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升起來的時候,人間就靜了。
舊時樹多,草木樹多,草茂。樹多成林,一片一片的樹林,月亮照着,一灘一灘的樹影汪汪如潑墨,遠看有生動變化的輪廓曲線。舊時水也多,池沼、溪流、湖泊,很多地方都亮閃閃的。月亮照着水面,每個水面都有一個月亮,舊時的月色也就更多了。以前,人們稱月亮為月婆、月姊,人和月亮是一種世俗的關系。
在中國的抒情傳統中,月色也是中國人心靈的底色,像宣紙一樣無邊無際地鋪着,鋪遠了,就看不清了,人的靈魂和天地渾然一體。月色是一種調和,也一種也是一種撫慰,那種朦胧,似夢境,又不是夢境。這種底色,正是老子所說的“光而不耀”,由此産生了渺若煙雲又空靈含蓄的水墨藝術。
多麼幸運,我們和數千年的古人看到的都是同一個月亮!“日出于東,日出于西”,是以天下相和。它從不像日光那樣燥熱,那樣明亮晃眼。月色清涼又含蓄,月盈月虧,周而複始,不知所起,不知所終,能緩解勞苦者的疲憊,能慰藉旅人的愁緒,能承載遊子的鄉思。“暮雲收盡溢清寒,銀漢無聲轉玉盤”是它,“涼月如眉挂柳灣,越中山色鏡中看”也是它。許多複雜的情緒需要月去承載,許多追求永恒的生命訴求需要月來應和。月伴人長久,從我們還是懵懂孩童時,它便存在于朗朗的童謠裡,後來,又存在于文人不朽的詩句裡。看久了聽久了,心也明亮和安靜,渲染出一種舒心順暢、豐澤滋潤的底色。傳統的文人的底色,正月光一般溫潤,閑适安逸又風骨凜然。
五胡亂華,南北朝對立,一切秩序都被打亂了,天地失色,整個人世間都陷入了倉皇無措之中,人世間沒有了什麼要去珍惜和笃信的。而在樂底民歌裡,小兒女情思婉轉湧動,月色仍保持到應有的明亮和安靜。這種情思脈脈不斷,盈盈似水,一直湧進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
月色中的桃花源,桃花滿枝,一朵朵紅着。露水落下來,連花朵中的枯枝都變得濕潤了。犬吠,燈火,房屋裡隐隐透着人的說話聲,還應該有嬰兒的啼哭。真正的仙境隐藏在煙火紅塵之中。正如真正的佛境即是人境。桃花源裡的月色,也是王摩诘辋川山中的月色。也許可以這樣說,東籬采菊的陶淵明如果被禅宗的露水浸潤,就會變成坐看雲起時的王摩诘。
路邊的槐花開了一陣子,開始落了。淡白隐綠的花朵,簌簌往下掉,地上已是厚厚的一層。國愧花小,堆積多了,就成陣勢了。槐葉稠密,密不透風,也不容易透雨。晚上偶爾落下一陣疏雨,并不影響散步。回來的時候走在樹下,密葉間突然一縷鳴蟬,聲如裂帛,破空而來,倒讓人一驚。擡頭一看,雲彩早已散,一輪明月靜靜懸在天空。
寄情山水,審美日月。無論何時何地,月在,詩意便在,清曠的襟懷和高遠的想象力從來都隻能對月養成。(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