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聽過許多名歌手的歌唱,也與作曲家合作過歌曲,但萦繞在心頭的還是母親的歌聲。
母親是個文盲,大字不識一個,也沒有音樂藝術的遺傳與熏陶,外祖父外祖母都是一生勞作的莊稼人,她十六歲就嫁給我父親,為這個家裡裡外外操勞,但是她卻有模拟的天賦,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無師自通地熟練了歌唱。
“哎——風涼水快咋不唱歌,留那閑心幹什麼?再過二年又老了,兒子娶親侬出閣,哪有閑心唱山歌?”母親的歌聲清清亮亮,像潺潺流淌的渠水,平平仄仄地從田的這頭抑揚到那頭,從崗子的這邊坡婉轉到那邊坡,一直袅袅得很遠很遠。
母親的歌是伴随着勞動的。車水的時候,她唱歌:“天上星星眨眼睛,月下河邊鬧歡騰。車水号子音接音,說說笑笑腳不停。奴家的哥哥鬧歡騰,奴家的哥哥腳不停。”播種的時候,她歌唱:“吃罷了飯插秧苗,邊邊拐拐要插到,三茶六飯與你吃,熱茶熱水要人燒,灑下汗珠天知道。”除草的時候,她歌唱:“太陽一出紅似火,肩扛秧郭下田坡。一郭一郭超前薅,薅了雜草長秧棵,長了秧棵收成多。”收割的時候,她唱歌:“山歌好唱口難開,櫻桃好吃樹難栽,大米好吃田難種,馍馍好吃磨難挨,鮮魚好吃網難排。”打場的時候,她唱歌:“日頭正在往西遊,打把金鈎鈎日頭,金鈎下在雲端裡,鈎不住日頭不收鈎。”送公糧的時候,她也唱歌:“鳥攀高枝樹望春,鳳凰不落秃山嶺。春風不吹花不開,雨不灑苗苗不青,黨是春風化雨露,寸寸土地變成金。”
在勞動的人群中,母親是領唱者,隻要她一聲“哎——”的拖腔,衆人便跟上她的旋律,歌聲頓時就彌漫開來,如白雲一般在藍天飄蕩。
母親的歌聲總回蕩在“那年頭”,用母親自己的話說,就是“吃上一碗飯死了也閉眼了”的“那年頭”。那年頭,在“大幹快上”“超英趕美”的口号聲中大辦人民公社,按照“跑步進入共産主義”的節奏,拆了各家的鍋竈在連部壘起大竈台,社員們不要錢吃上“大食堂”,可是,“人有多大膽,地有多高産”的“大躍進”遭到蒼天的無情懲罰,天大旱,地開裂,莊稼顆粒無收,大鍋竈由稠粥到稀粥再到菜糊糊,最終靠刮樹皮采野菜也揭不開鍋了,隻用空洞的大鐵鍋保留着“吃大食堂”的形式,以應付上級檢查。年輕的共和國遭遇人為與自然的災害,煎熬在“三年困難時期”,莊戶人在饑馑線上痛苦掙紮。
母親常感歎:“那年頭,一天到晚就覺得肚子餓啊,就巴望着用什麼東西填飽肚子!”那個年月,隻要見到能吃的東西,人們的眼睛都立時放出光來。母親時常回憶那些往事,無數次提到一個真實事件:有一回,母親和同村的幾個婦女去上工,突然一個姓萬的婦女驚叫起來,“看,我撿到一個寶貝!”母親回頭問是什麼,“我撿到一粒米!”她的手掌還未完全展開就趕緊捂進嘴裡,滿足地咀嚼着,臉上滿是幸福的微笑。在我的記憶中,母親每天中午總是拖着兩腿泥水、一臉倦容地從田裡回來,瞪着空洞的兩眼看着那個小鍋竈。其時我才兩三歲,祖母為了保住我,徒步一百多裡從在外地工作的父親那兒偷偷挎回一小籃米,每天抓小半把用土坯架着的小瓦鍋熬粥喂我,留一小碗給母親,母親咕咚兩三口喝完了,眼睛直直地盯着我和碗,直到我喝完了,她才用手指頭蘸着粘在碗沿的汁液,一點一點地舔盡,最後又往熬粥的小瓦鍋裡舀半瓢涼水,咕咚咕咚地喝下去。就是這樣,她又拖着兩腿泥水出門去,打起十足的精神下田幹活,領着“三八突擊隊”的姑娘媳婦們唱起了山歌,田野裡又蕩開了清脆悅耳的歌聲。
我很難想象,母親是怎麼餓着肚子、拖着疲憊的身子唱出那麼響亮的歌聲的,曾好奇地問母親,母親雲淡風輕地笑一笑,微歎着答道:“你越是惦記着肚子餓就越覺着餓,一開口唱歌倒把餓給唱忘了。”
唱歌還能抗餓?這太不可思議了!兒時的我總不解母親當年的歌唱之謎,後來讀的書多了,尤其是讀了一些名人傳記,每每讀到他們在困厄中是怎樣尋求精神的力量戰勝自己的,我的腦海便回響起母親的歌聲。貝多芬說,“音樂能使人類的精神爆發出火花”。母親應該不懂得這麼高深的哲理,可是她同這位超級音樂家一樣,用精神的力量扼住命運的喉嚨。
母親對生活的抗壓力是超乎人們想象的,再大的累,再多的苦,都會被她化解為一支清風明月的歌。
母親一共生下七個孩子,第一個不幸夭折,我和最小的弟弟同屬狗,相差十二歲,在我們姊妹六人尚年幼時,父親常年工作在外,祖母自幼裹足不能承重,家裡唯一的勞動力就是母親,積肥、插秧、澆灌、鋤草、收割、打場、挑糧,田裡、地裡、場裡,凡是用力的活兒,母親樣樣得幹,而且樣樣都幹得出色。她每天一清早就到莊前的土井裡挑滿一缸水,經常要挑着稻子到一裡多地的加工廠去碾米,有時候還要到近十裡地的街上去磨面、賣柴草——這在其他人家都是男人們幹的活。記得有一次,五更天被母親喊醒,陪着她去近十裡地的姚李街上磨面,我背着半小口袋麥子,母親挑着笆鬥,深一腳淺一腳地直到日上三竿才趕到加工點。那一天加工面粉的人太多,排成了一條長龍,母親和我随着“龍尾”緩緩朝前移動,等加工好面粉走出來,已是夜幕四合漆黑一片了。母親挑着面,我背着麥麸子,踢踢絆絆地往回走。肚子叽裡咕噜地叫,我咬牙忍耐着,我知道,挑着擔子的母親一定比我還餓,她的影子已分明有些搖搖晃晃了。
雖然母親很能幹,但是我們家畢竟人口多勞力少,在生産隊裡是出名的“超支戶”,口糧稻年年都要被圈在隊部的倉庫裡,等補交了“超支款”才能把稻子領回家。一天夜裡,隊裡私分剛打出來的稻谷,讓每家出一個工一戶一戶地送,母親自然也去給别人送糧食,一直送到半夜,獨我們家一粒糧食沒有分到。生産隊長看着母親收拾空空的笆鬥,竟動了恻隐之心:“唉,姚玉芝(我母親的名字)也送了半夜的糧了,空着笆鬥回家,一家老小也怪難過的,給她半笆鬥吧。”母親強忍住淚水挑着半笆鬥稻子回家,祖母見了很生氣,要去找隊長理論,而母親卻笑着阻止了她:“算了吧,比起那餓死人的年頭,俺還能吃上一碗飯了呢!”然後轉身對我和弟弟妹妹們說:“不吃饅頭争口氣,總有一天俺們家也會不超支,也會把糧食分到家!”後來,母親每次提起這不堪回首的往事時,語氣都很平靜,有時甚至還面帶微笑,就像講述别人身上發生的故事。
實行土地聯産承包責任制時,我正在外地上師範,弟弟妹妹們也隻剛到讀書年齡,僅能做點輔助性的家務,家裡所有的田地靠母親一人,積肥、耕種、揚場、賣糧、砍草,她一年四季每時每刻都不閑着,趁着月光在田間拔苗,頂着烈日在地裡鋤草,冒着暴雨在場上收稻,浸着露水在山上割草。冬閑的時候,母親也從未閑着,修田埂,挖地角,鏟草皮,謀劃着來年的種植。看到别人家翻蓋了新房,母親便和祖母商議,在老屋的西崗邊另起一宅,蓋幾間房為孩子們長大了備着。地基是母親親自開挖的,基石是母親帶着我和妹妹弟弟到處撿來的,牆頭也是母親領着我們和泥壘起來的。挖掘松崗上的硬土,用榔頭用力砸碎,潑上水浸泡透,撒上剁碎的幹稻草和紅麻根,挽起褲腿在上面踩踏,直到泥土又黏又稠,母親掄起鐵叉教我們壘牆,壘一層,踩嚴實,再鋪上一層稻草,接着壘第二層、第三層。每一回隻能壘一尺多高,待晾曬幹了之後才繼續壘。記得那年初冬趕在上凍前,牆頭已壘到一人多高。母親時時手持鐵鍬,在土牆的四周裡左看看右瞧瞧,臉上漾着笑紋——她是在欣賞自己的“傑作”,就像端詳着自己一天天長高長壯的孩子。看着看着,她竟情不自禁哼起歌兒來:“秋季金菊花而黃,木蘭從軍去疆場,金戈挂霜銀盔亮,誰人知我是女郎……”
艱難的生活在别人看來是一種痛苦,而母親卻表現得十分坦然。在父親幾乎“抛家不顧”的那些年月,她全身心地經營着這個家,當孩子們一個個像鳥兒一樣離巢,建立起自己小家庭的時候,她又承擔起了贍養年邁祖母的責任。她與祖母,與其說是兒媳與婆婆,不如說是女兒與母親,這種關系,是祖母認可并逢人誇耀,也是老家方圓幾十裡地盡人皆知的。祖母喜歡吃什麼,母親就設法為她備辦什麼;祖母牙齒不好,母親就把飯菜煮到極易咀嚼;祖母夜裡輕輕發出哼哼,母親就明白她有什麼念想,或者身體哪兒不舒服了;祖母患有眼疾,母親細心地用夾子為她一根根夾除倒紮的睫毛;祖母生病卧床,母親更是寸步不離日夜陪伴。彌留之際的祖母,握着我母親的手,久久地凝視着,微微歎一口氣,眼角滾落出一串淚珠。在場的人都清楚,這份情,祖母難以割舍。而母親,也撲倒在祖母的懷裡,脊背不停地抽搐,已經泣不成聲。祖母離世後,我把母親接到了我所工作的小城,讓她與父親這對大半生聚少離多的老夫妻在一起安度晚年。母親很快也适應了城裡的生活,像服侍祖母一樣照料着父親的衣食起居,還結識了整棟樓的老太太們,幫人家腌小菜,套被子,做拖鞋,整理婚嫁物品,裁剪嬰兒衣服,凡是她做得到的都盡心盡力去做,看到人家心滿意足,她便滿心歡喜。後來,父親執意要回鄉下養老,母親未說半個“不”字,就随他一道回到那個給她留下五味回憶的崗村,無怨無悔地照顧着父親,一直到他去世。
随着母親年事漸高,她喜歡平平靜靜地講述那些往事,講一段,就會歎道:“那年頭,吃上一碗飯死了也閉眼了!現如今這日子,真是唱着過啊!”母親說這話時,我們就央求她唱歌,可她總癟着嘴微微笑着,遲遲不肯開口,隻是有一回在孩子們的再三央求下,她才輕輕唱道:“正月十五月兒明,村前村後鬧花燈。一條龍燈前頭走,獅燈花船随後跟。一年一度元宵節,玩燈唱戲到五更。這邊唱罷那邊應,燈歌唱得月兒明……”記憶中,這是母親最近一次唱歌了,歌聲雖沒有“那年頭”的清亮,但卻滿是快樂與幸福的味兒。
而今,年近九旬的母親再也不開口唱歌了,再提當年唱歌的事,她總會說:“那時唱歌是為生活,如今生活就是唱歌。”母親這話看似簡單,可細細一咂摸,還真含着很深奧的哲理呢!
母親是一棵樹,把根深深紮在了那個崗村,無論是怎樣冰冷的寒冬還是狂暴的風雨,她都能以歌唱與微笑面對。前年春節,我接母親來臯城新居,她也很高興地答應了,可剛來幾天她就急不可耐地要回去,說呆在樓上整天沒啥事做渾身不自在。每次回鄉間老宅看望母親,總見她要麼在竈下生火,要麼在院子裡掃地,要麼在給雞鴨撒飼料,勸她坐下來歇一會兒,她卻并不停下手中的活兒,笑道:“這累啥呢,比你們城裡人唱歌跳舞還輕省呢!”
看來,母親如今真的把生活過成了歌唱。聽着母親的話,母親的歌聲又在我的耳畔嘹亮着,袅袅袅袅,帶着力量的風。
作者:趙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