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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味在北方

尋味在北方

從黃骅的海鮮到沈陽的“過年菜”,走馬觀花的旅途中,品嘗的不僅是風味和手藝,也能領略到不同的人們所相信的生活。

清早坐車去虹橋機場的時候,的确沒有想到過北方平原的一場暴雨,會讓本來上午十點鐘起飛的班機延遲到下午一點才開始滑行。因為和朋友去幾個從來沒有去過的城市看項目,甚至在出發的時候想起了兩個自己以前看過的遊記:一本是說一個美國人用兩百年前的旅遊地圖去歐洲旅行的故事;另外一個是《紐約時報》的“城市36小時”系列專題,那種在一個城市呆上三天的節奏,好像很符合當下的走馬觀花。

這次我要去的城市應該很少會出現在各種遊記上面,河北的黃骅、唐山,以及遼甯的盤錦。在我開始回憶過去一周的緊湊行程的時候,我覺得應該用飲食作為一種記憶的隔斷,來記錄一下我的這次北方之旅。雖然談不上美食之旅,但是當下的确讓我産生了一種對于北方生活的味覺回憶。

在大城市呆久了就會變得對于很多普通城市産生好奇,但是在各種常用的旅遊app都沒有更多的介紹的時候,我心裡甚至會産生一種依靠常識的平庸。就好像我們在黃骅想找一家餐廳的時候,大衆點評的各種榜單對于這樣的地級市都會顯得非常的蒼白。從天津機場叫了滴滴,坐了一個多小時來到了這個很有上個世紀城市規劃風格的渤海灣新城。安頓下來之後已經是暮色蒼茫,同行的當地朋友就拉上我們去了當地的美食街。路上沒有什麼車,街道很寬敞,對于我們以前想象的城市夜生活而言,這座華北的城市入夜之後就變得非常安靜。

各種美食指南都将一家叫做“二小”的海鮮餐廳排在前面,我們于是停好車,看到朋友從車尾箱拿出他們公司自己訂制的茅台鎮白酒,我知道這會是一個傳統的北方晚餐。餐廳裡面燈火通明,在迎賓台的左邊是一個明檔廚房,而在右邊則是一個散座大廳以及若幹間沒有客人的包房。看到熱情的服務員在招呼我們,朋友就去明檔廚房點菜,擺盤也跟我們見到的各種大排檔一樣,生食擺放的像菜市場一樣整齊,各種菜式把原材料放在盤子上面,然後用塑膠薄膜包着,下面的标簽寫着價錢。瓦斯爐炖着牛雜燴菜,取暖燈下面懸挂着三隻烤得金黃的烤鴨,一百三十多塊錢一隻烤鴨,烤鴨看上去非常誘人。這個在入口處寫着“黃骅地标美食名片”的餐廳,客人們多半都是家庭聚會,拖家帶口的顯得極為悠閑。

由于毗鄰渤海灣,這裡的海鮮似乎特别多,筆管魚、八帶、醜眼、生蚝都是一盆一盆的裝着,上面寫着各種做法,或涼拌或炒制,或火燒或醬爆。總之各地的菜式都是各地的特點,就好像粵菜的酒樓不管它使用什麼樣的海鮮材料,吃到嘴裡都會是粵菜的風格。北方菜應該都是在魯菜的基礎上進行了各種演變,其實到了這樣類似星級酒店裝修的海鮮餐廳,也都會在牆上貼上菜品的照片來告訴客人菜式的特點。其實點菜的規律都是一樣的,親民餐廳的消費者都不太喜歡閱讀,他們像閱讀公衆号一樣指着牆上的菜品下單,進階餐廳都是小份兒的白色菜單,一頁紙就結束了。

這個臨海的城市因為從每年四月份就開始有大量的蝦蟹洄遊至此産卵繁殖,于是黃骅泥灘海鮮也就有了自己的獨特品質。朋友掏出白酒,要了四個玻璃杯,每人倒滿一杯,就開始了各種白灼海鮮與茅台鎮白酒的勾兌。餐廳的服務極為貼心,除了可以提供牙線,還給每人拿來一個手機的折疊支架,這是我在其他餐廳從來沒有遇到過的服務。晚餐談不上精緻,但是的确很豐盛。一直沒有喝酒的當地朋友送我們回到了下榻的酒店,路過前台的時候看到裡面擺放着很多本這家酒店創始人的自傳,封面上創始人的笑容讓我感覺到商務酒店的标準化服務已經成為了中國現代化的一個标志。

如果要感受一下國家的建設成就,更應該去看看發展中的鄉鎮,以及在駕駛途中感受的車流。繁忙的公路上都是各種重型貨車在飛奔,運載着整車的貨物,有的是油罐車,有的是裝滿了鋼管,總之看到公路上奔馳而過的大貨車,甚至想到了90年代初廣深高速公路上兩地車牌的香港貨櫃車。沒有想到的是,三十年之後在華北平原的公路上也都是這樣的大貨車跑來跑去。公路邊是大片大片的玉米地,在玉米地的深處可以看到巨大的風力發電機在迎風搖曳。這些占地一畝造價據說超過一千兩百萬元一台的鋼鐵巨獸,讓人産生一種電影《星際穿越》的魔幻感覺。看到那些锃亮的大型油罐車,我總會想到之前的食品衛生醜聞,雖然新聞調查的結論将範圍牢牢地确定在兩台涉事車輛中,不過當我看到一台台飛奔駛過的油罐車,我始終還是覺得科幻電影的情節有些模糊。那些巨大的風車扇葉被捆在更長的貨車上面,它們的三片扇葉分别用三台大型貨車運載着,後面還跟着一個發電機的機頭。扇葉真長啊,看到貨車從我身邊駛過,突然想起如果騎馬的堂吉柯德與矮胖的桑丘向一台風車發起挑戰,還真是需要莫大的勇氣。

尋味在北方

旅程的下一站是唐山,這座英雄的城市似乎一切都是在那場著名大地震之後重建起來的。開車進入市區之後發現也出現了不少的高樓,我想這應該是某種建築技術的突破而導緻建築物高度的躍升吧。又要開始選擇進餐的餐廳,在媒體上看到谷歌與Yelp之間的法律訴訟,想到了這些本地資訊的看門人都在為了競争而将消費者限制在各自的花園圍牆之外。不過我們在旅途中尋找餐廳的時候,好像除了用網絡搜尋之外,也隻有用各種傳統的田野調查的方式去尋找餐廳。但是想想将會承擔的風險,最多也就是吃到一頓糟糕的飯菜,其實這也跟我們在生活中遇到的大部分事情一樣,風險與回報并存。

記得剛搬到上海的時候,特别喜歡去瑞福園吃飯,後來想想其中一個重要的理由,就是這家餐廳的周末都是上海當地居民的全家聚會。想到消費精明的上海人,他們願意來的餐廳應該至少符合兩個條件,一個是價格合适,另外一個味道要比在家裡燒的好吃。後來想想這麼多年,這個選擇餐廳的标準都還是一個優秀餐廳的标準,起碼是一個家庭聚會選擇餐廳的基本标準。

後來也看到其他人選擇餐廳的方法,那就是跟着放學的學生或者退休的長者去吃飯,但是千萬不要跟着中午的上班族去吃飯。因為學生或者長者去吃飯不趕時間,他們會選擇一個他們喜歡的餐廳,但是上班族中午出來吃飯,主要是為了填飽肚子而趕時間回辦公室繼續打拼。這樣的選擇方法也對,畢竟選擇的出發點不太一樣。

不過我在唐山還是選擇了一家老字号餐廳“鴻宴飯莊”,在點評的留言上面看到自己認識的朋友給了不是很高的評價,我倒是沒有太出乎意料。因為一家餐廳有褒有貶才是正常的,如果都是一邊倒的情況,我則是非常擔心是不是購買了套餐服務或者是沒有購買套餐服務。總之現在平台的壟斷越來越無孔不入,網際網路公司過度介入到我們生活中的每一個領域,那種不對等或者不公平的情況都是對于消費者智商以及情商的重要考驗。以前是如何在商場裡面做一個精明的消費者,現在已經淪為在進入商場消費之前如何做一個精明的資訊篩選者。

那是一個巨大恢弘的餐廳,因為它是當地舉辦婚禮的重要場所,是以當我們幾個人坐在三樓巨大而空曠的餐廳裡面,我在想象着這裡舉辦婚宴的熱烈場面。服務人員都很年輕,也都經過了嚴格的教育訓練,是以當他們拿着點菜的手機過來的時候,我們早就做好了選擇。唐山溜三樣,九轉大腸,四喜丸子還有豬肉燒麥,都是屬于他們的傳統招牌菜式。吃完之後看到牆上懸挂着在這裡舉辦婚禮的一對對夫婦的各個年代的聚會照片,最初的照片是拍攝于1937年,一對年輕的新婚夫婦穿着當時的婚紗禮服與家人的黑白合影,好幾組不同夫婦的合影,都是三四十年代的黑白照片。那個時候的人們表情嚴肅,衣着得體,不過普遍都比今天的年輕人瘦很多。後面的幾張照片就是我們常見的老年夫婦的金婚紀念晚宴,年邁的老人穿着不太合身的西裝以及時髦的裙子,他們為了一輩子的相伴而和兒孫們一起慶祝。

每次看到這樣的照片自己都非常感動,因為那種漫長的一輩子的生活,各種重要的紀念日都留給了一家他們信任以及喜歡的餐廳,這時就會覺得餐廳的确是人們生活中非常重要的場景之一,“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是一種過法,“不止于眼前的苟且,還有詩和遠方”是另外一種過法。時代在發生變化,人們的口味也在發生變化,傳統就是一點一點的慢慢在改變。唯一覺得遺憾的地方在于一代人會有一代人的成長經曆與口感變化,也許下一代人就不會吃那麼油或者那麼鹹的菜式了。

看完走廊上那種具有時代滄桑感的照片之後,我還是慶幸自己來過這樣一家很有意義的傳統北方餐廳,起碼那些沒有曆史的餐廳,是不會将幾代人的生活都給聯系在一起的,尤其是這座發生過大地震的城市。離開餐廳之後我們去了著名的地震遺址公園,那些寫滿名字的巨大黑色石碑,矗立在在一片已經枯幹的河灘之上顯得格外壓抑,畢竟那一個個排列整齊的名字和之前餐廳裡面那些幸福聚會的老人的照片形成了強烈的對比,将生命的各個階段都在一個炎熱的中午呈現在一群遊客面前,實在讓我們顯得有些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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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唐山坐高鐵很快就來到了盤錦,這個據說是遼甯人均GDP最高的城市,因為有着富饒的遼河油田,而讓整個城市有一種很有底氣的自豪。白天陪朋友看項目的時候,公路的兩邊都是種植着蘋果或者草莓的果園以及養殖螃蟹的稻田,當地出産的蟹米是一種口碑良好的生态養殖産業的農産品,種植水稻的農田裡面養殖着大閘蟹,而東北大米的優質口感也讓我産生了對螃蟹的向往。不過這裡的大閘蟹也跟上海一樣,目前僅有六月黃這樣的形式,要吃到飽滿的大閘蟹還需要等到秋天。

晚餐的選擇又是在美食軟體上尋找當地排名第一的餐廳,一家鐵鍋亂炖的餐廳誤打誤撞進入了候選名單。東北菜的推廣似乎已經遍地開花,起碼讓我這個在上海吃過鐵鍋炖大鵝的美食愛好者,并不驚訝于自己找到了一家言過其實的普通餐廳。

當我看着毫無技術含量的現場炖制羊蠍子的時候,我有些驚訝于餐廳老闆放了很多的食用油和很多的大醬在鍋裡。最後他非常自豪的跟我說他沒有擱鹽,心不在焉的我聽出了老闆的驕傲,不禁有些感慨:一個餐廳老闆都要有自己的格言了,心靈雞湯真是無處不在啊!當我明白自己聽錯的時候,才想起來他放了很多豆瓣醬進去,總之北方餐廳的味道太重,的确是一種不太容易更改的生活習慣。

不過在這次不太滿意的晚餐之後,我還是找到了我熟悉的夜間消遣之道,又在手機上看到一家叫做“藏身社”的威士忌酒吧,于是欣然前往。延續之前在各地消遣雞尾酒的習慣,依舊讓調酒師調一杯馬提尼給我。在他端上來一杯優質的馬提尼之後,我才知道調酒師原來也在上海的soba工作過,衆多共同認識的雞尾酒愛好者浮現眼前,讓我感受到與上海酒吧一樣的優質服務。不過調酒師也是很多的水土不服,雖然盤錦是他的故鄉,但是當地消費習慣以及文化方面的差異,也是他作為一個調酒師的苦惱。而另外一家隐身于居民區之中的“九歲”小酒館,酒吧老闆讓我感受到東北精釀啤酒愛好者的健談與随性,不過當他拿出我愛喝的拉弗格10年的時候,我說了一句大家都知道的村上春樹飲酒名言:“如果我們的語言是威士忌”。這話好像暗号一樣,迅速拉近了我們之間的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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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之旅的最後一站終于來到了沈陽,當我從高鐵下來穿過廣場的時候,我拍了一張火車站的照片發到朋友圈裡面,立刻就有在上海的沈陽朋友告訴我,原來廣場上那個蘇聯戰士的雕像已經拆掉了,看來曆史也會跟菜式一樣在不斷的變化之中。這次從河北到東北的一周行程,總算在沈陽吃到了一家我很感興趣的餐廳“奉天小館”。

從廣場出來坐上路邊截停的計程車一路往市中心開,在青年路的樹林中看到了體育運動的不鏽鋼雕像,在那一瞬間感受到這座有着悠久曆史城市厚重的審美觀。看到衆多的進階酒店和寫字樓的不斷出現,又看到了曾經在久遠的世界杯足球賽中難以忘懷的五裡河體育場的地名,我知道這一帶應該就是著名球場的舊址所在。雖然是第一次來到沈陽,而且僅有半天的時間,但是各種關于這座城市的記憶還是會一股腦的湧出來,這也許就是古人所提倡的“行萬裡路讀萬卷書”的意思吧!也許該看的書都看了,但是那個該走的路還沒有走完。

有意思的是,因為朋友圈暴露了行蹤,然後陸續接到幾位朋友的電話,都跟我談及了沈陽的美食,看來他們都還是對于沈陽的菜肴有着自己獨特的看法。知道這家奉天小館還是在深圳的卓悅中心,不過從上世紀90年代在深圳開始吃天池大廈的豬腳開始,我一直覺得東北菜的認知程度,已經和東北獨幕喜劇一樣完成了消費者教育的階段。有的時候談起深圳就會想起東北,後來想想主要的原因可能是因為相當長一段時間,深圳交通台主持人的東北口音太重,以至于打開收音機都以為生活在某個東北的熱帶城市。這些過往的回憶加上東北朋友各種有血有肉的精彩故事,甚至覺得以前小時候看過的電影《英雄兒女》都應該算是一部東北人最早的形象片。

看到文安路上的各種精緻的餐廳,覺得這裡的店招已經是非常的時髦了,一條不到兩百米的街道,從川菜到潮州打冷,從火鍋店到日料,從粵菜到燒烤店,各種有創意的平面店招設計已經看到了很多設計師幽默的含義在其中。

也許是因為奉天小館的合夥人有廣告行業的背景,餐廳的室内設計以及菜單的平面設計都給人一種見過世面的坦蕩在裡面。雖然中午飯點兒的時候門口有很多排隊等位的年輕人,但是餐廳不斷重複播放的曲子“Tea for Two”倒是讓人感到輕松很多。盡管這家餐廳菜的份量已經比其他東北餐廳的份量更加合理一些,但是看着擺滿了整整一桌的美食,還是會為東北的物華天寶感到一種由衷的自豪,畢竟這裡從豬肉到蔬菜再到大米,都是有着贊不絕口的品牌,而精緻往往是人們在形容東北菜的時候最不願意使用的形容詞,但是這家餐廳做到了。

當我看到“小館過年菜”的時候,我倒是相信如果它可以全國銷售的話,應該不會比那些由發菜、花膠、冬菇、枝竹、蚝豉、豬肉皮、西蘭花、大白菜和芋頭等組成的粵式盆菜差到哪裡去。記得以前去台北的時候,看到有的餐廳會把“酸菜白肉鍋”變成餐廳的名字。那一口酸爽的酸菜也讓新鮮豬血和豬肉的五花搭配在一起,感覺肥而不膩。而另外一道給我留下難忘印象的鍋包肉,的确是目前在所有的東北餐廳裡面最好的一次體驗。據說豬肉是使用了廣西的巴馬香豬,這種豬的肉香以及鮮嫩都非常有名,算是豬類的名門望族,是全國香豬品種中的珍品。另外在油炸的時候可以做到外酥裡嫩,讓人吃起來的确像極了丘吉爾喜歡三明治的标準:多些豬肉,少些面包。還有雪綿豆沙和豆角烀餅,都是讓人感到極為充實的生活質感,這些食物的架構都是基于一個寒帶氣候之下的人類生活經驗,這也是東北菜為什麼不需要更多的消費者教育的主要原因。

在今天各大菜系都在全國各個主要城市攻城掠地的時候,倒是鮮見東北菜的身影。像奉天小館這樣的品牌應該很快會在各大城市出現,它們似乎一直都出現在華潤旗下的商場中,我想上海很快也會吃到這樣可口的東北美食。在我和朋友交流中,他更願意把東北菜稱為“遼菜”。而從曆史資料的記載中,這個建立在魯菜與官府菜基礎之上的地方菜系,更能展現遼甯的地域特點以及當地人的飲食習慣,無論是在刀功、勺功和火功的運用,還是在炖、燒、熘、扒的火候掌握,這種傳統的北方菜系曆史更為久遠。奉天小館這頓飯的美味與可口宜人展現了這樣的一種精神,看似簡單的菜肴在這裡遠遠超出了預期。

在距離奉天小館不到一公裡處的魯迅美術學院,安靜的校園裡面安放着魯迅先生的雕像,他橫眉冷對千夫指地坐在藤椅上望着遠方,雕像後面松柏常青。學校還沒有開學,遠處的網球場上有人在打球,陽光透過高大的白楊樹的樹梢照耀在幾個隐藏在樹下的人體雕像之上。運動場上巨大的草坪空無一人,灑水器在自動噴灑着草坪顯得更加翠綠,一切都開始顯得美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