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期,國産家庭劇《小夫妻》在央視八套熱播。故事改編自作家、自媒體人毛利的小說《全職爸爸》,原型就是她的丈夫小陳。
據書中介紹,毛利和小陳很早之前就有過約定:将來誰先成功了,另一半就回家帶孩子。兌現承諾的契機便是毛利自媒體營運成功,小說賣出了高價版權,入賬一百多萬元。
于是,小陳上任全職爸爸,毛利開始在公衆号上每周連載丈夫的工作報告。
劇中,丈母娘原本堅決反對周全(郭京飛 飾)當全職爸爸,擔心家裡失去經濟支柱,責問其女“難道就靠你那點稿費嗎?”于是車莉(殷桃 飾)給她看了自己的小說版稅合同,金額“比周全半年的工資還多”。她的公衆号也在不斷接廣告,一篇軟文就能入賬十萬元。
對“全職爸爸”身份的探讨之外,《小夫妻》也把“自媒體人”拉到了舞台中央。車莉從一個全職媽媽轉型網紅育兒部落客,完美符合公衆的造富想象。
人們早已欣然接受這套叙事,自媒體創業成功所帶來的财富收益,足以颠覆一個家庭的身份結構。
作為誕生于移動網際網路時代的新職業,自媒體人在影視作品中越來越多的出現。自媒體人所呈現的公共形象及大衆對其的認知,也在不斷發生着變化。
從早期的工具人,到形象負面的流量操縱者,再到納入主流的造富神話,自媒體人已經悄然完成了形象“三級跳”。
戲劇工具人
在自媒體泛濫之前,傳統媒體中的記者形象早已在影視作品中淪為“工具人”。
國産劇曾經最常見的鏡頭之一,就是主角陷入輿論風波時,記者們扛着錄影機、麥克風蜂擁而至。
不管事件在現實生活中是否真的會引起這麼大關注,記者群體隻是作為具象化的輿論壓力,在主角遭遇困境時雪上加霜,在事件陷入兩難時火上澆油。
在2012年陳凱歌執導的《搜尋》中,女主因為在公共汽車上沒有給老人讓座,經電視台記者炒作放大後,成為網絡暴力的對象,繼而引發一連串事故。
後來的自媒體隻是接過了原本由記者們背的鍋。
2023年,大鵬執導的《保你平安》,網絡暴力的始作俑者變成了自媒體。
來路不明、未經考證的謠言,導緻女孩死後被污名化。後續查明真相的過程,也都是個人跟進,連同自媒體采訪、調查。電視、報紙等傳統媒體完全隐身,甚至反過來蹭自媒體的熱度。
相比傳統媒體,門檻較低的自媒體大多存在消息來源不明、操作方式不合規等問題,調侃起來也更容易。調查過程中的“胡鬧”可以增強戲劇性,“不專業”可以被視作情有可原,大幅降低了編劇難度。加上打擊面足夠廣,不用擔心指涉到任何具體的媒體機構。
自媒體當“惡人”,是一張更好用的安全牌。而在涉及掃黑、官場、生态治理等題材的正劇中,自媒體又可以充當傳統媒體的“保護色”。
一個典型例子就是環保題材劇《江河日上》。
前期宣傳中,蘇娜(郭曉婷 飾)原本的設定是職業記者兼新聞節目主持人,劇集開播後又突然“轉型”成環保自媒體部落客。但劇中這個角色又完全是按照傳統媒體的角色來塑造的,這就導緻蘇娜的很多行為顯得别扭尴尬,因為自媒體部落客實際上并不具備時政新聞的采訪報道資格。
懸疑劇《消失的十一層》裡,一個自媒體人可以舉着相機在山林裡追拍警察抓人,可以在行動中旁聽警察的每一步計劃,甚至下山後質問警察局副局長。
這資質,至少得是官方認證的機構媒體。
還有掃黑劇《掃黑風暴》中,江疏影飾演的黃希,冒充失足婦女,潛入鳳凰夜總會,調查到了犯罪證據。關鍵時刻,電視台停播了她的新聞欄目。于是她憤而辭職,把調查報道全部在自己開設的公衆号上曝光,引起社會強烈反響。
但在現實中,這不僅是會被官方注意,更可能是被查封追責,是完全不可能的。
這類角色,無論原先的傳統媒體,還是後來充當“平替”或“保護色”的自媒體,都沒有跳脫出工具人模闆,僅以綠葉甚至背景闆的身份存在。職能指向明确,做促使主角行動、推動情節發展的必要催化劑。
流量操控手
自媒體與流量休戚相關,對自媒體的刻畫,很多時候也包含着對流量的反思。
相比作綠葉點綴的“工具人”,這類影視作品把自媒體人推到了舞台的中央。
比如《破事精英》第十集《一切為了流量》,刻畫了一個深谙流量密碼的頭部自媒體賬号主編。
他拆解的諸多公衆号博眼球套路,對文章傳播确實很有效果;但同時也暴露了自身在操縱流量時的“難看吃相”:利用正反論調收割兩波流量、迎合讀者進行極端叙事。
網際網路時代,流量為王。追逐流量既是自媒體人的一種職業本能,又容易陷入道德悖論。
這種兩難境遇的叙述,更接近職場劇的寫法,需要更多展現自媒體操作的方式和流程。
聚焦時尚雜志行業的《盛裝》中,面臨雜志銷量每況愈下的大趨勢,傳統媒體也不得不進行新媒體轉型,在流量時代重新占領一席之地。
在商業瓶頸的陣痛期,内容為王的原則是否還能堅持?新聞理想還剩下幾分?如何在創作、客戶、讀者之間尋求平衡,是紙媒求生之路上亟需解決的問題。
越來越多年輕人也在邁入自媒體這條熱門職業賽道。
《少年派2》中,趙今麥主演的林妙妙就是一個大學畢業後進入自媒體集團任職的年輕人。
起初,自媒體自由的選題方向和操作空間産生過積極影響。她拍攝外賣員工作不易,視訊上線後,當地外賣員被投訴率大幅降低。她報道晚期癌症病人的安甯療護,也讓更多社會力量關注到絕症群體。
但流量也會帶來反噬。林妙妙的視訊爆火後,大量媒體記者、視訊部落客跟風效仿,影響了安甯療護醫院的正常營運。林妙妙的男友患有抑郁,在未經他本人允許的情況下,公司大做文章制造話題。林妙妙還誤入過朋友的情感糾葛,被當成“小三”遭到網暴。
操縱流量的人,也可能被卷入流量風暴,成為其中鬧劇的一環。
忻钰坤執導的電影《熱搜》,直接以“如何制造熱搜”為題讨論自媒體對輿論的操控。
周冬雨飾演的自媒體主編陳妙,根據一段掐頭去尾的小視訊,以“校園霸淩”為噱頭編織了爆款文章。其實事件中的“霸淩者”才是受害者,輿論爆發後,當事人跳樓輕生。
了解真相後的陳妙決定為女孩平反,并且挖出了背後一起更龐大的大佬性侵女學生案。諷刺的是,試圖掩蓋真相的集團公關,用的就是陳妙這套“新媒體法則”。用惡意剪輯過的錄音片段抹黑女孩,挖陳妙的家庭背景進行人身攻擊。
唯流量論的新媒體時代,有說服力的不是真相本身,而是講故事的方式。
誰更擅長調動輿論情緒,誰就掌握了話語權。兩派自媒體大号魔法對線,一天一個“案情神反轉”,把圍觀群衆當猴耍。事件的焦點卻愈發模糊。
基于話題的批判性,這類自媒體形象更加豐滿、立體,具有很強烈的内在沖突。而且自媒體人附帶善于表達、觀點性強、敏銳度等特征,形象也會更鮮明。
造富新神話
無論是職能單一的工具人,還有帶有獵奇性質的行業聚焦,都依然是在“媒體”範疇内做文章。
影視作品中的自媒體人發展到第三種形态,進一步與“媒體”分離,以更加大衆、多元、日常的形象出現。
國産情感劇《愛很美味》中,相貌甜美的方欣(張含韻 飾)是帶貨主播。
同樣是陳正道執導的青春片《盛夏未來》裡,高中生鄭宇星(吳磊 飾)已經是短視訊紅人。
今年暑期檔電影《歡迎來到我身邊》,女主馮佳楠(王影璐 飾)同樣是一位百萬粉絲級别的美食部落客。
《逆行人生》中的外賣員楊大山(邬家楷 飾),送外賣之餘也有自己的直播賬号。
自媒體作為一種正常職業已經被社會主流普遍接受,其全民性也被廣泛認可。
聚焦養老問題的國産劇《八零九零》中,老奶奶胡夢(楊青 飾)憑借戲曲功底,也成了小有名氣的網紅。
這些作品中的“自媒體”“網紅”,隻是作為主角的身份、職業而伴随存在,稀松平常,也不再是讨論重點。
不過對這類形象的塑造,依然存在明顯的刻闆印象,一個常見的标簽就是“造富神話”。
比如《小夫妻》中的車莉,就很符合大衆眼中的自媒體成功學:全職媽媽,通過在照料家人的間隙抽出時間寫公衆号,分享育兒經、生活日常,然後某天突然喜提爆文,一夜成名,快速積累打勞工難以企及的财富。
不久前完結的《時光正好》也有着相似的架構。許夢安(秦海璐 飾)是新媒體公司營運總監,優秀女強人,丈夫人到中年被裁員,回歸家庭成“煮夫”。
五一檔票房冠軍《末路狂花錢》裡,小沈陽飾演的沙白虎同樣是個“吃軟飯的”,老婆劉莎莎(辣目洋子 飾)是大網紅,經濟實力雄厚,供全家人住豪宅、開豪車。
這類叙事中,自媒體以成功的完成時态出現,财富看上去來得輕而易舉。這是獨屬于媒介時代的新造富神話,主角利用新媒體手段實作階級躍升。
有意思的事,這類因自媒體而成功的角色,大多是女性。因為自媒體工作時間彈性靈活,也不受限于工位,想讓一個已婚已育的中年女性擁有合情合理的成功事業,新媒體是再适合不過的選擇。
自媒體的造富屬性全年齡段通用,是以也可以任意安置在各個年齡段的女性身上。
男性角色往往需要遵循社會時鐘擁有一份“腳踏實地”的工作,然後編劇在需要他們面臨中年危機時搬出“大廠裁員”萬金油。
而女性在職場上面臨的因素更複雜,也更難邏輯自洽,帶有運氣成分的“自媒體”可以節省很多設定上的麻煩。這本質上也是一種劇作的偷懶。
況且,自媒體的“強輸出”屬性,更加便于塑造“金句頻出”“發言清醒”的獨立大女主形象。《小夫妻》中的車莉,以及幫車莉營運公衆号和小說的好友孟非(齊溪 飾),都高度符合這一形象。
結語
影視作品對自媒體、公共輿論的全新審視,帶有鮮明的時代特征。自媒體人在影視劇中的形象變遷,也是公衆對自媒體行業态度的變化,從圍觀獵奇到想加入其中。
在新媒體興起之初,最早一批的頭部自媒體賬号背後,很多都有着傳統媒體的根基。紙媒記者、各界精英,紛紛投入自媒體創業浪潮。如今大浪淘沙後的圖文公衆号,這批人也依然是中流砥柱。
早期大衆對“自媒體”的認知,仍然會跟 “媒體”高度關聯。對流量的反思,大多也是基于對新聞職業操守、輿論環境變化的觀察。
但随着短視訊的蓬勃發展,自媒體的精英屬性和創作壁壘被進一步沖破,推及到了全民狂歡的程度。任何年齡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因為30秒的抽象視訊空降流量之巅,并且誰都沒法解釋是為什麼。
主流對自媒體的接受程度進一步提高,使得影視劇中的自媒體身份可以被廣泛接納而不會受到額外的苛責。
當然,自媒體形象的“三級跳”既是遞進的,也是階段性共存的。自媒體的群體涵蓋面擴大并不會消解它内部的複雜性。
是以在劇情需要的時候,自媒體還是可以“被當槍使”“做背鍋俠”;社會事件中輿論被操控、造謠傳謠引發惡性事件、網絡暴力、人肉搜尋等公共問題依然是存在的,在其中推波助瀾的自媒體難辭其咎。
不過,影視作品還沒有實作對自媒體的“祛魅”。在層出不窮的“造富神話”中,自媒體仍然是衆人趨之若鹜的财富礦藏,是有可能完成一夜暴富的階層跳闆。
在崇尚物質主義的成功學邏輯裡,自媒體網紅本質上是一種競争更激烈、淘汰率更高的明星叙事,隻有站上金字塔頂端的少數人會被書寫,沒有人關心幸存者偏差。
【文/布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