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8月，非洲最大城市拉各斯的雅巴街區，街邊正用大水壺做飯的人們突然發現，一位滿頭卷發的白人在簇擁下，走入一座6層建築Co-Creation (Cc) HUB。
這是一棟共享辦公樓，裡面入駐了多個奈及利亞科技初創企業和兒童程式設計基地。
樓裡那些穿着幹淨衣服的工程師們，如同見到明星一樣兩眼放光，紛紛迎上來，嘴裡喊着“Zuck！Zuck！”
紮克伯格與這些熱情的創業者們聊創業，和程式設計基地的小孩讨論程式設計風格。
小紮看着小孩程式設計，似乎面露難色
“These are my people！”（“他們和我一樣”），他這樣說。
7年後，一位中國旅行部落客小鐘Johnny坐上面包車，從鄰國貝甯來到奈及利亞拉各斯，一天前他被奈及利亞大使館套路了25000奈拉（112人民币）。
在拉各斯集市上，幾個奈及利亞精神小夥兒湊上前來給了他一個“奈及利亞式問候”，讓小鐘給他們買個冰激淩，理由是“我喜歡你，是以給我買。”
不給買就開始問候
此後，他還會遇見不找零錢的老闆、躺在街邊，肚子裡積滿腹水的小女孩、一路尾随他的白衣混混等等，然後在視訊裡留下一句“最好别來”。
奈及利亞是非洲第一經濟體，非洲最多的勞動人口，非洲最大的石油生産國，天然氣儲量居非洲第一，非洲最大，全球第二的電影業……
同時，它看上去又如此混亂原始。50%的奈及利亞人生活在貧困線以下，全球恐怖主義指數排名常年高居前十，電詐鼻祖，世界上最大水上貧民窟……
在這片充滿了沖突的土地上，一場科技大爆炸正在發生。
01：雙面奈及利亞
“親愛的，你真漂亮！”
螢幕裡一位白人正不遺餘力地贊美這位美國女性。
他的口音略有些奇怪，表情有些僵硬。
不過這些都抵不住他熱烈的贊美，表情僵硬或許是有些矜持，奇怪的口音大概是歐洲口音吧。
然而，大西洋另一頭的他，在非洲而非歐洲。
他是奈及利亞的一個“雅虎男孩”（Yahoo Boys），而這是一場基于Deepfake的愛情騙局。
雅虎男孩在一台裝置（筆記本或手機）上用AI将自己的臉變成一位白人男性，他的面部表情會實時地呈現，然後用另一個手機對着螢幕。這樣，對方的螢幕上看到的始終是一個白人。
雅虎男孩在電報上釋出的招聘視訊
雅虎男孩用甜言蜜語一步步地得到信任，然後一場“事故”如期而至，比如兒子被車撞了急需用錢。
你可能會覺得，這麼簡陋誰會上當啊？
事實證明，隻要廣撒網，就總能遇見充滿愛心或生活不幸的人。
FBI的一篇報告表示，2023年雅虎男孩的騙局金額達到了6.5億美元。
其實簡陋也是一種政策。簡陋的方法篩選出最容易上當的人，對這類人實施詐騙，風險也是最低的。試想要是碰見一個很聰明的人，輕則被戲耍浪費時間精力，重則被侵入内部一網打盡。
雅虎男孩的條件或許簡陋，幾十個人擠在一棟房子裡幹活兒。但他們的專業性不容質疑。
雅虎男孩的工作環境
他們分工明确，早已形成流水線作業：
前期考察，有人負責搜集容易上鈎的受害人資訊，找出弱點；有人負責fake形象，撰寫人物背景，立好人設。
實施詐騙，有人負責調試裝置，不斷疊代AI換臉工具；有人負責說話好聽，與受害者建立情感聯系；有人負責分析受害者狀态，實時疊代聊天方案。
而最終錢打過來後，還有專門的人負責洗錢，消除痕迹避免被警察盯上。
這套方案非常專業，可以說絲毫不遜色于緬北同行。
不過這并不奇怪，因為電詐本就起源于西非這塊土地。
上世紀80年代，緬北才剛開始鼓搗鴉片，“奈及利亞王子”就已經揚名美利堅了。
“你好，我是一名奈及利亞王子，現在遭人陷害，需要借用你的賬戶轉移資産，事成之後付你10%報酬。”
一封來自奈及利亞的信件
一段時間後，“事情進展不順，需要墊付一些手續費和當地的打點費，事成後奈及利亞王室必将重謝。”
這種騙術最早以信紙的形式流傳，後來随着生意做大以及網際網路成熟，他們開始用電子郵件行騙。在美國，由于該案在FBI内代号419，是以美國人更加熟悉的名字是“419”騙局。
值得一提的是，30多年後，奈及利亞的詐騙信傳到了遙遠的東方，變成了極具本土特色的“我，秦始皇，打錢。”
後來，奈及利亞王子的手藝一代代流傳，不斷疊代，在2020年左右進化為雅虎男孩。
而所謂“雅虎”，是因為奈及利亞王子喜歡用雅虎郵箱。
最近幾年，他們還跟技術力強勁的同行——俄羅斯黑客合作，做起了他們的外包。2021 年，美國國家情報總監辦公室釋出了一份報告，揭露俄羅斯已将其虛假資訊活動外包給奈及利亞等國的當地黑客。
可以說，隻要能搞錢，奈及利亞人沒有什麼道德負擔，主打一個不擇手段。
當搞錢的路子是黑的，他們可以做詐騙，可以向遊客伸手要，可以極端的腐敗，腐敗到出現這樣的說法：“當官員上你家要錢的時候，你就知道做上生意了。”
但如果有白道，他們也能做的風生水起。
許多人說過的世界三大萊塢之一的瑙萊塢（Nollywood）就不提了。我們要說的是，奈及利亞正在經曆的科技大爆炸。
非洲大陸上，南非人挖黃金鑽石，埃及人做文化苦旅，隻有在奈及利亞，科技才是最受追捧的。這也是為什麼，紮克伯格會感覺像“自己人”。
這裡給大家一些資料感受一下：
2021年，奈及利亞新創業公司的數量增長了 35%。2022 年，拉各斯的創業公司注冊數量增長了45%。
作為對比，這兩年離我們最近的科技大爆炸是AI，在2022年底ChatGPT橫空出世之後，根據Edge Delta的資料，2023年，美國的AI初創企業達到5749家，比2022年增長了23.8%。
如果我們橫向對比，看看非洲其他國家的情況：
2023年，非洲7家科技獨角獸企業中有 5 家來自奈及利亞。
奈及利亞初創企業在2024年第一季度吸引了非洲大陸最多資金，達到1.6億美元，占總資金的 35%。
肯亞緊随其後，為 1.08 億美元，占 24%。“非洲第一個發達國家”南非吸引了 7200 萬美元，占 16%，而埃及吸引了 5300 萬美元，占12%。
再看看奈及利亞的産品，它們主要集中在電信和金融業。
IrokoTV被稱為“非洲的Netflix”，目前是非洲最大的流媒體平台。
Jumia，非洲的淘寶，非洲最大的電子商務平台，首個在美國上市的非洲科技公司。
flutterwave，非洲的支付寶，經過多輪融資後，目前估值已達30億美元。
他們還跟上電車潮流，創立本土品牌Jet Motor：
另一家AI公司Awarri甚至打算在2024年推出了自己的大語言模型。7月10日，開發人員在油管上直播展示了該模型的翻譯效果（将英語翻譯成本土語言）。
這場直播的評論區很熱鬧，有想來幹活兒的急急國王：
“求求了，這個工作什麼時候結束”
有語言大師：
“在語言學中有個概念叫做‘詞彙互借’。我們的本土語言中沒有科技詞彙，是以我們會從其他語言借來。這就是為什麼會有‘語碼混合’和‘語碼切換’”
有問這個模型要多少錢的：
“這玩意兒多少錢？？”
直播生态跟我們這兒不一樣，沒有香槟與褒姒的戰争，大家關心的都是十分現實具體的事情。
你可能會說，這就做了一些數字産品而已，真正的科技大爆炸的标準是AI、工業革命這樣颠覆生産模式的技術革命。
但如果你試想一下他們是從什麼樣的泥地裡爬起來的：泥濘、垃圾和油污的街道，街邊小販1年沒洗的飯桶……往三哥那個方向盡情聯想就對了（奈及利亞又稱“西非印度”）。
在這片土地上，如今卻能看見通透的玻璃房裡一群程式員讨論代碼，3D列印機……
我們早已習以為常，但對他們來說，這就是科技大爆炸啊。
02：從混亂到科技
如果你去網上搜尋“奈及利亞”四個字，你會看到的關鍵字是“貧民窟”：
“富二代”、“安全”：
奈及利亞貧富差距很大，滿地的富二代
可以說，少有什麼正面描述，也很難看到奈及利亞與“科技”挂鈎。
這很正常，奈及利亞算不上我們的競争對手，更不是我們會仰望的對象。
但如果把視角切換到非洲其他國家，景象就會大為不同。
在外網知乎，“非洲其他國家如何看待奈及利亞？”這個問題下，你能看到他們的評價既不同于我們的無所謂，也不同于深受奈及利亞王子青睐的歐美人的憤慨。
一位埃及人認為奈及利亞人虔誠且友善。
奈及利亞一半人信奉基督教，另一半信奉伊斯蘭教
有人認為他們勤奮好學，但政府腐敗。
肯亞人說奈及利亞人讓人又愛又恨：
奈及利亞人則認為奈及利亞是一個潛力巨大，但卻被詛咒的國家。
一個擁有大量勤勞且聰明勞動力，有豐富的自然資源的國家，按理來說是容易成功的。可為什麼奈及利亞獨立建國後别的不太行，詐騙第一名呢？
如果我們要論鍋刑賞的話，那首鍋一定是大陰。
就像印度/巴基斯坦、以色列/巴勒斯坦一樣，奈及利亞也被這個前殖民者搞得動蕩不安。
奈及利亞在1960年擺脫英國，獨立建國。但英國在離開前就采取了南北分治的政策，埋下仇恨的種子。
南方沿海，有大量的河流、森林和濕地，農耕都相對發達，而北方則被幹旱的薩赫勒草原和半荒漠所覆寫，主要為畜牧業。
南北的民族文化也有很大的差別。南方主要為約魯巴族和伊博族，說英語，信奉基督教，北方主要為豪薩-富拉尼族，傳統保守，說本地語言，信奉伊斯蘭教。
大英在南方推行西式教育，在北方則保留伊斯蘭教育和酋長制，同時嚴禁南北交流，不僅不允許南方的基督教徒北上傳教，南方人如果移民到北方，甚至不能跟當地人說話。
走人前，大英又下了最陰的一步棋：把政權交給北方。
那時，南方由于經貿發達，又挖掘出大量石油資源，經濟實力是遠超北方。但政府和軍隊卻又掌握在北方那群“鄉巴佬”手上，一天啥事兒不幹，坐享其成。
而北方作為奈及利亞的“正統”，看不慣南方的“崇洋媚外”，背叛祖宗的行為。
可謂精準擊中南北雙方的奇點，沖突最大化。
于是，在1960年獨立後，各種沖突交織碰撞，使這個年輕的國家風雨飄搖40年，内戰不斷，政權在各路勢力手中來回交替。直到1999年，阿布巴卡爾軍政府倒台後，權力回到民選政府後才局勢穩定。
不過近40年裡，奈及利亞已經從第一共和國變成了第四共和國。要知道，隔壁法蘭西花了整整153年（1792年——1945年）。
政局不穩，像科技這種需要時間經驗積累的産業自然很難發展起來。很長時間以來，奈及利亞就主要靠着大量生産石油維持經濟。
這就帶來了另一個問題：資源詛咒。
國家的資源豐富，發展反而不如資源匮乏的國家。
其中的邏輯很簡單，一是靠石油來錢又友善又快，是以其他産業就很難得到發展。二是由于過于依賴一種資源，相當雞蛋都放一籮，一掉就全碎了。三是靠資源出口的政府很容易滋生腐敗。
奈及利亞王子的出現，正是由于90年代石油價格劇烈波動，大量年輕人失業找不着正經工作。于是紛紛湧入電詐行業。
當時，除了詐騙外，奈及利亞人還有的選擇是：拍片和偷油。
Nollywood從90年代後飛速發展為全球第二大電影産業。
偷油産業也一樣生機勃勃。
你可以在四處無人的熱帶雨林裡找到石油管道，鑽孔取油；也可以做一個煉油師傅，将原油精煉為汽油；也可以做一個經銷商/零售商，在路邊拎着一桶汽油，賣給過客。
雨林中一個非法煉油廠
在這條偷油産業鍊中，最下遊的零售商，每個月都能賺取幾百到幾千美元不等。
什麼概念呢？2023年奈及利亞，平均一個家庭的可支配收入為919美元。這可是一年能用的錢，偷一個月油就賺到了。
而這還是利潤最低的下遊零售商，上遊的偷油賊以及更隐蔽的為其提供庇護的政府/軍隊官員的收入必然更可觀。
偷油産業關系到千百萬奈及利亞人的生計，尼政府不敢大動幹戈，但他們知道，解決就業必須找到新産業——科技。
尼政府在21世紀以來對通信基建的大量投入，奈及利亞的網際網路普及率逐年上漲，到2023年達到了55.4%。雖然還是會偶爾停一停電，國家電網隔一兩個月就崩一次這樣子。不過發展數字科技的地基已經鋪好一半，另一半則由大陸的傳音公司補上，其下品牌Tecno和infinix的市場占有率達55%，為奈及利亞智能手機的普及做出巨大貢獻。
傳音，非洲手機的王
奈及利亞人開始意識到，比起卷的飛起的電影産業，風險過高的詐騙業和偷油業，科技業是一片廣闊無垠的藍海，科技業才是搞錢的正道。
03：奈及利亞之夢
美國有美國夢，中國有中國夢，奈及利亞有奈及利亞夢嗎？
美國和中國夢中的未來都是美好的，核心也是近似：每個人都能通過努力過上好生活。
但奈及利亞夢卻有點特别。
2022年，奈及利亞政府與聯合國開發署（UNPD）收集了來自各行各業300多人的想法，共同推出了一個報告：Imagine Nigeria。
報告中設想了4種奈及利亞的未來。
其一名為Fire on the mountain（山上着火啦），設想由于奈及利亞政府治理無能，國内市場被中國壟斷，奈及利亞人靠售賣個人資料維生。到2045年，随着石油不值錢，奈及利亞會迎來一場叛亂。
中國在那邊有很多基建項目，雖然設想走偏了，但感謝擡舉
其二名為“Which way Nigeria？”（奈及利亞往哪走？）2025年，奈及利亞成為了一個“監視之國”，資料成為新石油。監視之下，技術解放者出現，與政府開啟一場網絡戰争。
作者是黑鏡粉絲吧？
其三名為“One Chance”（一次機會），西方科技巨頭FAANG将奈及利亞作為進軍非洲的切入口，為政府創造收入。不過奈及利亞這是在與惡魔交易（Deal with the Devil）。到2045年，要麼 FAANG 拒絕放棄控制權，要麼政府被投票下台。
其四名為“Afican giant awake”（非洲巨人覺醒啦）。奈及利亞政府經過稅收等一系列改革，解決腐敗等問題，綠色科技發展，奈及利亞成為非洲的上司者。
在這4種設想中，前3種都是Bad Ending，不得不說，動蕩40年的記憶還是深刻地印在每個奈及利亞人腦海之中。前三種情景都涉及了很現實的問題，到最後一種樂觀的設想，話語突然變得模糊暧昧，似乎他們自己都不相信會發生。
不過與此同時，這四種設想都有一個共同點：奈及利亞的未來與科技發展捆綁在一起。
在這片動蕩不安的土地上，幾十年滾滾塵土的包圍中，科技或許是唯一能透過風沙的一線光。
外網知乎上那位埃及答主說的很對：
“奈及利亞人對自己抱有最壞的期望，但内心深處他們并沒有放棄自己的夢想和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