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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倬雲:經緯華夏——從大陸到海洋

2024年9月30日上午,由唐獎教育基金會、“中研院”與台灣大學合辦的唐獎第六屆漢學獎大師論壇,在台灣大學應用力學研究所國際會議廳如期舉行,主題為“經緯華夏:從大陸到海洋”。本屆漢學獎得主、美國匹茲堡大學榮休校聘講座教授、許倬雲以預錄影片的方式主講,美國哈佛大學東亞語言與文明系講座教授王德威主持。

許倬雲:經緯華夏——從大陸到海洋

演講會場(陳子韬 攝)

首先,許倬雲回顧了台灣大學對自身的影響。簡要回憶了在台大的求學經曆後,許倬雲着重強調了傅斯年校長及其所題“敦品勵學,愛國夫妻”校訓對自身為人、治學的深遠影響,即時刻以品行端正,關懷中華文明與人類全體為自我要求。

随後,台灣大學校長陳文章,台灣大學文學院院長鄭毓瑜,史語所所長李貞德先後緻辭,在祝賀許倬雲先生榮獲唐獎後,分别介紹了許先生在台大曆史學系、史語所的任職經曆及其對台灣地區學術界的深切關懷與重大影響。其中,陳文章還特别指出,許先生雖年已耄耋且身體不便,但仍勤于治學的精神,以及将此次所獲獎金全數捐贈用以推獎後進的善舉,令人動容。

座談主持人王德威總結了三位的緻辭内容後,先從許倬雲先生的著作切入,介紹了他卓越的學術貢獻:通過引入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逐漸建構了一個各領域、各區域、各階層互動交織的中國上古史體系,最終形成了其獨特的“華夏史觀”。繼而,王德威又先後言及了許先生參與推動設立的漢學基金會的重要意義,身體不便卻堅持治學的毅力及其與夫人孫曼麗的佳話。最後,王德威再次祝賀許倬雲先生獲獎,并号召在座的曆史系同學以許先生為榜樣,不斷奮進。

“大禹治水”的實際範圍

之後,許倬雲的“經緯華夏:從大陸到海洋”專題演講正式開始。

許倬雲在演講伊始便開門見山地表明,将從考古學的角度分析“大禹治水”這一神話傳說和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的關系,從中顯示以地理觀點讨論曆史變化的重要方法論意義。

他先從介紹南京師範大學地理科學學院研究員吳慶龍于2016年發表在《科學》(Science)的報告《公元前1920年潰決洪水為中國大洪水傳說和夏王朝的存在提供依據》(Outburst flood at 1920 BCE supports historicity of China's Great Flood and the Xia dynasty)談起。吳慶龍認為在公元前1900年左右,黃河上遊的積石峽段由于地震而形成了兩個堰塞湖,決堤後所造成的洪水淹沒了中下遊低地,而在洪水消退後,在今山西省的夏人領袖大禹則對餘下積水進行了清理。對此,許倬雲認為吳慶龍言及的積石峽與《尚書·禹貢》中“導河積石”的記載相合很可能并非巧合的同時,也肯定了學界所提出的堰塞湖水量不可能使整個黃河中下遊全部泛濫的質疑,并進一步提出為何隻有大禹能免受洪水泛濫影響的問題。

随後,許倬雲又介紹了中國科學院地球環境研究所研究員譚亮成等于2020年發表在《地球實體研究通訊》(Geophysical Research Letters)的報告《高分辨率石筍揭示的黃土高原西部全新世季風變化及突變事件精細結構》(Holocene monsoon change and abrupt events on the western Chinese Loess Plateau as revealed by accurately-dated stalagmites)。譚亮通過測定黃河上遊地區甘肅隴南烏鴉洞内的鐘乳石同位素,發現此處在距今4200年前後的20年間曾出現連續強降水,這很有可能就是中下遊洪水泛濫的原因。許倬雲十分贊同譚研究員的解釋,并以山頂氣團滑落升溫的原理補充了烏鴉洞所在地區出現強降水的原因。許倬雲又結合自身先前在陝西周原實地考察時所見到的黃土斷崖水位線,以及考古學家石興邦先生所告知的因黃土吸收、涵養水源的能力而在陝甘地區形成的濕地、湖泊與漢唐定都關中、漢軍屯田居延之間的密切聯系,認為黃河在其流經地區的補給下,其水量一定足以維持洪水抵達中下遊地區。其間,許倬雲還回憶了在石先生的陪同下,和夫妻同訪風陵渡的情景。

在厘清了黃河洪水的成因和影響範圍後,許倬雲便從地形地勢的角度對“大禹治水”的實際範圍進行了推測。黃河中遊的東岸和北岸為山西高原,由于相對高度較高,洪水無法進入,是以事實上受洪水影響的隻有位于山西高原西南部地勢較低的運城平原。考慮到黃河南岸地勢較低且土壤同樣是具有吸水性的黃土,運城平原北部泛濫的洪水可以借助地形輕易将其重新導回河道,向南岸、下遊洩洪。随着沿途黃土對洪水的吸收,洪水對下遊地區的破壞應該是較為有限的。因而,在“全國”觀念尚未形成的時代,大禹治水的實際範圍應當僅局限于運城平原南部。

此外,許倬雲還補充了流傳于四川地區的大禹治水與其妻子塗山氏的神話傳說。考慮到長江源頭與黃河源頭相去不遠,黃河上遊地區的強降水很有可能也對長江流域造成了影響。因而,許倬雲認為這一傳說是對譚亮成研究員報告的佐證。

綜上,許倬雲認為将吳慶龍、譚亮成兩位研究員的研究加以綜合,互相補充後,是對大禹治水神話傳說的一個較為完滿的分析。

最後,許倬雲對大禹的崛起和夏王權的形成過程進行了說明。由于大禹統治的核心區域——運城平原在洪水泛濫時并沒有受到嚴重破壞,在治水過程中又實作了對夏人内部力量的整合,使夏得以不斷壯大。這一自洽的解釋體系也印證了大禹的勢力主要分布在山西的說法。大禹成功平治運城平原南部洪水之舉自然會使下遊地區居民受到激勵,借鑒夏人的成功經驗治理自身區域的水患,進而逐漸恢複自身的力量。作為西部的新興力量,夏也成為了東方力量的挑戰者,二者在二裡頭、陶寺形成了角逐格局,最終夏建立了一個前所未有的霸權,南方地區與堯舜有關的傳說很有可能便反映了夏的挑戰者被驅逐的史實。然而,夏并非一個統一的朝代,其控制權并不穩定,而是處在一個與其他力量并存的狀态。

山東龍山文化的衰落原因

結束對大禹治水神話傳說的讨論後,許倬雲話鋒一轉,開始了對山東龍山文化衰落原因的分析。

他從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的考古學現象談起。考古資料顯示,位于渤海灣地區且曾繁盛一時的山東龍山文化,其所屬聚落在公元前2000年前後出現規模迅速變小、數量驟減,衆多聚落被廢棄的情況。考古學界将這一特殊現象稱為“龍山出走”或“祝融八姓的出走”。

随後,許倬雲又從族源角度對“祝融”進行了補充性介紹。傳說祝融是火神,是颛顼後裔太陽、火、飛鳥中的一族,而日光、飛鳥、火焰又恰是東北紅山、山東龍山、殷商等海區東夷的族源傳說。與颛顼同時,傳說又有以鳥名官、以雲名官的太昊、少昊。據此,許倬雲認為祝融當出于海區東夷。

然而據學者考證,祝融八姓大體分布于黃河、長江中遊的今河南、湖北地區。面對祝融族源區與分布區的差異,許倬雲認為這是祝融自山東沿海出走後的結果,随後便對祝融出走的原因展開了分析。地理學者據印度一個緯度低、海拔高的水溶洞所反映的氣象資訊,發現距今4000年前後,整個舊大陸低緯度沿海地區的氣候均迅速變得寒冷、幹旱,且持續了較長時間。許倬雲據此推測,與印度同受季風控制而緯度更高的山東半島,此時的氣候惡化很有可能更為劇烈,而這應當就是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祝融八姓出走的重要原因。

結尾部分,許倬雲對此次演講進行了簡要總結,即通過兩個水溶洞所反映的氣候變化,對大禹治水的實際範圍與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的原因這兩個中國曆史的重大課題進行了分析。随後,許倬雲又補充說明了掌握高溫制陶技術的龍山文化在出走後所逐漸發展出的青銅鑄造技術,對青銅文明走向巅峰的重要意義。最後,許倬雲以再次強調地理觀念對曆史研究的重要意義作為整場演講的收束。

許倬雲對“大禹治水”神話傳說和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的讨論,事實上是在史語所的建立者傅斯年先生所提“夷夏東西說”這一大架構下進行的思考。據《許倬雲談話錄》,傅先生總是想“對西周曆史、商周的國城研究有個交代,對中國文化有一個綜合的研究”。此外,許倬雲還曾跟随史語所的李濟院士學習青銅時代的各個重要課題,史語所的學術傳統對許倬雲治學的影響由此可見一斑。他後來出版的《西周史》《求古編》等著作,均是對“華夏國家”如何形成這一史語所諸位前輩尤為關心的議題的讨論與回應。

此外,早在1997年,許倬雲便通過《新史學》發表了《良渚到哪裡去了?》一文,從地理環境角度分析了良渚文化的興衰:大規模“海退”後,為了淡化鹽堿地,良渚文化出現了超越單一村落的複雜組織體系。将許倬雲對良渚的讨論與對大禹治水及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的分析相結合,或許能更深刻地體會他從地理觀點讨論曆史變化研究方法的重要意義。

許倬雲:經緯華夏——從大陸到海洋

許倬雲先生演講(圖源2024唐獎大師論壇漢學場錄像)

在許倬雲的專題演講結束後,“中研院”院士杜正勝,“中研院”院士、新竹清華大學人類學研究所所長臧振華,台灣大學曆史學系教授甘懷真,“中研院”曆史語言研究所助理研究員孔令偉先後就許倬雲的演講進行了與談。

“陸向”中國及其海洋認識

杜正勝直入主題,在明晰了中國主流的海陸意識後,按照曆史發展的脈絡回顧了中國對海洋的認識及其演變。中國的地理形勢“背山面水”,陸地邊界線與海岸線的長度接近,陸海均衡。然而他認為,中國曆史事實上是以大陸為中心的曆史,其發展的主導力量也往往是北方,即“華夏”。與“海向”的古地中海文明不同,中國曆史的主流意識是以“陸向”為主,農耕民族與草原民族在鬥争、對抗中産生交流。

随後,他梳理了不同時期中國對海洋的認識及其演變。據《荀子·王制》所載的貢物,遲至東周才出現的“四海”觀念事實上也未必指代真正的海洋,而是“天下”範圍的邊界。盡管燕、齊方士面對浩瀚的海洋萌生了如“大小九州”等觀念,燕、齊國君遣人入海,秦始皇五次巡行中四度并海,但這些終究隻是以求仙為主要目的的不切實際的幻想。至漢晉時期,霍去病封狼居胥遙望“北海”,後漢甘英出使聽聞“西海”均是較為模糊的認識,而南海因為貿易的緣故而逐漸現實化。

許倬雲史學研究的特點

正式與談開始前,臧振華首先恭賀許倬雲先生榮獲唐獎,并對許先生耄耋之年仍著述不辍緻敬。随後,他着重介紹了許倬雲史學研究的特點。

臧振華指出,許倬雲史學研究的特點之一,是超越了傳統史學的研究方法。許倬雲的博士論文《中國先秦社會史論》(Ancient China in Transition)便首次将統計學的方法引入史學研究之中,開風氣之先。随後,臧振華又緊扣專題演講的内容,強調許倬雲依據地理資料對大禹治水和山東龍山文化衰落的探讨,并非所謂的“環境決定論”。盡管許倬雲強調地理觀念對史學研究的重要意義,但始終認為曆史發展是多種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而絕非僅僅決定于地理環境。

繼而,臧振華以《西周史》為例,認為許倬雲史學研究的另一個特點是對考古資料的注重與熟悉,這一點當今鮮有學者能及。受法國年鑒學派的影響,許倬雲将考古文化視作古代人群的生活方式,因而曾大力推動曆史生态學的發展。

最後,臧振華将話題引回許倬雲的演講,為許倬雲的分析補充了考古學方面的支撐。臧振華介紹了于2000年至2001年由中科院考古研究所發掘的青海民和喇家遺址。該遺址出土了大量非正常死亡、姿勢怪異的人類遺骸,且遺址地層中有明顯的斷層和泥石流、洪水帶來的沉積物,顯示距今4000年前後當地曾遭受過重大災害,這與許倬雲所引的地理氣候資料是一緻的。

在世界中的中國

甘懷真教授回顧了許倬雲先生在台灣地區學術史的地位與貢獻後,将他所倡導的“從大陸到海洋”的中國史研究方向進一步拓展為“在世界中的中國”。

甘懷真指出,1949年以後的台灣地區史學研究承接了先前中國大陸的新史學傳統,許倬雲在此基礎上又将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引入了曆史學,進而使曆史學界自1980年代後便逐漸接受并充分運用社會科學的研究方法。甘懷真還指出,随着近些年社會科學的不斷進步,曆史學的研究也會更上一層樓。

随後,甘懷真援引了許倬雲于1970年代出版的《求古編》序言,對其中“中國的曆史不僅是一個民族或一個國家的曆史”,更是一個“龐大的組織”和“複雜的文化體系”的表述深表贊同,并指出在分子生物學已然證明了現代中國人是由境外移入的今天,以中國遠古以來的政治、文化地理區之間的互動為課題的中國史研究,應該将研究範圍進一步擴及各個地理區與域外的聯系。甘懷真認為許倬雲《萬古江河》中“從世界看中國,再從中國看世界”的表述便可以概括為“在世界中的中國”,即在許倬雲着重強調的地理觀點的基礎上,又補充了世界史這一研究視角,進而話鋒一轉,将話題引入甘懷真自身的研究領域——東亞史。甘懷真指出,“東亞史”所研究的不僅僅是一個包含中國的更大區域,還是一個“海的世界”,東亞海域便是中國、北韓半島與日本列島溝通的橋梁。甘懷真認為這個“海的世界”是形成于漢代四百年間,此前的二裡頭等早期文明的确與西方、北方文明存在着極為緊密的聯系,然而漢代以降,中華文明的中心已然出現變動。甘懷真又先後援引了《隆中對》中“荊州北據漢、沔,利盡南海”的文句、遼東公孫氏對東亞海域的控制以及北宋清明上河圖,顯示了中國河道與海洋的緊密聯系以及被忽略的中國海洋曆史世界。

最後,甘懷真号召廣大後學遵循許倬雲從大陸到海洋的中國史研究方向繼續推進,并對未來的中國史研究表示了最充分的信心。

孔令偉:《萬古江河》與《經緯華夏》的啟示

正式與談開始前,孔令偉博士對王德威院士及唐獎基金會邀請青年學者與談,進行老中青三代的學術對話表示感謝,并強調這是對廣大年輕後學的極大鼓勵。随後,孔令偉就自身從許倬雲《萬古江河》與《經緯華夏》中分别獲得的啟示展開了與談。

首先,孔令偉指出《萬古江河》是一部具有世界史格局的跨斷代中國通史,而這也恰好與史語所的研究旨趣以及唐獎漢學獎的思想意義相契合。1930年代,史語所首任曆史組主任陳寅恪在《李唐氏族之推測》一文中顯示了唐代中國的多元性與包容性。唐獎所支援的廣義漢學,更是一個以文化意義上的中國作為研究對象的廣大思想議題,兼攝了傳統意義上的漢學及“虜學”。

至于《經緯華夏》,孔令偉認為它比《萬古江河》更具有多元性、交錯性與世界性,更加充分地顯示了曆史與地理的交錯以及不同地理區之間的交錯,而許倬雲在該書中對西北、西南地區的留白也反映了對這些地區進行更深入研究的可能性。進而,孔令偉将話題回扣到“從大陸到海洋”這一主題,以自身在台灣地區從事西藏、新疆研究以及齊邦媛先生所著的《巨流河》為例,強調了内陸亞洲與海洋世界是相容互觀的關系,而絕非二進制對立,邊疆翻轉後便是中國了解外部世界的前沿核心。随後,孔令偉又援引了王德威所撰《華夷之變:華語語系研究的新視界》一文,認為文中提出的“華夷風”概念有助于研究者超越當代國族主義與地緣政治的限制。

最後,孔令偉援引了許倬雲《經緯華夏》中的文句,總結了許倬雲的“大曆史觀”及其對台灣地區學界的貢獻。孔令偉強調了許倬雲“文化的、社會的、常民的”思考所具有的承前啟後意義,而許倬雲的“大曆史觀”更是從史語所的“斷代史傳統”發展而來。

與談結束後,主持人王德威還特别邀請台下的許倬雲的高足、美國紐約市立大學榮休教授李弘祺進行了簡短發言,作為本次論壇的收束。李弘祺表示很高興能夠參加今天的盛會,許倬雲的演講依然是非常的“inspiring”,并認為自己對“大題目”的偏愛是深受了許倬雲的影響。

9月27日,李弘祺專門在澎湃新聞·私家曆史發表了題為《風雨江河候明月——賀許倬雲先生榮膺唐獎》的祝賀文章。他希望唐獎未來在東亞能夠超越諾貝爾獎并規劃地區學術的持續發展,同時也表達了對唐獎漢學獎關注理智意義上的“智”的期待。其後,李弘祺在文中比對了許倬雲與自身其他兩位老師的治學特色,指出許倬雲的學術、教育背景對其社會史研究的重要意義。最後,李弘祺着重強調了許倬雲的成長經曆與其對祖國的熱愛與關懷之間的緊密聯系。

(特别感謝台灣中興大學遊逸飛老師邀請撰稿并提出寶貴修改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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