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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者的自由

當你和一位作家過從甚密,便會産生一種擔心——這家夥會不會哪一天把你寫進小說?

你的擔心極有道理。作家能夠真正寫活、寫得入木三分的人,恰恰都是與他貼近的人。借用太多便會“酷似”某某人。這就免不了招來麻煩。

最典型的例子是,契诃夫在《跳來跳去的女人》中惹惱了他的好友列維坦;佐拉在《傑作》中深深傷害了他一生的摯友塞尚。

這兩個例子有個特别的相同之處,就是被無辜遭到“侵犯”的皆為畫家;但不同的是,事後契诃夫與列維坦重歸于好,佐拉與塞尚卻終生絕交,至死不再見面。

從作家角度說,這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在他朋友身上發生的事實在太誘惑了。可是誰去體驗一下畫家們内心深處那種難言的痛苦呢?

比如塞尚。與佐拉的關系,貫穿着塞尚的一生。

孤獨者的自由

這兩位巨人的友誼,始自1852年。那一年,他們一同進入法國南部普羅旺斯地區艾克斯的包蓬中學。佐拉十二歲,塞尚十三歲。他們志趣相投,很快結為夥伴。人高馬大的塞尚還成了弱小的佐拉的保護者。後來他們都千裡迢迢北上到了巴黎,佐拉從文,塞尚事畫。從成長到成功幾乎全在一個城市裡。

塞尚的天性内向,為人拘謹,但又有情緒忽然緊張起來的神經質的一面。他最重要的問題,不是别人接近他困難,而是他難于接近别人。

19世紀60年代到70年代是印象派的形成期,巴黎的畫家們十分活躍。

雖然塞尚也是印象派運動的一員,但他無法融入這個畫家群體。他不喜歡高談闊論,不喜歡亂哄哄人多嘴雜的場合,忍受不了與自己截然相反的見解,甚至會嫌惡個别的人,比如馬奈。

在别人眼裡,塞尚也叫人反感。大家受不了他粗俗的穿戴,舉止任性,難以溝通。在展覽會上,他獨異的畫風還受到公衆的嘲笑。

正像古典主義不能接受印象主義一樣,前期的印象主義運動也不能接受塞尚。塞尚便成了“全世界的敵人”。當時的巴黎對他譏諷、奚落、挖苦和嘲弄簡直達到了瘋狂!

比如勒羅瓦在《喧噪》中寫道:“如果與女士們一起去看畫展,想找到最有趣的事情,就請趕快去到塞尚那幅肖像畫前吧。看,那個像鞋底顔色的、奇妙的腦袋,一定會給你非常強烈的印象。他多麼像得了黃熱病!”

攸斯曼斯的那本重要的書《關于現代藝術》,甚至沒有給塞尚一個小小的位置!

他被巴黎抛棄了。于是他給人們的印象,是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孤單無助,天天被各種攻擊打得滿身彈洞;唯一能夠給予支援的是他“人生的夥伴”——佐拉。

可是就在這“生死關頭”,佐拉把他拉進那部系列小說《盧貢·馬卡爾家族》之一的《傑作》中,把他寫成一個名叫克勞德·蘭蒂爾的人物。這個人物是一位固執己見、終生失意而無可救藥的畫家,最後走投無路而自殺!

佐拉毫不避諱克勞德·蘭蒂爾的一部分原型是塞尚。這表明塞尚在他心中僅僅是一位昔時的友人罷了,并沒有太大的分量。

然而,具有悲劇意味的是,佐拉完全不了解生活在另一個世界裡失意潦倒的童年摯友塞尚,對自己一如往昔的情真意切!故而,佐拉對塞尚的打擊是帶有毀滅性的。

《傑作》發表于1885年。塞尚四十六歲,這一年塞尚事業的失敗到達谷底,還經曆了一次夭折的戀情,再加上最密切的朋友負情忘義——不,應該說,是佐拉在他人生的墜落中,又給他加上一塊巨石!

塞尚有神經質的一面,是以他常常會情緒低落,心情敗壞,對自己發火,把自己的畫摔在地上,憤怒地踩成爛餅。

這一切佐拉都是知道的。佐拉說過:“當他踏破自己作品的時候,我便知道他的努力、幻滅和敗北是怎樣的了。”

顯然,佐拉完全清楚《傑作》對于塞尚本人意味着什麼。

開始時,塞尚表示佐拉這樣做是出于小說的需要。他努力維護着他們的友誼。可是當佐拉聲稱克勞德·蘭蒂爾就是塞尚時,他與佐拉的友誼走到了盡頭。

盡管如此,塞尚表現得很平靜,沒有任何激動的言論。為什麼?是在輿論上所處的被動位置使他無法與佐拉直言相對?是長期懷才不遇養成的骨子裡的高傲使他隻能保持沉默?還是他害怕這已然破裂的友誼進一步地走向毀滅?

他實在太在乎與佐拉的這份情誼了!可以說,他對佐拉的友誼是他人生“最大的情感”。

當然,他與佐拉中斷了一切往來與書信。這一切,佐拉明白。但佐拉并沒有任何主動和好的表示。

相反,在塞尚住在艾克斯的一段時間裡(1896年),佐拉曾從巴黎到艾克斯來看望另一位友人,居然沒有與塞尚通個信兒。塞尚得知後,緘默無語。他把自己的内心遮蓋得嚴嚴實實。

那些同是佐拉與塞尚的朋友的一些人,誰也猜不到塞尚心裡到底是一片怒火還是一片寒冰。

1902年9月,當塞尚聽到佐拉瓦斯中毒而身亡時,他當時被震驚得幾乎跌倒。一連幾日,塞尚坐在畫室裡,不住地流淚。

對于一個真正的男人,失去友誼與失去愛情一樣都是深切的痛苦。這痛苦一直伴随着他藝術上的孤獨。

塞尚說過:“如果世界隻有一個畫家存在,那個畫家就是我。”這句話使我們忽然發現,這棵在狂風中一直沒有摧折和傾倒的樹木——原來樹幹竟是鋼鐵鑄成的!

當然,曆史證明塞尚最終得到成功。從1895年開始,塞尚逐漸被認可,并進入他的“勝利時期”。

人們終于明白,塞尚是一個藝術的先覺者。但先覺者在他坎坷又漫長的曆程中,總是喝盡了孤獨的苦酒。

1906年,艾克斯的圖書館為佐拉制作了一尊胸像。塞尚被邀請參加揭幕儀式。塞尚與佐拉共同的老友紐瑪·柯斯特講話時,回憶起他們的童年往事,塞尚忽然失聲痛哭,而且勸慰不止。

這哭聲讓人們感受到強烈的震動,并由此忽然懂得這位藝術家内心深厚的情感和深切的孤獨。

但是不要以為孤獨僅僅是人生的不幸。塞尚說:“孤獨對我是最合适的東西。孤獨的時候,至少誰也無法來統治我了。”

他說出孤獨真正的價值。孤獨通向精神的兩極,一是絕望,一是無邊的自由。

來源:《孤獨者的自由》

作者:馮骥才

編輯:伍希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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