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濟觀察網 記者 張鈴 9月6日，因為在遺傳性血管水腫診療領域作出的貢獻，北京協和醫院（下稱“協和”）變态反應科教研室主任支玉香獲得第四屆“金蝸牛獎”醫學貢獻獎。
遺傳性血管水腫是一種極為兇險的罕見病。當患者有輕微外傷、手術創口、情緒波動等時，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随時随地都可能水腫，如同攜帶一顆不定時炸彈。
自2000年起，支玉香紮根遺傳性血管水腫領域，目前全國已知的臨床患者絕大多數是在她的團隊得到診治。她推動中國遺傳性血管水腫患者的診斷與國際接軌，積極引進新藥，使得患者有了預防和急救藥物，極大改善了生存現狀。
多年來，支玉香為患者24小時開機，隻為及時應對患者可能突發的緻命10分鐘。過去，她幾乎每周會在深夜被病人或地方醫生呼叫，近幾年，因為有效藥物的出現，被緊急呼叫的頻率下降到約每月一次。
支玉香告訴經濟觀察網，獲獎後，她最想感謝的是患者的信任。在生命最危急的時刻，他們第一時間想到她，這讓她感到自己很有用，也是支撐她這麼多年堅持做遺傳性血管水腫的原因。
第四屆“金蝸牛獎”在2024第十三屆中國罕見病高峰論壇舉辦期間頒發。該獎是中國在罕見病領域設定的第一個獎項，對在罕見病領域作出突出貢獻的個人、團隊或機構進行表彰。
|對話|
經濟觀察網：遺傳性血管水腫的發病表現是什麼？
支玉香：遺傳性血管水腫主要表現為皮膚和黏膜水腫。皮膚水腫主要出現在四肢、面部和外陰部位。黏膜水腫常見于胃腸道粘膜和咽喉等部位，胃腸道黏膜水腫雖然我們看不見，但病人會劇烈疼痛、惡心和嘔吐，有人痛得想撞牆，但短時間内不會危及生命。這種情況容易被誤診為急性腹痛。
最嚴重的是咽喉部水腫，嚴重時會影響病人整個氣道，導緻呼吸困難甚至窒息，是病人死亡主因。從喉嚨水腫發生到窒息最快10分鐘，平均4.6小時。中國約58.9％的遺傳性血管水腫患者發生過喉頭水腫，未明确診斷的患者緻死率達40%。喉頭水腫導緻病人死亡的平均年齡是42歲。
當有輕微外傷、手術創口、情緒波動等時，患者随時随地、身體任何一個部位都可能水腫，如同攜帶一顆不定時炸彈，這讓他們沒有安全感。有些病人一年隻發作兩三次，有些病人每月發作三四次，病情反複無常。
經濟觀察網：遺傳性血管水腫的發病率和臨床診斷情況如何？
支玉香：遺傳性血管水腫是一種常染色體顯性遺傳病，每代人都有可能患病。如果父母中有一人患病，每位子女就有1/2的患病可能。
全球性調研資料顯示，遺傳性血管水腫發病率約為1/50000，據此推算，國内約有28000名患者。絕大多數患者未被診斷，目前全國已知的臨床患者絕大多數由我的團隊診治，約800餘例。
經濟觀察網：為什麼診斷困難？誤診的危害是什麼？
支玉香：因為不被大衆所認知，病人不知道自己可能患有這種病。絕大多數醫護人員可能幾年才遇到一個病例，也不太了解這種病。患者每次腫的部位可能不同，極易被誤診。患者發病多在10歲至30歲，但從發病到确診平均時長為13年，許多人一輩子都沒明确病因。
誤診可能引發嚴重後果，皮膚水腫被誤診為過敏會無效治療，胃腸道粘膜被誤診為闌尾炎等疾病會無效手術，喉頭水腫被誤診會被延誤治療，最終窒息死亡。
經濟觀察網：遺傳性血管水腫如何治療和用藥？
支玉香：在2020年之前，我們主要應用達那唑類雄性激素來預防，但很多女性患者不願服藥。出現急性水腫時，我們為病人輸注新鮮血漿。如果喉頭水腫嚴重，病人可能會窒息，這時需要立即切開氣管。在長達40年裡，我們一直采用這樣的預防和治療方法。
最近幾年，這個病終于實作了可防可治。2018年，遺傳性血管水腫被納入罕見病目錄。随後，急救藥醋酸艾替班特、預防用藥拉那利尤單抗先後在中國免臨床試驗獲批上市。醋酸艾替班特可以像預充式的注射器一樣随身攜帶，即使在飛機上也可以随時使用。拉那利尤單抗每兩周注射一次，不是激素，且非常安全，這讓我們有了全球指南推薦的一線預防藥物。近幾年，這兩款藥物相繼被納入醫保目錄。
經濟觀察網：治療方面取得了很大突破，你現在最想解決的是如何找到更多病人并确診。
支玉香：這個問題非常重要，找到更多患者是一項長期工作。以前我在各種醫學會議上科普遺傳性血管水腫，但起效甚微。近年來，我在各種新媒體平台做科普，很多人看了我的視訊後發現自己的情況與我所說的非常相似而來就診，極大縮短了确診年限。
目前，診斷依賴進口試劑，采集血液樣本、儲存和檢測的要求也非常高，這使診斷非常困難。最近四五年，國内有少數幾家醫院有能力開展診斷工作了，但在此之前的40多年，隻有協和具有診斷條件。
經濟觀察網：多數醫院不具備檢測能力，是裝置昂貴，還是人群太小？
支玉香：其實沒那麼昂貴，主要是疾病人群小，醫院采購檢測試劑後可能長期碰不到可疑的病人，試劑有過期風險，醫院缺乏采購意願。另外，檢測要求必須在抽出血液後立即進行離心和低溫處理以保證結果的準确性，這加大了檢測難度。
為了讓醫生能夠快速、準确進行診斷，我們團隊開發了一些新标記物用于診斷。比如，我們發現糖鍊異常可用于診斷遺傳性血管水腫，并能預測發生喉頭水腫和胃腸道粘膜病變的可能性，這項技術在2022年獲得國家發明專利準許。我們還發明了一個比傳統血液檢測更準确和友善的尿液檢測方法，今年年初已申請了國際專利，國内專利也即将落地。
經濟觀察網：你們是如何發現糖鍊異常可以用來診斷遺傳性血管水腫的？
支玉香：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協和對罕見病的高度重視，醫院支援我們立項進行研究，還組了團隊專門研究遺傳性血管水腫。團隊由十名醫生和兩名科研人員組成，其中一人專注于糖鍊遺傳學研究。我們發現，從遺傳性血管水腫的發病機制來看，糖鍊起着非常重要的作用，可能可用于診斷，就做了一個探索性研究，最終發現這種方法的診斷準确率達90%以上。發現這一點時，我興奮得睡不着覺。在全球範圍内，這也是一個創新的方法，而且會更便宜。
這個工藝并不難，我們下一步需要進行轉化，找到合适的生産企業進行生産，順利的話會在兩到三年内将産品上市。
經濟觀察網：有不少國内外遺傳性血管水腫藥物的臨床試驗在協和開展，目前相關進展如何？
支玉香：近年來，我們一直在開展臨床試驗。比如已上市的拉那利尤單抗此前是通過罕見病快速通道免臨床試驗獲批的，上市後，我們就緊鑼密鼓地開展了臨床試驗，最近剛剛結束，資料顯示這個藥确實非常适合我們的病人使用。現在，我們正在進行一種可用于孕婦和兒童的血漿來源的補體C1抑制物的臨床試驗，它從血液制品中提取，不是化學藥物，是以比較安全。接下來，我們很快将參與兩個或三個全球多中心的臨床試驗，以前進口藥物往往在國外先上市，幾年後我們才能引進，參加這個臨床試驗後我們将與國外同步上市。
經濟觀察網：協和建立了血管性水腫專病門診、罕見病聯合門診、罕見病多學科會診，這為遺傳性血管水腫的診療帶來了哪些幫助？
支玉香：變态反應科有很多普通門診，協和的号又難挂，專科門診讓患者挂号更友善，更容易找到我們，減少漏診誤診。
罕見病聯合門診在同一時間段内有多科醫生共同出診。如果病人因為肚子疼去看消化科，大夫判斷可能是遺傳性血管水腫，系統就會直接将病人推薦給我們。我正在看診時，視窗就會彈出資訊，我就立即預約病人來就診，非常友善。
協和每周四會利用中午時間進行多學科會診，其他科室醫生可以幫助我們快速排除其他疾病，縮短就診時間，這是挽救病人生命的關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