但從來沒有把她當作一個實在的人來回憶,隻是把她當作一個夢裡的影子。夢裡的人怎麼會有名字呢?一有名字,反而破壞了夢的意境。現在,她作為一個實在的人站在他面前,以緻使他不能相信過去是不是有那一個短暫的夢,或是眼下是不是有這樣一個真實的人了。
她似乎有點失望,讪讪地說出她的名字,然而他還是沒有聽清。她的眼睛、她的面龐、她的步态、她安詳的舉止,正在喚醒那一場永銘于心的情景……
那也是個夏天,好像比這個時間略早一點,農場裡旱直播的水稻種子已經下地,大隊的工作就是扶起田埂以便灌水了。那一天,他們這隊牛鬼蛇神和大隊農業勞工在一檔田裡幹活,每兩個人扶一條田埂,一人扶一邊。他們是九個人,分到後來剛好餘下了他。他隻得在執勤隊員的監督下一個人扶一條。那個執勤隊員是個黑臉膛的大個子,就坐在他扶的田埂頭上一株小葉楊下乘涼。
他還沒有扶起一米,她就姗姗地從革命群衆扶的田埂那邊向他走來。她戴着草帽,穿着黑白格的襯衫和藍布褲,像孩子拖着玩具小車一樣拖着鐵鍬,鍬頭在田裡的土圪垃上丁當作響。遠遠地,從她衣着來看,他隻知道她是一個城市下鄉知識青年。她到了他面前,不慌不忙地拿起鐵鍬,在田埂另一邊幫他扶起來。
那個黑臉漢子向她望了望,遲疑了一下,但終于隐忍住了,沒有當即過來幹涉。
開始,他隻注意到她緊緊地裹在圓口帶袢的黑色平紋布鞋裡的一雙腳:勻稱、纖秀、小巧。那雙腳,不是屬于這個批鬥、毆打、挂黑牌子的世界的,不是要把人踢翻在地,還要往人身上踩的那種腳。那雙腳,和那雙腳向他走來的飄逸的步态,一下子使他聯想到書房,聯想到“五四”以後的文學,聯想到他所酷愛的托爾斯泰和喬治桑,聯想到《小步舞曲》和《天鵝湖》,聯想到那不僅是遙遠、簡直是消失了的世界。他扶起一小段的這一邊,向前走一步,她也扶起這一段的另一邊,那雙腳也向前走一步,态式輕盈而又堅定,有一種旁若無人的氣概。當她一隻腳不經意地踩在剛剛滲下她一滴汗珠的黃土地上時,倏地把他久已沉寂下去的靈感不可抑制地激發起來,他覺得他仿佛獲得了阿基米德的支點,憑這一點就能寫一首詩、譜一支歌、構思一篇小說、幻想一個世界;他神思飛揚了。
漸漸,他們扶的田埂越來越長,離黑臉大漢越來越遠。在一次她拄着鐵鍬站着、而他仍不敢立起腰停住鍬的時候,他忽然感到他裸露的脖頸和兩肩有一種奇特的瘙癢。那不是蚊蟲的叮咬,不是陽光的灼射,而像是一股比體溫略高的熱力在烙熨,像是一陣微微的暖風在烘烤。這種奇妙的感覺越來越強地引誘他要往上瞧。他看到她的兩腿,看到她的腰部,看到她的前胸,突地,他接觸到了她的眼睛。那是什麼樣的眼睛,那不是夕陽,而是兩朵黑色的火焰,在草帽的帽檐下熠熠閃光,甚至像是會把草帽點燃一般。十幾年來,那麼多痛苦、屈辱、迷惘、惶惑統統淡漠了。她面孔的其他部分也模糊了,成了若隐若現的影子,隻有那一對燃燒着熱情的火焰的眼睛,他終生不能忘卻……
“你也沒有怎麼變哩。”他盯着她的眼睛,還想從那灰燼中找出一點火星。
“你這是恭維我吧。”她淡然一笑,好似并不把變與不變放在心上。随即向這間冷漠而又燥熱的房間掃了一眼。“願意到我那兒去坐坐嗎?我剛從學校下班,女兒還在家裡等着哩。”
“好的。”
他随她走出招待所。聽到她有了女兒,蓦然有種失意,甚至妒忌之情。街上,暑熱開始消退,小縣城的居民紛紛搬出闆凳在人行道上的槐樹和沙棗樹下乘涼。鐘樓上的高音喇叭早已換成了音樂節目。一群燕子在鐘樓的柱子間飛旋。這正是景物在黃昏時顯得特别清晰的那一瞬間。他和她并肩走着,他的心卻飛到那遙遠的過去。
……他們中間隻相隔兩米,兩把鐵鍬把各自一面堅硬的土塊往上擁,要沿着一條預先劃好的筆直的鍬印扶起五十多米的田埂。這五十多米,就是他愛情短促而又漫長的道路。他們有時停下來,互相深情地交換一下火辣辣的目光,旋即又不約而同地向田頭的執勤隊員窺探一眼。不管是他們互相望着對方的眼睛,還是向那黑臉大漢投去的一瞥,都有那麼多心照不宣,那麼多意會神傳,那麼多歌德所謂的“親和力”。那個黑臉大漢躲在樹陰下,把一份報紙卷成外國總統手中的權力棒似的筒子,裝腔作勢地輕輕地敲着手掌,像是正在考慮怎樣運用自己的權力。他們不能說話,他們受到從那裡來的壓力。但是,他能感受到她的傾慕,她的追求;她能感受到他的渴望、他的柔情。“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有時,她彎下腰去鏟土的時候他正立起腰來,她整個端麗的體态在他面前一覽無餘;有時相反,他彎下腰去鏟土的時候她正立起腰來,他的肩膀、他的背脊、他的腰部都能感受到她的目光的撫慰。烈日當空,汗水淋漓,看管的人就坐在田頭;在幾百畝空曠的、沒有任何遮攔的田野裡,所有的眼睛都可以監視他們兩人,而他們兩人卻以為這世界上隻有他們;他們不說話,好像不是不能說話;他們不哼歌曲,好像不是因為所有的抒情歌曲全在禁止之列,而是他們有意要保持這種令人心醉的默契……
“那時,你怎麼想起來跟我扶一條田埂的呢?”他終于忍不住問道。
“我知道你是桑弓。”她向他側過臉微微一笑。他發覺她的眼睛裡仍然有一點跳動的火星。
“哦——原來是這樣。”他好像并不覺得意外。停了一會兒,他又謹慎地問:“你夫妻在哪兒工作?”
“離了。”她回答得很爽快。
“為什麼離的?”聽到她說離了,他陡地感到寬慰,而想到她一定經過坎坷的際遇,又覺得凄然。
“那很自然。自那時以後,我像是跟誰結婚都無所謂了。結婚的時候就注定以後要離婚。那時候,我是把結婚當作對我自己和……的一種懲罰……”她兩手放在小腹前,手指纖細修長,上面還沾着粉筆末,手裡拎着的提包随着她的步子搖曳。走了幾步,她用超脫的神态接着說,“他可是一個和你完全不一樣的人。他一開始就非常大膽,一點也不猶豫。他是這個縣原來很有名的‘東方紅’的司令,真是個有特殊性格的人。比如說吧,他寫字就從來不寫在格子裡,一定要叉手叉腳地寫在格子外面。指導他造反的思想就是他常說的一句話:‘什麼廳長、局長、作家、編輯,我要穿一身一百四十八的料子服,比他們像!’……他成天喝酒打牌,在我生孩子那天也是這樣。我一勸他他就發火:‘要你這個臭小姐來管,我十五歲就下井,啥不知道?’他老罵我沒有‘助夫命’,是個‘掃帚星’,說一娶了我就倒黴,造反派組織就垮了。他的那些同志有的也很同情我,可是他表現出來的妒忌卻是對我加倍仇恨。他很講義氣,從不懷疑他哥兒們有什麼,倒是老懷疑我‘不遵婦道’……你奇怪嗎?他就是這麼個人,既有造反精神,又有孔孟之道。”她又側過臉,眼睛斜睨着地面,帶着一種調皮的神氣莞爾一笑。“後來,五年以前,他跟一個女學生有了關系。他知道我有個很好的同學在一個公社的衛生院當頭頭,為了避人耳目,隻得求我去走後門。老實說,我是為了那個姑娘,才答應帶她到一百裡外的山區去動手術……不過,他也給了我報酬,就是同意跟我離婚。”停頓了一下,她又微微一笑。“完了!這就是我的經曆。我對這所有的一切,就記得這點了。”忽地,她笑出聲來,“還有一點,直到現在我還老納悶,為什麼他一提起料子服,非要說是一百四十八的,而不是一百五的或一百四十五的。這句話說了很多年,可是價錢老是不變,也不知道是個什麼典故。”
“你忘了?《千萬不要忘記》那個電影裡有個愛打野鴨子的勞工;有這麼一句台詞。”他心事重重地笑了笑。
“哦——”她恍然大悟地立定腳步,露出一口雪白整齊的牙齒大笑起來。“今天我才知道。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她對她過去的不幸、過去的丈夫……用這一句話全部總結了。
她說“從那時以後”,那時是怎樣的呢?對了,在他們扶到田埂末端,離那個黑臉漢子已經很遠的時候,他們兩人曾久久地相對而立。她踏着鍬頭,兩手交疊地拄着丁字形的鍬拐,白皙的、滾圓的下颏擱在手背上。她黑色的眸子裡有探詢、有企求、有期待,有一股很強的沖擊波,但也有一絲焦慮和失望。她的身體微向前傾,好像亭亭的身軀上張出了兩隻無形的手臂在搖撼他。那時,哪怕他說出一句話呢,哪怕他說出一個字呢,兩人以後的命運也許都會略有改變吧。但是,他卻沒有她那樣的勇氣,簡直到了畫地為牢的地步,隻是把她的一汪深情在幻想中來自娛。他窺探了黑臉大漢一眼,舔了舔幹裂的嘴唇,遲疑了很久,終究低下頭去。他有點懂得她為什麼用“懲罰”這個詞了。“從那時以後”,她大概憤而用她婚姻上的輕率來懲罰她自己的癡情、同時懲罰了他的軟弱、怯懦和迷誤吧。啊,“真有意思”!……
“真有意思”的還有本縣有線廣播站的音樂節目。它播的第一首歌是《道地戰》的插曲《毛主席的話兒記心上》,第二首據說是為彭德懷鳴冤的《怒潮》中的插曲《送别》,接着,突兀地又響起了德沃夏克《新大陸交響樂》的旋律。是偶然,還是有意?這三支風格内容迥異的樂曲配成一組,使他體味到一種很微妙的意蘊,其中仿佛有理念的差别、美學的統一、哲理的規律——過程表現為階段性,而階段性又頑強地追尋自己内在的連續。他怆然一笑,讓他的心随着來自大洋彼岸的旋律,随着鋼琴上清脆的琶音、凄涼哀怨的提琴、纏綿婉轉的長笛……從古老的鐘樓上繞過升鬥、順着鵝脖、沿着飛檐上的垂條汩汩流下,在一片恬靜中包含着那麼多痛苦、熱情、悔恨和希望,回蕩在三十六個攢角、七十二根柱子之間。然後,像醇酒注入清泉一樣,和周圍蒼茫的暮霭融合在一起,漣波蕩漾地向開滿淡紅色的甘草花、淡紫色的馬蘭花、淺藍色的苜蓿花、黃色的蒲公英的田野湧去……
“你呢?聽人說你還是單身一人。”他倆走出城磚剝落的土城,來到田野,她忽然問道。
“是的。”
“怎麼搞的?你還是和過去那樣?”
“不,不完全是那樣。”
土城外有一座木橋,橋下面是一條寬闊的引水渠。他們不知不覺地停在木橋中間。這時,那團柔和的光斑正停在山巅鋸齒形的邊緣上,藍色的陰影在山坡下舒展開來。在陰影上面,是亮得耀眼的金色的和血紅的晚霞。他低下頭,瞥了一眼她清瘦的臉龐。她也不年輕了。那時如果她是二十歲略過一點,現在至多隻有三十四五歲。但是,在明亮的餘晖下,她的眼角已經出現了很多細密的皺紋,雖然皮膚仍然白皙細膩,卻失去了彈性和光澤。
“不完全是這樣,”他重複了一遍,“我之是以直到現在還單身一人,不完全是因為膽怯……”他苦笑了一下,“這兩年,有很多同志給我介紹過對象,我也認識一些女同志,但是沒有一個人能激起我強烈的感情,使我感到非和她一起生活不可。”
“為什麼?”她仰起臉,有點明知故問。
“因為我還沒有找到這樣一個人,在她身上,有一種能把過去勾引起來的東西。平反和恢複工作,可以把一個人的曆史分成兩個階段,但是不能把一個人的感情分成兩瓣,一瓣屬于過去,一瓣屬于現在和将來。實際上,我們現在對一切事物的感情,都是由過去的感情轉化過來的……”
“不見得吧,”她低下頭,語氣裡有一種盤問的腔調,“總有和你經曆相同的女同志吧,尤其在你現在那個圈子裡……”
“當然,那也有。”他像是急于表白自己,“不過那隻是同情而不是愛情。在我這個年紀,再次産生愛的激情已經不容易了。這就好像我的寫作一樣,現在,我的筆下,不知不覺地就會出現過去的東西,而且,新的東西,在我來看,也隻有和過去聯系起來才有意義……”他順着他的思路越出了話題。而她似乎完全沉湎在自己的回憶或向往裡,并沒有注意到他的話表達得很混亂。和過去一樣,她需要的不是語言表達的概念,而是音調所流露的情緒。但是,那時候,他卻連一個音節也沒有發出來。
他倆倚着木橋光滑的欄杆。飽和着泥沙的黃河水向老柳掩映的村子流去,在村邊的那一段,飄浮着柔曼透明的炊煙,渾濁的渠水像是沒有盡頭似的。
“你看這條渠。”她抿起被晚風吹散的頭發,随手指了指橋下,“我每次經過這座橋,上班、下班,隻要不是冬天,不知怎麼,心裡總有一番感歎……今天,想不到跟你在一起來發感慨了。”
“那麼,你在這裡住了多久?”
“七年,自離婚以後我就搬到這裡來了。我有意選這個和過去毫沒有關連的地方,想把過去都忘掉。”她怅然一笑,“但是,卻不行,就像這流水一樣,割也割不斷的……”
“這麼久,你就沒有再想……”他嗫嚅地問。
“和你的情況一樣。有很多人向我提過。什麼收入多啦、有辦法啦、沒有孩子或孩子已經大啦……不說你也知道,現在的人要求的标準是什麼。可是,這好像都不是我想的……”她轉過身,矜持地笑笑。“這次我來找你,請你不要誤會。我隻是想看看你。真的,好像不看到你就不行。其實我們過去有什麼呢?什麼也不曾有過,不過是個幻想。是以呀,我覺得,人總是在追求自己的幻想……”
夕陽已經完全沉落下去,透明的霧霭不知不覺地迷蒙了。
桑弓凝望着她,蓦地覺得他能清楚地回答那個青年人提的描述過去對現在的“美學意義”在哪裡的問題了。盡管她已經憔悴,盡管她已經凋謝,盡管她現在不過像沉入西山的夕陽,暗淡的餘晖隻是零亂地塗抹在幾片停滞不動的雲霞上,但是她仍然使他動情,仍然覺得她的美無與倫比,不就是因為在她身上凝結了他過去的幻想麼?過去,她使他心蕩神馳,是因為她使他聯想到他在那一個在當時似乎消失了的世界裡的理想和幻想,而現在,那時似乎消失的世界又重制了,她仍然使他心蕩神馳,卻是因為她使他聯想到他在那一個已經消失了的混亂的世界裡的理想和幻想。他倆自由自在地立在橋上,此情此景極其平常,但和過去聯系起來,又有多麼特殊而且富有意蘊的“美學意義”啊!
刹那間,時光仿佛倒轉,在蒼茫的暮色中,他又看到了那對閃爍着熱情的眼睛,那對飽含着期待、探詢、企求的眼睛。
“不,不,”他憑借一時的沖動抓住她的手,“為什麼隻是‘看一看’?……”他喉結蠕動着,像是十分幹渴似的。而身邊,也不知是從很遙遠很遙遠的地方,還是就在渠的那邊,好像又響起一片哄笑:“唉喲——喂!了不嗲!吃老虎子啦!”同時還有她朦胧地喃喃地低語:
“小心,小心……”
三天以後,他們兩人帶着九歲的小女孩在黃昏時分登上傳回省城的最後一輛班車。出了縣城,孩子忽然從視窗轉回身問:
“媽媽,結婚是誰發明的?”
她容光煥發的臉上有點羞澀,沒有回答。
他想了想,笑着說:“是猿猴發明的。”
“嗯——”孩子轉着大眼睛。“不,你騙我!”
“真的,就是猿猴發明的。”
“哦——我知道了!”孩子笑起來。“我知道了,是大發明家愛迪生發明的!”
班車馳上穿過田野的道路,窗外,夕陽即将落山,正是景物最清晰的那一刹間……
(原載《人民文學》1981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