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源:失語者Aphasia
許小年,1953年出生,經濟學家。1981年畢業于中國人民大學,獲工業經濟學碩士學位。現任中歐國際工商學院經濟學和金融學教授,曾獲中國經濟學界最高獎“孫冶方經濟科學獎”。本文來自2019年演講。
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它的觸發就是一家并不大的金融機構雷曼兄弟倒台,引起全球的金融海嘯,幾乎摧毀了美國的金融體系。有位研究員寫了一本書,書的名字叫《灰犀牛》。
灰犀牛是什麼?
是我們能夠清清楚楚看到的東西,但是由于人性的軟弱,心存僥幸,認為它不會沖過來,選擇去忽視。這是對人們心理現象研究所得出的結論。
意思就是告訴大家,當危險出現的時候,要正視危險,不要采取鴕鳥政策。
如今各種各樣的會議都在展望2019年,我看到很頻繁使用的一個詞,就是2019年充滿了不确定性。
在我看來,2019年沒有什麼不确定的。
巨大的灰犀牛就蹲在那裡,時刻都有可能沖過來,是以今天我想跟大家分享的并不是去預測不确定性,2019年已經不用再預測了,起碼在我看來是蹲着非常确定的幾頭灰犀牛。
那我們現在需要研究的是什麼?需要關注的是什麼?是如何去抗擊這幾頭灰犀牛!
我們以為19年政策層面上再出一些利好,以為經濟下行了一段時間,19年就會很快好轉了,我覺得這都是一廂情願。
人們為什麼老是一廂情願?
因為我們改革開放40年,說老實話我們的企業,我們的政府沒有經曆過經濟下行,基本上一帆風順,借着改革的東風,一路發展壯大。
很抱歉地告訴大家,我沒有辦法跟大家分享什麼好消息,因為我的研究告訴我,中國的經濟和中國的企業正面臨40年以來最艱巨的挑戰,沒有之一。
回憶一下40年我們走過的路程。
第一次經濟的下行,應該在93年到94年宏觀緊縮的時候,一大批房地産商倒掉,全國到處看到罷工,為了控制通貨膨脹,緊縮銀根。
但是很快,當貨币當通貨膨脹控制住之後,經濟重新步入快速發展。
第二次是1997年亞洲金融危機,中國當時外向型的經濟剛剛開放,受到了很大的沖擊。
但随着國内擴張性财政政策推出,我們也很快緩過來,沒有受到太大影響。
再下一次是2008年的國際金融危機,我們都知道政府空前動用資源,推出了4萬億的刺激計劃。
實際上4萬億隻是一個符号,我們投入的資源應該是以10萬億人民币計的。
這麼大力度的政策性刺激,使我們度過了2008年的危機。
是以嚴格來講,中國經濟在40年的過程中,沒有經曆過一次完整的經濟衰退的考驗。
在座的各位企業家也不知道在衰退的環境下,如何來改變企業的經營政策。這是我們現在感到有一些茫然和焦慮的原因。
我們所面臨的調整,應該說是中國經濟幾十年發展到今天,結構性的沖突積累下來的一個必然結果。
中國經濟正面臨的三頭“灰犀牛”
我今天講的灰犀牛有三頭:
第一是工業化的紅利已經耗盡,新的增長動能在什麼地方?
大家都在探索,用官方的語言來講,就是新舊動能交接的時候出現了一段空檔,這個空檔宏觀上表現為經濟增長速度放慢,微觀上表現為企業經營越來越困難。
第二頭灰犀牛,從2008年以來,由于政府采用擴張性的财政和貨币政策,人為地維持經濟增長,使得我們在貨币政策與财政政策方面空間都越來越小。
不僅如此,由于長期的使用貨币刺激,使得中國經濟内部的負債率越來越高。負債的問題如果不解決,它就是中國經濟的第二頭灰犀牛。
第三頭灰犀牛就是中美間的貿易摩擦。
但在這三頭灰犀牛中,我認為内憂遠遠大于外患。
首先是第一頭灰犀牛。
改革開放前30年,我們享受的改革紅利是什麼?
由于打破了計劃體制,允許資源自由流動,特别是我們解放了在中國本來就非常豐富,但是長期受到壓抑的企業家資源,使得這些企業家們得到了充分的發揮。
我們從一個農業國逐漸轉變成一個工業國。
前30年中國經濟高速增長,有人講是中國奇迹,但我認為,在一個農業國向工業國轉換的過程中,所謂的中國奇迹是帶有引号的。
如果說奇迹的話,那也是工業化的奇迹。
世界上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國家在推行工業化的程序中都會産生經濟的超常增長。
我們的東鄰日本在1863年明治維新之後,進入了工業化的軌道,經濟增長速度超過了老牌的資本主義國家,超過了英國,超過了法國,甚至在有些年份比美國的經濟增長速度還要快。
結果是什麼?
結果是一系列的對外擴張,吞并北韓,入侵中國東北地區,接着入侵華北,和美國發生激烈沖突,發動了太平洋戰争。
同樣是在20世紀,1871年德意志帝國建立,德國的工業化得以展開。
德國人也是憑借它迅速增加的工業實力和軍事力量,發起了對英國為首的歐洲秩序的挑戰。
結果是什麼?
第一次世界大戰。第一次世界大戰打完以後,德國人不服,又打第二次。
完了以後,德日這兩個國家才明白他們做了什麼事情。
是以在一個落後的農業國在向工業化的道路邁進的時候,經濟總是有高速增長。
現在的問題是什麼?現在的問題是經過40年的經濟建設,中國的經濟從農業國向工業國的轉變已經完成了,資本積累已經結束了。
就是剛才我講的這一些工業化紅利逐漸消失,逐漸的褪去了。
下一個階段,經濟增長動力在哪裡?企業發展的空間在哪裡?
後工業時代,國家經濟發展的思路,企業發展的思路和工業化時代完全不一樣。
後工業化時代,不是制造的時代,不是擴大産能的時代,不是整合資源的時代,而是研發的時代,創新的時代,新的動能在什麼地方?
創新!後邊我還會再花一點時間講講創新的問題。
第二頭灰犀牛是由于過去十年間,我們過度的依賴貨币政策和财政政策,使得中國經濟的各個部門負債累累。
但是負債是借來的錢,借來的錢不是你創造的财富,借來的錢是要還的,拖得越久利息越重。
中國負債風險高到什麼程度?
從資料上看,2008年,根據國際清算銀行的資料,中國非金融機構的負債,對GDP的比率是140%。
2017年,在接近十年的時間裡,同樣的統計名額,中國宏觀經濟的負債率已經上升到了260%,負債率增加了一百多個點。
國家負債率的概念和企業的負債率是一樣的。
現場的大家都是做企業的,我們設想一下,一個企業負債率如果在十年的時間裡增加一百多個百分點,這個企業怎麼樣?
這個企業該關門了,這個企業在債務的重壓下已經無法經營下去。
國家經濟為什麼可以承擔這麼高的負債率?因為它背後有政府屬性,企業沒有。
在政府信用的支撐下,我還可以把負債拉到260%。
但是問題出現在——償還已經發生困難,企業的債務違約越來越多,地方政府的債務違約越來越多。
為什麼中央從2015年開始,把經濟工作中防範系統性風險放在第一位?
因為我相信政府已經看到:第二頭灰犀牛有可能造成的巨大傷害。
債務過高的風險,已經以各種各樣的形式暴露出來,經濟下行隻會使其更快顯現,而且不可能因為你采取了鴕鳥政策,它就消失了。
不要騙别人,要面對。
對于我們企業來說,在這個時候能做的是什麼?
降低自己的杠杆率,堅決控制債務,有點閑錢的趕緊把銀行貸款還了,守好自己的現金流,過好冬天。
在經濟下行之後,現金是企業的生命線,守住自己的生命線!
第三個灰犀牛,我要講的是中美的貿易摩擦。
中美的貿易摩擦,之前略微緩和的迹象又因為華為高管被捕事件再次緊張。
中美之間到底能不能達成妥協?我不知道。
無論中美之間能不能達成妥協,我們有一個形勢必須清醒地認識到:改革開放幾十年,相對平衡的國際環境将被打破,從今之後将增加很多變數,這是毫無疑問的。
一個重要原因是在發達國家,它的社會和政治發生了深刻變化,這個深刻的變化以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為代表。
特朗普的票倉在美國中部,中部的勞工白藍領階層就全球化而言,是受害者。
因為美國中部大多為傳統行業,在全球化程序中,傳統企業把大量的生産力搬到了開發中國家,搬到了中國,搬到了東南亞,使中部的這些勞工陷入了一種無望。
特朗普上台後,他不在乎全球化,他的目标是美國利益,口号是“把工作帶回美國,在美國創造工作(機會)”。
是以他一系列的動作都圍繞着他的競選綱領展開。
貿易摩擦的目的是什麼?
是為了滿足他的主要選民的要求,這個趨勢在短期之内是無法改變的,因為這個政策已經在全美獲得共識,得到了全美兩黨的一緻支援,特朗普越是對中國采取強硬态度,他在國内支援率越高。
今後,我們還将面臨美國及其他發達國家不斷發起的貿易突破,特别是中國已經崛起成為世界第二大經濟體,中國威脅論在西方越來越有市場,這和我們過去40年所經曆的國際環境是不一樣的。
中國經濟與企業如何抗擊“灰犀牛”
我已經給大家講了夠多的壞消息,但是我的結論并不是對中國經濟,對中國民營企業前途感到悲觀,完全不是!
我們的企業之是以感到目前的冬天有點冷,感到目前的形勢不知道如何去應對,僅僅是因為不知道逆風船該如何去開。
我們不要再想過去40年的生活,我們要相信自己可以應對。
我們現在的條件比改革開放初期的條件不知道好多少倍,這點困難不算什麼。
對于國家來講不算,對企業來講也不算什麼。
與其我們做企業的在這裡猜測灰犀牛的步伐和速度,不如認真去做好抗擊它的準備。
我所說的明年經濟形勢沒有什麼不确定性,指的就是經濟趨勢将是一個長L型。
那我們現在是不是已經在L的底部了?我說不是,并且肯定沒有微型反彈,也肯定沒有U型回轉。
馬上有同學問我,教授你說,這個L的持續時間有多久?
我說不出來也說不準,你非逼我說,至少3年到5年。
為什麼?
因為過去40年沒有認真地調整,積壓到現在,新的動能是一兩年能找到的嗎?這麼高的杠杆率是一兩年能降下來的嗎?
去杠杆我們才做了一點點事情,就退縮了是吧?
如果杠杆不降下來,中國新一輪的增長是不會到來的。就像一個人背着重物在道路上跑,它跑不快,必須要把這個負擔放下。
但是盡管有這三頭灰犀牛,也絕對不是說中國經濟走到了終點。
我們去年(演講時間為2019年,去年是指2018年)的人均GDP9000美元。9000美元什麼概念?美國是60000美元,我們雖然是第二大經濟體,但是按照人均GDP計算,僅僅是美國的1/6還不到,我們差得還很遠。
我們的增長潛力增長空間還很大。
企業尋找新的動能,一定是要在創新上。
後工業化時期,我們的經濟已經從供不應求變成了供大于求,每一個行業我們看到的是産能過剩,資本不再稀缺,我們要依靠自己的新産品、新技術、新商業模式、新服務去打開一片新的市場。
當蘋果開始進入手機市場的時候,傳統手機市場已經飽和,當時的手機第一大供應商産是誰?諾基亞。
蘋果的銷售人員問喬布斯是否應該先做市場調研,喬布斯說我們的産品你不用做調研,做了也沒用,因為市場上根本沒有這樣的産品(智能手機),我們将為自己開拓一個新市場。
你看,我不跟你諾基亞在傳統的鍵盤手機市場上競争,我自己另開一個市場,我自己玩!
如今網際網路發展也日新月異,AR、VR、AI、區塊鍊等等熱門話題層出不窮。
但到今天,網際網路的前半段也已經走完,我相信這是業界的共識,但是這并不意味着網際網路故事到此結束。
工業網際網路剛剛開始,如何把網際網路和大資料技術運用到生産過程中去,而不僅僅應用在人們的生活和消費場景當中,是未來企業創新發展需要着重考慮的。
最後,我想說,盡管經濟形勢是40年以來最嚴峻的,但這并不意味着中國經濟的增長和産業發展就此停滞,我們面臨的挑戰是要轉換思路,從制造轉換到研發,規模擴張轉變到創新,保持一個開放的學習态度。
謝謝大家!
*本文資訊根據網絡資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