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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糖蟹”究竟是怎樣一種吃法?

“糖蟹”究竟是怎樣一種吃法?

中國飲食文化源遠流長,古書中有很多關于飲食方面的記載。可是,随着曆史的發展,人們生活方式的轉變,詞義的演變,有些食物很是令後人費解。如今人梁實秋嗜好“口腹之欲”,品嘗過衆多中外美味,可謂見多識廣,卻曾疑惑古人吃螃蟹要加糖的吃法。他于《雅舍談吃·蟹》中說:“陸放翁詩:‘磊落金盤薦糖蟹。’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可是古人記載确有其事。《清異錄》:‘炀帝幸江州,吳中貢糖蟹。’……如今北人沒有這種風俗,至少我沒有吃過甜螃蟹,我隻吃過南人的醉蟹,真鹹!螃蟹蘸姜醋,是标準的吃法,常有人在醋裡加糖,變成酸甜的味道,怪!”(山東畫報出版社,2005,54頁)其實,梁實秋大可不必感到困惑,北宋沈括就不太明白南北朝時的“蜜漬鱁鮧”和“糖蟹”了,《夢溪筆談校證》卷24《雜志》一載:“宋明帝好食蜜漬鱁鮧,一食數升。鱁鮧乃今之烏賊腸也,如何以蜜漬食之?(隋)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蜜擁劍四甕。又何胤嗜糖蟹。大底南人嗜鹹,北人嗜甘。魚蟹加糖蜜,蓋便于北俗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776頁)從沈括的記載中,宋朝時關于“蜜漬鱁鮧”、“糖蟹”的加工方法已經失傳了,不然,他何以困惑“如何以蜜漬食之”。

“糖蟹”究竟是怎樣一種吃法?

[清]高其佩《水中八事圖》(其一)

對此困惑,陸遊的解釋比較獨特,《老學庵筆記》卷6曰:“聞人(複姓)茂德言:‘沙糖中國本無之,唐太宗時外國貢至,問其使人此何物,雲以甘蔗汁煎’,用其法煎成與外國者等,自此中國方有沙糖。唐以前書傳,凡言及糖者皆糟耳,如糖蟹、糖姜皆是。”這樣,在九百多年前,糖蟹就引起了紛争。沈括的了解是指“糖漬的蟹”,而陸遊認為是“糟腌的蟹”。直到今天,還是二訟紛纭,請看當今權威辭書的解釋:《漢語大詞典》“糖蟹”條目的解釋是:糟腌的蟹。引陸遊《老學庵筆記》等的說法為證,認為“糖蟹”、“糟蟹”乃一物兩名。《漢語大字典》(縮印本)(湖北辭書出版社,1992)“糖”條目(1):從甘蔗、米、麥、甜菜等提煉出來的供食用的甜的物質。《說文新附》:“糖,饴也。”《南齊書·周颙傳》:“蟹之将糖,躁擾彌甚。”從《大字典》所引例句“蟹之将糖”可以看出,他們是主張把“糖蟹”看作糖漬的蟹。兩家各執一詞,令人不知所從。時人論著或擇其一,或避而不談,或審慎阙之。今不揣淺陋,分疏如下,以就質于方家。我們認為在唐前(包括唐)“糖蟹”“糟蟹”是有差別的,主要在于加工工藝的不同。糖蟹的制作有一道浸泡在“薄”中的程式。有後魏賈思勰《齊民要術》(缪啟愉《校釋》)為證:“藏蟹法:九月内,取母蟹,母蟹臍大圓,竟腹下;公蟹狹而長。得則着水中,勿令傷損及死者,一宿則腹中淨。久則吐黃,吐黃則不好。先煮薄,薄饧,着活蟹于冷甕中,一宿。煮蓼湯,和白鹽,特須極鹹。待冷,甕盛半汁,取中蟹内着鹽蓼汁中,便死,蓼宜少着,蓼多則爛。泥封二十日。出之,舉蟹臍,着姜末,還複臍如初。内(納)着坩甕中,百個各一器,以前鹽蓼汁澆之,令沒。密封,勿令漏氣,便成矣。特忌風裡,風則壞而不美也。”(農業出版社,1982,422頁)從上文可得知,蟹之儲藏,若在稀薄的糖中浸一宿,可以增加美味。這種方法加工出來的蟹大概就是所謂的“糖蟹”吧。我們不能從字面上了解為“糖蟹”就一定是甜蟹。梁實秋的困惑“我不知道螃蟹可以加糖”概源于此。賈思勰《齊民要術》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唐前惟一的、詳細的、珍貴的糖蟹制作工藝,進而證明史書筆記中的糖蟹的确是含糖的。

“糖蟹”究竟是怎樣一種吃法?

孫雪泥《蟹圖》更為可貴的是,在此文的下面,賈思勰又介紹了另一種不必浸于稀糖中的方法。“又法:直煮鹽蓼湯,甕盛,詣河所,得蟹則内鹽汁中裡,滿便泥封。雖不及前味,亦好。慎風如前法。”這種方法,所需配料隻有鹽蓼湯,方法類似于今人腌制鹹蛋。我們暫且稱之為“腌蟹”。總之,長期儲存螃蟹最基本的配料是鹽,唐前的加工方法,是把蟹先浸泡在稀糖或蜜中,是以叫作“糖蟹”或“蜜蟹”。唐後,把蟹放到糟(還有水、鹽等)中,叫作“糟蟹”。至于說流傳到今天的“醉蟹”,自然離不開酒了。梁實秋所言“我隻吃過南人的醉蟹,真鹹”,我們雖然沒吃過糖蟹、糟蟹,但是可以推論出它們也是鹹的,正如其他可長期儲存的肉質蛋白——風雞、臘肉、腌魚等一樣。

再看陸遊的話,“凡言及糖者皆糟耳,如糖蟹、糖姜皆是”,我們認為陸遊見聞該博,不會如此不辨菽麥,把“糟”和“糖”混為一談。隻是他的表達不夠精确,讓人誤解。他的本意可能是指:“糖蟹、糟蟹都是指腌蟹的一種,唐前的糖蟹就是指後代的糟蟹。”這或許是陸遊本想表達的意思。

“糖蟹”一詞,最早的文字記載大概是在《南齊書·周颙傳》中,“後何胤言斷食生,猶欲食白魚、(同鳝)脯、糖蟹。以為非見生物。疑(讀拟)食蚶蛎,使學生議之。學生鐘岏曰:之就脯,驟于屈伸;蟹之将糖,躁擾彌甚……”可見,至少不晚于南朝蕭齊(479—502),就有了糖蟹。而後魏賈思勰的成書年代大約是530—540之間。他們生活的時代相去不遠,是以我們有理由認為,賈氏所言的“藏蟹法”是可信的。

“糖蟹”究竟是怎樣一種吃法?

《南齊書》(點校本二十四史修訂本)

中華書局出版

語言随着時間的流逝,在不斷地發展變化。從陸遊的詩(陸遊《夜飲即事》:“天涯久客我何堪,聊喜燈前得縱談。磊落金盤薦糖蟹,纖柔玉指破霜柑。”)文(陸遊《老學庵筆記》卷6:“唐以前書傳,凡言及糖者皆糟耳,如糖蟹、糖姜皆是。”)可知,至少在南宋,糖蟹、糟蟹已經沒有差別了。至于陸遊論及的“唐以前書傳,凡言及糖者皆糟耳”,恐不能為信。清人吳景旭《曆代詩話》考證曰:“《清異錄》:‘炀帝幸江都,吳中貢糖蟹,則潔拭殼面,以镂金龍鳳花貼上。’《夢溪筆談》:‘大業中吳郡貢蜜蟹二千頭……’據此,則隋時大業已然。安得雲唐以前無沙糖耶?及觀《學齋占畢》雲,宋玉《大招》已有柘(蔗)漿,是取蔗汁始于先秦也。前漢《郊祀歌》:‘(泰尊)柘漿析朝酲。’注謂:取甘蔗汁以為饴也。又孫亮取交州所獻甘蔗饧,則是煎蔗為糖,已見于漢時。而《說文》、《集韻》并以糖為蔗饴,曰饴、曰饧,皆是堅凝可含之物,非糟之謂,何可言煎蔗始于太宗時,而前止是糟耶?”(中華書局,1958,931頁)

吳景旭把中國蔗糖史追溯到先秦,認為《楚辭》中的柘漿就是甘蔗。所言大抵正确。季羨林先生也引用了這個文獻。他在《cīcī問題》一文中,反駁丹麥學者Smith所持的“中國在唐以前隻有麥芽糖”的觀點,說:“這不是事實,《楚辭》中已有柘(蔗)漿。從公元二三世紀後期起,‘西極石蜜’已經傳入中國。大約六朝時期,中國開始利用蔗漿制糖,在過去蔗漿是隻供飲用的。”(《中國社會科學院學者文集·季羨林集》,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104頁)

需要注意的是,吳景旭未能辨析“沙糖”與“石蜜”、“饴糖”之異同,認為糖蟹加工的原料就是“堅凝可含之物”。這就值得商榷了。南宋洪邁《容齋随筆·五筆》卷6《糖霜譜》談到了蔗糖(非麥芽糖)在中國的發展演變,雲:“糖霜之名,唐以前無所見。自古食蔗者始為蔗漿,宋玉《招魂》所謂‘胹鼈炰羔有柘漿’是也。其後為蔗饧。孫亮使黃門就中藏吏取交州獻甘蔗饧是也。後又為石蜜。《南中八郡志》雲:‘笮甘蔗汁,曝成饴,謂之石蜜。’《本草》亦雲:‘煉糖和乳為石蜜’是也。後又為蔗酒。唐赤土國用甘蔗作酒,雜以紫瓜根是也。唐太宗遣使至摩揭陀國,取熬糖法,即诏揚州上諸蔗,榨沈如其劑,色味愈于西域遠甚,然隻是今之沙糖。蔗之技盡于此,不言作霜,然則糖霜非古也。”(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871頁)

“糖蟹”究竟是怎樣一種吃法?

《容齋五筆》(掃葉山房藏版)

洪邁的叙述非常清楚,從中可以看出,中國的蔗糖加工經過了蔗漿、蔗饧、石蜜、蔗酒、沙糖和糖霜幾個階段。其中蔗漿是最早的也是六朝以前最常見的甘蔗制品,蔗饧是指經過簡單加工(曝曬等)過的制品,它們都是液态的。

洪邁提及的糖的各個種類,都指的是甘蔗糖。那麼加工糖蟹使用的是蔗糖還是麥芽糖(麥芽糖又稱饴糖,是一種以谷物為原料制成的澱粉糖)呢?遺憾的是史書上沒有記載。我們推測:麥芽糖可能性最大,其次是蔗饧,最不可能的是石蜜和沙糖。主要理由有兩個:一,在中國的北部,即黃河流域食用的糖多指的是麥芽糖。遠自西周就有記載,《詩經·大雅·綿》:“周原,堇荼如饴。”饴,就是饴糖,麥芽糖。其次,《齊民要術》的作者賈思勰,山東人,一輩子沒去過南方,他談及的糖蟹制作,應該是指他身邊習見的麥芽糖。二,從蔗糖和麥芽糖的普及程度、時節性看,麥芽糖更勝一籌。季羨林在《糖史》中也說:“(蔗)糖在古代開始熬制時,則是異常珍貴。比如在印度、伊朗,最初隻作藥用,還不是食物的調味品。當時(魏晉南北朝)在中國也不會例外。”我們從文獻中也可以找到一些證據。《詩經·周頌·有瞽》:“既備乃奏,箫管備舉。”鄭玄箋:“箫,編小竹管,如今賣饴者所吹也。”鄭玄是東漢人,說明遠在漢朝,饴(麥芽糖)已是街頭巷尾的吆喝叫賣物了;其次,唐徐堅等《初學記》卷4《寒食第五》:“造饧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