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24-08-06 ) 稿件來源:新華每日電訊 要聞
題記:2023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内蒙古考察并主持召開專題座談會,提出力争用10年左右時間,打一場“三北”工程攻堅戰,全力打好包括黃河“幾字彎”攻堅戰在内的三大标志性戰役。
記者多次來到黃河“幾字彎”南岸的庫布其沙漠,實地調研三北地區防沙治沙的情況,并從當地群衆那裡,得知了一個動人卻又鮮為人知的故事。
一個叫阿門其日格的地方,曾經有四位基層黨委書記,數十載接力種樹播綠,帶領阿門其日格人從“沙盆風口”中奪回了家園。如今,老書記們的精神激勵着新時代阿門其日格的幹部群衆,他們依舊在造林治沙的第一線不懈奮鬥。
為什麼“三北”防護林工程,隻有在中國共産黨上司下才能幹成?為什麼“三北精神”能夠代代相承并發揚光大?在中國共産黨成立103周年之際,記者來到阿門其日格,看阿門其日格的樹,訪阿門其日格的人。
你不會太留意阿門其日格的樹——最常見的旱柳,細長的枝條不成比例地斜生在粗矮的樹幹上;同樣常見的白楊,也略顯幹瘦,但向天挺拔,似乎在倔強地宣示:樹,哪能向風沙低頭?
阿門其日格,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地曾經的“握手”之地。
樹,從20世紀60年代起,在這裡“破沙”、挺立……60年過去了,這裡不僅楊柳遍布,更有灰綠色沙蒿裡冒出的簇簇沙柳和檸條。
你可能也從未聽說讓樹“破沙”的人,但阿門其日格飽經滄桑的老人,數十年後仍哽咽着向記者講述他們的故事。村口路邊,幾乎每個60歲以上的村民,都能跟你講這裡的樹有多珍貴,跟你講帶領阿門其日格人種樹的是誰。
李治平、王占文、馮耀華和郭巨才,是内蒙古鄂爾多斯市杭錦旗原阿門其日格鄉(公社)的四任黨委書記。
這四任書記,從1961年起,帶領阿門其日格人“死磕”風沙數十載,接力種樹播綠,硬生生掰開了庫布其沙漠和毛烏素沙地握在一起的“手”,帶領阿門其日格人從“沙盆風口”中奪回了家園。
2023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内蒙古考察時,走進巴彥淖爾市臨河區國營新華林場,了解“三北”防護林體系工程建設情況,感慨地說:“像‘三北’防護林體系建設這樣的重大生态工程,隻有在中國共産黨上司下才能幹成。”
根深紮沙地、葉望向蒼穹。樹,讓黃河“幾字彎”南岸曾經的漫漫黃沙,變成了今天的郁郁蔥蔥,但種樹的人——李治平、王占文、馮耀華和郭巨才,都已故去。
阿門其日格的樹,默默為他們的功業作證。一代代阿門其日格人,銘記着他們的姓和名:“我們永遠記得他們、想念他們!”
(一)牽着毛驢、拄根棍子,走遍阿門其日格,他決定:種樹,防風固沙
1961年,不滿30歲的李治平調任阿門其日格公社黨委書記時,這裡已是杭錦旗沙化最嚴重、最窮困的地區之一。
“全是沙!”今天,在原阿門其日格的各個角落——杭錦旗錫尼鎮阿門其日格村、烏蘭敖包村、阿日柴達木村和中圖村,老人們都會指着目之所及的農田、草地,告訴你當時這一切都是寸草不生的“明沙梁”。
過度開荒令這塊本就氣候幹旱、又鄰近沙漠的土地遭受嚴重生态破壞,“欺負”過土地的阿門其日格很快被風沙欺負,陷入“越缺糧、越開荒、越沙化”的惡性循環。
老人們講,當年的風兇,跟現在可不一樣。“鋪天蓋地那個大沙塵,暗無天日,白天也得點燈。”
冬春多風,室外少有挺胸走路的人。人們低頭、捂臉、眯眼,搖晃着前行,臉被打得生疼,嘴裡嚼得出沙味。
最要命的,是種糧“捉不住苗”。每年春播,農民至少得種三四茬。種一茬,被風沙打死;再種一茬,再打死……趕上壞年景,種五茬還“捉不住苗”,一春辛勞,顆粒無收。1960年,阿門其日格公社7萬畝耕地共産糧100萬斤,畝産僅14斤。
有的村子,隔三岔五有人家睡了一宿醒來久不見天光,才發現流沙埋了房子,一家子奮力從窗戶掏洞鑽出地面,或者被鄉親們挖出來。據《杭錦旗志》記載,20世紀六七十年代,阿門其日格“流沙高出房頂是習以為常的事”。
“風沙刮得黃霧霧,越看越想沒活頭。”牽着毛驢、拄根棍子,足迹遍及全公社每個角落的李治平,見到的就是這麼個阿門其日格。
到阿門其日格當書記,就得讓這一方水土能養活一方人——認準這個道理的李治平作了決定:種樹,防風固沙。
老人們回憶,在阿門其日格,這是破天荒頭一回有人号召大夥種樹。
然而,疑慮聲也不小:種莊稼都來不及,還種樹?滿地沙的地方,能種活樹?沒見過幾棵樹的人,知道怎麼種樹?
如今,隻有70歲以上的阿門其日格人親曆過“老書記”帶大家種樹的過往。他怎麼說服大家的、說了什麼話,已經沒什麼人說得清,但人們記得那個大高個、爽朗的書記發動社員時,“和氣!可和氣了!真和氣!”
人們也記得,他走遍全公社找樹,發現阿門其日格僅有的樹幾乎都長在雨後才有水的水泡子邊,于是選了烏蘭敖包、奮勇和阿魯柴登三個水泡子多的大隊搞試點,還親自蹲點烏蘭敖包,帶領社員們開始種樹。
李治平的兒子李明亮記得,一次去烏蘭敖包看望住在老鄉家、久不見面的父親,老鄉卻告訴他,父親早上四五點就出了門。“那天風沙刮得啥也看不見,老鄉都說,風這麼大,别出去了,他說不行,種樹一天都不能耽誤。”
李治平組織各大隊支書去隔壁伊金霍洛旗有植樹造林經驗的公社參觀。參觀回來,支書們個個摩拳擦掌。有人好不容易弄回一棵榆樹苗,種在學校對面的“硬圪梁”上,驗證幹旱硬梁上能不能把樹種活。試驗的結果讓支書們為之一振:種得活!有的樹就這麼皮實!
那年月那地方,種樹太難了,不僅風沙大,還缺“樹栽子”。
“樹栽子”就是樹苗,沒苗怎麼種樹?李治平從伊旗借來一部分樹苗,又發動家家戶戶找親戚朋友幫忙,從外地找,終于找到一批“樹栽子”。還不夠,他又推動公社允許社員在自家房前屋後種少量“自留樹”,剪下枝條當苗。他還劃出800畝農田給如今的國營阿魯柴登治沙站(當時叫“阿魯柴登苗圃”)育苗。
“李治平書記來之前,我們這裡沒人種樹。”後來跟樹打了一輩子交道的阿門其日格林業幹部張潤煥,今年67歲了,他人生中見過的第一棵樹,就是7歲時父親響應李治平号召,從外地帶回的一株成人膝蓋高、小指頭粗的榆樹苗。小樹苗被種在張家老屋旁,如今,盤根錯節,幹分兩股,狀似合抱,承載了一方土地的綠色記憶。
“說老實話,那時候種樹活了多少不知道,就是種!老百姓至少知道種樹了。”79歲的阿門其日格人、擔任過鄂爾多斯市人大常委會主任的高峰雲,與李治平一起種過樹。他認為,李治平帶給阿門其日格的是關于樹的一場“啟蒙”。
經過幾年“種樹啟蒙”,阿門其日格的樹一天比一天多,阿門其日格人種樹的熱情也一天比一天高。
采訪期間,記者跟随張潤煥爬上學校對面的“硬圪梁”,找到了當年那棵證明在阿門其日格的幹旱硬梁上也能種活樹的老榆樹。
即使後來植樹防沙工作被迫中斷那些年,這棵榆樹依然堅強地紮根生長。
村民們講,20世紀70年代,龍卷風——也有說是雷擊,放倒了這棵樹,但它倒而不死。大家仍愛惜着它,在老榆樹的枝條上,系上祈福的布條。卧在地上的老榆樹,繼續抽新枝、發綠葉,又活了半個世紀。直到2023年,這棵阿門其日格治沙造林史上的“證物樹”,才“與世長辭”。
我們眼前的,是以一身交錯盤結的筋骨守護“硬圪梁”的老榆樹骸骨,沉默、頑強、死而不朽。
(二)阿門其日格無路可退了!他發起七天七夜的大讨論,決定:造林,就是出路
老輩們異口同聲:王占文是在阿門其日格人走投無路的節骨眼上,被旗委派來的。“他臨危受命,救了阿門其日格的命。”
那是1970年,李治平已離任、植樹防沙被中斷的阿門其日格,變得更窮、更困難、更棘手。36歲的王占文,曾擔任過杭錦旗農業局局長,旗委派他到阿門其日格任黨委書記,希望有經驗、能力強的他能改變這裡的面貌。他二話沒說就來了。
李治平早先帶領社員種的樹,不少已遭破壞,隻剩下一些沙蒿、寥寥無幾的檸條和少量“自留樹”。
資料顯示,那時,阿門其日格公社65萬畝土地,沙化面積達57萬畝。過去相距70餘公裡的庫布其沙漠與毛烏素沙地在阿門其日格正在“握手”。“握手沙”肆虐下,“人無糧食畜無草,取暖做飯缺柴燒”,大批農戶因無法生存背井離鄉。
來阿門其日格的第三天,王占文像當初的李治平一樣,騎着毛驢下了鄉,一走就是一個多月。
随爸爸搬來阿門其日格後,當時隻有10歲的王小燕偷着哭了好幾回。“全是沙,啥也沒有,風刮起來把臉打得生疼……我當年最大的心願就是離開這裡。”
王小燕老也見不着父親,倒是班裡同學今天這個、明天那個地跟她報信兒:“王叔來我們小隊啦!”
今天,阿門其日格的老人提起王占文,描繪的幾乎都是同一個畫面——架一副眼鏡,挎個黃軍包,拄根棍,拿着筆記本,揣着旱煙袋,一個人走村串戶走到你跟前。
“見一個人,進一戶門。見了走路的跟走路的調研,見了放羊的跟放羊的調研……問得特别細,白天晚上就這麼個走。”說着說着,張潤煥掉淚了。
“來我們家住過,人不拿架子,我們鋪的毛氈,沒有褥子,他說行呢行呢,就這挺好,還能撓癢癢。”擔任過阿門其日格村支書的高鳳卿說。
已故阿門其日格公社秘書劉茂成曾撰文回憶王占文:“他的筆記本記得滿滿的。每個村有幾顆明沙圪蛋,他都數好記入本本内。”
那幾年,王小燕對于父親最深的記憶,就是家裡一摞摞筆記本都寫滿他漂亮的手書。
劉茂成在文章裡記錄了王占文走遍全公社後開上司班子會的場景:“王書記不時插話,他想把彙報會開成一個大家出主意、想辦法、共同切磋琢磨的會議。”
聽幹部們用“風起明沙流,壓倒房子人搬走”“房子埋在沙裡邊,出路隻有向外遷”形容阿門其日格現狀,王占文問大家:“出路隻有向外遷?老百姓走光了,留下我們這些幹部做什麼?讓這塊土地變成毛烏素、庫布其,老百姓會答應嗎?黨和政府會允許嗎?”
大家越讨論意見越統一,終于擰成一股繩:窮在沙上,害在風上,少在樹上,差在幹上。阿門其日格的出路是大搞植樹造林,讓黃沙變綠洲。
王占文召開公社三級幹部會議(以下簡稱“三幹”會),發起“阿門其日格出路在哪裡”的大讨論,帶領各級幹部和群衆代表共同探讨出路——坐等救濟?背井離鄉?還是造林自救?
高鳳卿作為阿麻加汗大隊民兵連長,參加了會議。“王書記先帶我們去陝西神木縣參觀全國造林先進機關,回來就組織大讨論,64個生産隊,整整讨論了七天七夜。”
“上司說話辦事要讓老百姓聽得懂,覺得有道理,才會按你說的辦。”高鳳卿對這次決定了阿門其日格日後命運的大會記憶猶新。
王占文說,阿門其日格地處毛烏素和庫布其的“握手”地帶,沙漠和沙地握上手,阿門其日格就全被沙占了,沙進人退,你出路在哪?你往哪退?你隻能幹,隻能植樹造林,背水一戰!
高鳳卿回憶,後來每次開會,王占文都要反複這樣講。“他在田間地頭、困難戶的炕頭,跟大家拉家常,老百姓把他看成共産黨的化身,公社幹部、大隊幹部親切地稱他‘王頭兒’。”
就像如今村裡人誰都見過沙柳,老輩的阿門其日格人似乎誰都見過王占文,都聽過他講的話。
張潤煥印象最深的是王占文說:在阿門其日格,種樹就是出路,不種樹死路一條。
記者在中圖村偶遇75歲的村民趙興發,提起王占文,老人說:“他講你們要好好幹,不要鬧得爺爺吃了孫子糧,不把環境保護起來,有點東西你吃了,後人就沒了。這句話我現在還記得。”
“王書記對每個生産隊情況清清楚楚,‘三幹’會上,拿着筆記本子,統一部署。來你這個隊,說你這幾口人、多少地,要種多少樹,問你準備種哪?苗條咋解決?你有問題提出來,想辦法給你解決。64個生産隊,全都問遍,最後定了春秋兩季一人種一畝樹。”高鳳卿回憶。
李治平也回來了,在阿魯柴登苗圃當主任,抱着總要打點滴的病體,為種樹育苗,不辭辛勞。
“三幹”會後,統一思路、明确出路的阿門其日格人發起大兵團作戰,進入轟轟烈烈的大造林時期。
(三)“李治平探路,王占文規劃,馮耀華堅持,郭巨才發揚光大。這些幹部确實是幹部,幹部幹部,先幹一步”
高峰雲曾将阿門其日格植樹治沙的故事比作一部連續劇,“4個書記是編劇,沒有他們,連續劇演不下來”。
聽說有記者來采訪老書記們當年帶領阿門其日格人種樹的故事,張潤煥、高鳳卿、烏蘭敖包村原支書白三寶、阿日柴達木村原支書李樹華早早地聚在一起等着。
他們中年紀最小的也65歲了,都親曆了家鄉的“黃沙變綠洲”,說起老書記,回憶起熱火朝天的造林年代,每個人都收不住話頭。
“李治平探路,王占文規劃,馮耀華堅持,郭巨才發揚光大。這些幹部确實是幹部,幹部幹部,先幹一步。”高鳳卿感慨。
“上司都帶頭幹,王占文書記包的我們奮勇大隊,帶我們種沙柳。全大隊11個生産隊,排着隊、唱着歌,把紅旗插在各自的沙梁上。民兵也領着娃娃們來種樹,他們掏坑,娃娃遞樹栽子。幾年下來,把奮勇大隊種成了自治區最早的萬畝林大隊。馮耀華當時是公社副書記,包的是阿魯柴登,郭巨才當時是公社副主任,包了什裡加汗。王占文還專門組織了測繪隊,繪出地圖,統一規劃,給所有農田種上防護林,定下在哪修路種上行道樹。20年後按圖修路時,施工隊發現,路基兩旁的樹早種好了。”白三寶回憶。
1975年前後,在時任公社書記王占文、副書記馮耀華支援下,5個二十幾歲的年輕人起早貪黑徒步3個月,拉斷4根測繪繩,手繪出全公社65萬畝土地的地形地貌圖,在此基礎上形成植樹造林藍圖,規劃出360條大型防護林帶和127條林網化道路。按圖行動,造林大軍很快遍布阿門其日格,荒蕪的土地大面積綠了起來。
“造林發現沒技術人員,公社把我送出去讀工農兵大學,就學治沙造林。1976年,王占文書記送我走之後,他就被調走了,1978年我回來時,書記是馮耀華。”張潤煥說。
馮耀華是個什麼樣的人?
“焦裕祿那樣的人!能把群衆發動起來,沒錢也能做成大事。阿門其日格的第一處梯田、大壩就是在他手上建成的。他在家排行老三,走到哪,群衆都叫他‘三哥’。”張潤煥說。
“也有人叫他‘拼命三郎’。特别能苦幹,打井修壩掏石頭,親自動手。有時候跟社員一起喝兩口小酒,會喊大戲,唱陝西梆子。”白三寶補充,“幹活幹得兩手全是血裂子,他就找一塊生羊油,在油燈上烤,讓滾燙的油滴入血裂子,燙完用膠布裹起來,第二天繼續幹。”
“他的手比我的還粗糙。”張潤煥伸出自己拿了幾十年農具的古銅色的手。
“1976年,我們去他下鄉的阿魯柴登速地溝,看見他挽着褲腿子打井。那是個幹實事的人,而且講話能講到農民心裡頭。”高鳳卿說。
在馮耀華的兒子馮玉寬看來,父親能發動群衆,說白了就是跟群衆一起幹。“我小時候去速地溝,看見他挽着褲腿拿着鍬跟老百姓一起幹活,老百姓咋幹他咋幹,老百姓坐下抽煙了,他還在那幹。”
“他來我們村蹲點,在車馬大店住了四五年,以身作則,勤勤懇懇。”李樹華就是速地溝人。在這裡,馮耀華邊植樹造林,邊搞水利建設,領着全村百姓修大壩,連村裡十幾歲的女孩都組織起“鐵姑娘戰鬥隊”加入其中。
馮耀華還帶大夥在壩旁山坡上修出能自流灌溉的7層梯田,人們在這裡第一次種活了小麥,吃上了白面。大壩建成後,壩裡養魚,壩下種果,速地溝一時被譽為阿門其日格的“魚米之鄉”。“前溝溝果樹飄香,後溝溝鯉魚跳浪,沙海深處人歡笑,好日子過得直想唱。”
多年後,随着條件改善,村裡打上機井,大壩逐漸廢棄,壩下無人料理的果樹卻還年年結果。今年,又有不少綠色小果子挂在枝頭。馮玉寬每到夏天都要回來摘一點,帶回家曬果幹。“這就是一種情結。小時候放暑假,我們孩子就來這吃果子,吃到肚脹……”
在人們的回憶裡,馮耀華有一張再樸實不過的“農民的臉”,一雙布滿老繭的苦幹的手,一副跟誰都能輕松打成一片的好脾氣。但在原則問題上,他毫不含糊;在關鍵時刻,他勇于擔當。
據說,有人曾勸馮耀華找機會調離阿門其日格這塊“不毛之地”,這個樸實、厚道的漢子黑着臉問:“把艱苦的、惡劣的條件推給别人,問問自己的良心何在?在戰争年代,這不是逃兵是什麼?阿門其日格不變綠,我死也要死在阿門其日格!”
改革開放後,阿門其日格的造林事業迎來春天。
1982年,馮耀華在阿門其日格率先推行林業生産責任制,将12萬畝集體林木和宜林的荒沙全部劃撥到戶,規定“誰種誰有,長期不變,允許繼承”,并頒發“林權證”。
“馮書記是冒着風險作的決定”,張潤煥找出一張當年的老證,“家家戶戶都來登記造冊,每張證都是我親手發出的。”
這為阿門其日格造林注入了新活力,群衆種樹積極性倍加高漲,開始以每年3萬畝的速度植樹造林。村民們隻要發現空地,不是種樹就是種草。中圖村有村民看到位于上風頭的鄰村阿斯楞圖的空地沒綠化,擔心上風頭刮風、下風頭起沙,便跑去種樹,還是以引發了糾紛。最後,馮耀華出面調解,樹歸中圖村,地歸阿斯楞圖。
當馮耀華帶着速地溝村民們發展水利時,郭巨才背着行李紮根什裡加汗大隊。
這是個在阿門其日格都以窮出名的地方,沙化嚴重。人們為找點柴火挖苗斷根,村裡植被隻剩龍王廟周圍的一株檸條沒人敢動;牲畜沒草吃,公羊剩了一隻還得到隔壁鄉放;社員年年“倒分紅”,幹了一年活,年底反倒欠了集體的賬。“沒糧沒草沒柴燒,麻根糜茬搶着掏。一隻公羊倒場放,一苗檸條龍王保”。
郭巨才個子不高,話少、面黑、性子倔,在百姓間有“黑龍爺”的别稱。他來後,領着大夥執行“三禁”:禁掏檸條,禁掏沙蒿,禁摟燈香(指沙米,一種沙生植物)。村民有意見,說沒柴燒,郭巨才不多說話,自己出錢買土磚茶,跟附近牧民換牛糞,動員村民拉牛糞當柴燒,又調來鍊軌車,裝上雙铧犁,車一開,雙铧犁翻起泥土,人們跟在後面插樹苗。
劉茂成在文章中回憶:春秋兩季,原本“和尚頭”的什裡加汗種上了77行、合計176公裡長的林帶,成活率高達85%以上。兩年時間,什裡加汗流沙披綠,擺脫了沒糧沒草沒柴燒的困境,人們也在實踐中,認識到治沙造林的重要性。
今天,村裡的龍王廟仍在,周邊綠意更盎然。
說到郭巨才,每個人都要提一嘴他“消滅山羊”的故事。
1983年,馮耀華退休,郭巨才接任阿門其日格鄉(當時公社已改為鄉)黨委書記。這時的阿門其日格已綠樹成蔭,植樹造林的重心也轉向管護。
當時,鄂爾多斯羊絨産業迅速發展,羊絨需求與日俱增,越來越多的村民養起山羊。郭巨才認為,阿門其日格林草數量有限,絕不能過度放牧,尤其山羊吃草根啃樹皮,必然嚴重威脅這裡曆盡千辛萬苦、來之不易的一片綠。
李樹華和高鳳卿都記得他在“三幹”會上擲地有聲的怒喝:“有山羊沒我,有我沒山羊!”
阿門其日格禁養山羊後,有大養殖戶放出狠話:“你敢殺我的羊,我就割你的頭!”郭巨才還是砸過去那句話:“有山羊沒我,有我沒山羊!”
李樹華回家就賣了家裡的40來頭山羊。“心裡頭肯定也不願意,但村幹部一定要帶頭。當時村裡很多人接受不了,因為山羊肉和山羊毛是很大一塊收入來源。”
當年在村裡推行禁養山羊的幹部,都挨過不少罵。“後來我們林業成功了,老百姓也了解了,說不這麼管,阿門其日格的樹也成不了氣候。”白三寶說,“現在看見有山羊啃樹,大家還會說,當年郭老漢可忍不了這個。”
除了以鐵規鐵紀管護造林成果,接任書記後,郭巨才還在杭錦旗林業局“村民承包50畝以上沙地,栽活1畝樹補貼3元錢”等政策扶持下,率領阿門其日格人向全鄉尚未“根治”的三大沙地:桃紅巴拉兒、楊二正巴拉兒和吳柴登巴拉兒發起最後沖鋒——他們用網圍欄圍封了23萬畝沙地,防止牛羊入内啃食,再由人工種植配合飛播和機械播種,種樹種草,讓三大沙地逐漸遍植草木。
“我們家在網圍欄裡也分了百來畝沙,那年我正好在種玉米,郭老漢來了,說趕快去栽樹!玉米遲兩天種不害事,我就先栽了樹,百來畝樹都成活了。”白三寶說,“他不止說我一個,每個村子挨個轉,誰不栽樹就追過去說。”
阿門其日格的黃沙,就這樣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逐漸變成了綠洲。
(四)毛烏素與庫布其徹底“分手”,阿門其日格的樹,“修成正果”
截至1990年,阿門其日格全鄉有林面積達37.6萬畝,林草覆寫率在85%以上。1995年,阿門其日格獲評“全國造林綠化百佳鄉(鎮)”榮譽稱号。
“再不要說我們沙灣灣窮,沙灣灣栽下了富裕根。全國造林百佳鄉,神州大地美名揚。”
30多年奮鬥,四任書記接力,毛烏素與庫布其徹底“分手”,阿門其日格的樹,“修成正果”。
“我現在還驚歎,那些幹部怎麼有那麼大的号召力,把群衆都能凝聚起來、發動起來呢?”張潤煥問。
談到這個“大問題”,人們想起了許多“小故事”。
“書記跟農民沒隔閡,跟群衆夾說帶笑,随便拉在一起喝燒酒。”白三寶說。
“農民家也沒個好吃的,碰見什麼吃什麼,吃完了都要放幾張糧票、幾毛錢。”張潤煥說。
“腳踏實地,拄個棍就來,我們吃的那飯,人也不嫌,天天幫我們幹活……共産黨的好幹部,誰不願意跟着好好幹一把,對不?”趙興發說。
王占文是公認脾氣“最硬”的書記,“像個軍人,有膽又幹脆”,批評起人不講情面,可想起他,哪個不心裡酸軟?
每逢過年,他總是裝袋旱煙,背上挎包,獨自去隊裡給飼養員喂馬,替一年不得休息的羊倌放羊。
白三寶親眼見過他讓羊倌李官駒回家過年,自己替他放羊,“年三十一天,初一一天”。“放羊要往返30多裡地,他一大早趕着羊出門,太陽落山才回來。回來時,嘴上叼着煙袋鍋子,棉衣裡還抱着一隻剛下的羊羔。”李官駒的兒子李英兒回憶。
馮耀華在村幹部碰頭會上,聽說村裡的三嬸子穿一條紮住褲腿的大裆褲,幹活時偷着把隊裡的“山藥”(當地方言,指洋芋)往褲子裡塞,有人想讓她“丢丢人”。“你讓她丢人,我拿你問事!”馮耀華鐵青着臉。
“他說,這是我們幹部的工作沒做好,不然群衆不會忍饑挨餓。”鄂爾多斯市政協辦公室四級調研員王樂平說。
2016年,王樂平擔任主編,與同道一起編印了記錄阿門其日格植樹造林曆程的文史資料書《綠色阿門其》。此後,每回路過阿門其日格,他都會想起四位書記,勉勵自己要多做點事。
63歲的韓争奇是《綠色阿門其》的攝影師,也是土生土長的阿門其日格人。“我們當時那種環境,要不是幾任書記一任接着一任幹,是很難改變的。”
“第一條是黨的上司,第二條是一任接着一任幹,第三條是動員群衆。”王樂平總結了三大“秘訣”。
“幾位書記一個号,人人吹着一個調,一任接着一任幹,一任幹給一任看。”馮玉寬說。
“他們是真正的共産黨人,永遠受人尊重。”高鳳卿說,“幾十年後,他們都還被記着,這就是百姓的口碑。”
白三寶一直想寫篇文章,想了好幾年,題目就叫《書記啊書記,人民想念你們》……
(五)他們笑着揮揮手,慢慢轉身,步入林海,化作其中的一棵棵樹,與這片土地永遠相連
1992年,王占文去世。
在鄂爾多斯的家中,王小燕回憶起父親的一生。“我媽以前跟他開玩笑,說你種了這麼多樹,也背不走一棵,他說我不管那套。”
她想起1982年自己大學畢業,決定遠走高飛後,父親一年年、一回回地念叨:你那麼好的腦筋,為什麼不回來建設家鄉?“我那時沒體會到他的精神,甚至大學畢業很多年也沒有意識到。40多歲以後,我對人生有了更深刻的了解,才意識到身邊就有這麼好的榜樣。”
1997年,王小燕回到内蒙古,幾年後進入财政系統工作,經手了一批惠民項目。“做這些具體工作時,我想起父親本分、踏實地為大家辦事的樣子,才發現人是需要精神的,人的精神世界有很廣闊的天地。”
2001年,李治平去世。
李明亮曾陪父親回阿門其日格故地重遊,“他說,你看看,這是我領頭種的樹”。
從小看着父親種樹,聽父親講生态環境的重要,2001年,李明亮在毛烏素沙地最南頭、距離父親工作過的阿魯柴登治沙站不遠處,花十來萬承包了一萬多畝沒人願包的沙丘。“每年春秋兩季,我跟老婆連雇人帶自個兒幹,種了15年樹,一直種到2016年,全都種綠了。”
“哎呀,我跟你說,真有成就感!”他聲音流露出明顯的興奮,“你看着樹種起來,把沙一塊塊治住,那心情可不一樣了!我覺得我這輩子行了,這就是我最大的貢獻。”
2004年,馮耀華去世。
1983年他剛退休,就在村裡認領了上百畝沙地。“父親說,他在阿門其日格治沙20多年,但沒有一棵自己的樹,他想親手再治理一塊沙丘,是以包了這塊地,領着我們全家大幹了3年,把樹栽得滿滿的,他自己又斷斷續續經營了六七年。”馮玉寬說。
那幾年,一到種樹季節,馮家的兄弟姊妹就聚到一起,跟着父親下地種樹,再帶着一身沙回來吃母親烙的餅。“那種氛圍特别好。我到現在都愛種樹,樹種在什麼地方,就留在什麼地方。我們這代人,每個阿門其日格家庭都有自己種樹的故事。”
孫子4歲時,馮玉寬抱着他專門來看這片樹林,“看看過去老祖宗種樹治沙多麼不容易”。
2016年,郭巨才去世。
他一輩子沒離開過阿門其日格。“對組織不提任何要求,不講待遇,不求回報,讓他到市林業局當幹部,他還不願意,不想離開阿門其日格。”高峰雲說。
“阿門其日格評上全國造林綠化百佳鄉後,有人要在樹林裡給郭老漢立一個功績碑,老漢說不行,阿門其日格的造林是幾代人共同完成的,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白三寶說。
單絲不成線,獨木不成林。
在今日的阿門其日格,路,不會忘記老書記們踏遍全鄉的足迹;風,不會忘記老書記們的痛與笑;土地,不會忘記老書記們的汗與淚;每一棵樹,不會忘記老書記們平凡的名與不朽的功。
而在那棵“硬圪梁”上的老榆樹前,在原奮勇大隊的萬畝沙柳林前,在速地溝大壩下的果樹前,在曾經隻有一苗檸條的龍王廟前……他們的身影仿佛穿越時空,一一閃現,四顧阿門其日格一地的綠色與并不起眼的樹,他們笑着揮揮手,慢慢轉身,步入林海,化作其中的一棵棵樹,與這片土地永遠相連。
(六)從阿門其日格的老書記,到新時代造林治沙的“新支書”,都昭示着一個真理:建設好守護好綠色家園,隻有在中國共産黨上司下才能幹成
前人種下了“三北”固沙之樹,也培育了“三北精神”之樹。
1991年出生的大學生村官張冬,2021年回到家鄉,擔任阿門其日格村的黨支部書記。“我很好奇,大家都說我們這裡以前是沙漠,那後來咋變成今天這樣?回來以後,村裡的老人跟我講了這些老書記的故事。”
了解家鄉的過去,張冬對當年的老書記們産生了深深的感激。“作為新一代基層幹部,我要傳承老書記們的精神,繼續植樹造林,讓家鄉的植被覆寫率進一步提高。”
在杭錦旗,造林治沙已經成為一種精神傳承。據旗林草部門介紹,20世紀90年代以來,全旗人民在生态保護建設方面書寫了一份份新的答卷,而老阿門其日格人的精神閃耀在答卷的每一頁——
1997年,杭錦旗穿沙公路動工,修路治沙同步進行。旗裡組織7次萬人以上的生态建設大會戰,造林面積達150多萬畝。
2000年以來,杭錦旗相繼申請、實施了退耕還林還草、天然林保護、“三北”工程、京津風沙源治理等一系列國家生态重點工程。到2023年,全旗森林覆寫率和植被蓋度分别由2000年的7.23%、16.2%提高到18.08%、65%。
黨的十八大以來,杭錦旗不斷加強基層黨組織建設,推動生态文明建設落地見效。旗委書記華誠說:“杭錦旗深入踐行習近平生态文明思想,團結帶領各族幹部群衆,一張藍圖繪到底,實作了從‘談沙色變’到‘點沙成金’的華麗轉變。”
在黃河“幾字彎”攻堅戰施工點上,獨貴塔拉鎮道圖嘎查黨支部書記、嘎查委員會主任牛金梁,帶領村“兩委”早早地來到現場,和大家一起幹得熱火朝天。道圖嘎查通過“黨支部+企業+農牧民”模式,由黨支部牽頭成立民工連隊,“領着村民幹、帶着村民賺”,動員農牧民參與種植、出售沙柳、檸條等,目前已實施護沙、種植等項目5.8萬畝。
34歲的敖日格樂家住吉日嘎朗圖鎮格更召嘎查,2012年大學畢業後返鄉投身庫布其沙漠治理。十餘年來,敖日格樂從青澀的大學生成長為“治沙老手”。最近趁着雨水多,敖日格樂抓搶時間種楊柴、插沙柳。作為嘎查的新一輩治沙帶頭人,敖日格樂說:“從父輩手中接過治沙接力棒,我要繼續向沙漠要綠色。”
近年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像敖日格樂一樣,在前輩和廣大黨員幹部的感召與帶領下,活躍在黃河“幾字彎”南岸的庫布其沙漠防沙治沙一線。
2023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内蒙古考察時指出:“像‘三北’防護林體系建設這樣的重大生态工程,隻有在中國共産黨上司下才能幹成。三北地區生态非常脆弱,防沙治沙是一個長期的曆史任務,我們必須持續抓好這項工作,對得起我們的祖先和後代。”從阿門其日格的老書記,到新時代造林治沙的“新支書”,幾代人數十載接力種樹植綠的故事,正是對總書記這一重要論斷的生動注腳。
新時代,黨把生态文明建設擺在前所未有的高度。2023年6月,習近平總書記在内蒙古主持召開加強荒漠化綜合防治和推進“三北”等重點生态工程建設座談會,提出力争用10年左右時間,打一場“三北”工程攻堅戰,把“三北”工程建設成為功能完備、牢不可破的北疆綠色長城、生态安全屏障。習近平總書記要求全力打好包括黃河“幾字彎”攻堅戰在内的三大标志性戰役。
鄂爾多斯市委書記李理表示,作為黃河“幾字彎”攻堅戰的主陣地、主戰場,鄂爾多斯深入貫徹習近平總書記重要訓示精神,大力弘揚“三北精神”,推進沙漠邊緣和腹地、上風口和下風口、沙源區和路徑區協同治理,固沙、阻沙、控沙、治沙齊抓,以日均超1萬畝的速度推進沙地治理,攻堅戰開局良好、戰果顯著。
“我們深入實施防沙治沙和風電光伏一體化工程,謀劃推進了‘光伏長城’‘十大孔兌’綜合治理等标志性工程,全面建構黨委上司、政府主導、企業和農牧民為主體、全社會參與的防沙治沙格局,通過以工代赈、先建後補等方式帶動農牧民人均年增收2萬元以上,實作了地區增能、沙漠增綠、人民增收、企業增效‘一舉多得’。” 李理說,“下一步,我們将全面落實黨中央和自治區黨委決策部署,全力打赢黃河‘幾字彎’攻堅戰,為築牢大陸北方重要生态安全屏障作出應有貢獻。”
今天,治沙的手段科技含量越來越高,治沙的方式更加豐富多樣,但“艱苦奮鬥、頑強拼搏”的“三北精神”卻永遠閃耀,就像阿門其日格的樹,永遠挺拔在祖國北疆,守護着綠色長城。
(本報記者方立新 劉偉 王京雪 朱文哲 張典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