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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食與遼朝的交往和耶律大石的西征

大食與遼朝的交往和耶律大石的西征

早在耶律阿保機建國之初,大食與遼朝即有了外交往來。當遼朝在金人的進攻下面臨徹底崩潰時,皇族耶律大石又毅然率衆西行,意欲借助大食兵力,以圖中興。後來,耶律大石果然在西域迅速崛起,創立了偌大的西遼帝國。這個大食國究竟是怎樣一個國家?它的地理位置在哪裡?耶律大石為何對它抱有這麼殷切的期望?它在耶律大石重新立國的過程中起了什麼作用?這些問題在中國史研究上一直都是難解的“謎”,今據國内外的文獻資料和有關的敦煌遣書,對這些問題進行簡略的探索,本意在于抛磚引玉,促使更多的同志來一起進行讨論。

一、從耶律大石西行談起

12世紀初,女真日益強盛。公元1115年首領完顔阿骨打稱帝,國号“大金”。公元1116年,金兵南下,攻陷遼的東京(今遼甯遼陽市)。公元1122年,金兵西進,攻陷遼的中京(今内蒙古自治區甯城縣),天祚帝逃入夾山(今内蒙古自治區武川縣),音信隔絕。耶律大石擁立耶律淳為帝,堅守南京(今北京市)。不久,耶律淳死,其妻蕭德妃攝政。金兵南下居庸關,耶律大石和蕭德妃退出南京,投奔天祚帝。天祚帝殺死蕭德妃,責問耶律大石,耶律大石心中極為不安,殺死天祚帝的親信蕭乙薛、坡裡括,率鐵騎二百,離開天祚帝的行營,西進至鎮州(回鹘汗國的可敦城)。這時,天祚帝出兵夾山,大敗逃亡,途中被俘,遼朝滅亡。耶律大石于是大會七州十八部首領,首立為王,并且慷慨陳辭,提出“借力諸蕃”,“複我疆宇”的計劃。公元1130年,金國派大将耶律餘睹、石家奴率兵讨伐耶律大石,耶律大石估計敵強我弱,複國無望,于是率衆西行。《遼史》卷三十《天祚皇帝四》說:

“明年二月甲午,以青牛白馬祭天地祖宗,整旅而西,先遺書回鹘王畢勒哥曰:‘昔我太祖皇帝北征,過蔔古罕城,即遣使至甘州,诏爾祖鳥毋主曰:‘汝思故國耶?聯即為汝複之;汝不能返耶?聯則有之,在朕猶在爾也。’爾祖即表謝,以為遷國于此。十有餘世,軍民皆安土重遷,不能複返矣。“是與爾國非一日之好也。今我将西至大食,假道爾國,其勿緻疑。”

“回鹘王”即高昌主回鹘的亦都護。“蔔古罕城”指回鹘開國的都城,故址在今蒙古人民共和國中部。“烏毋主”為西夏語“吾祖”的異譯,意為“天子”,這裡指甘州回鹘的可汗,當時的甘州回鹘可汗名叫仁美。從耶律大石事先寫給高昌回鹘亦都護的信來看,他西行的目的地是“大食國”,看來這個“大食國”在高昌回鹘國的正西方,因而耶律大石必須向其借道,才能到達。

為什麼形勢不妙時,耶律大石首先想到要西奔大食國呢?這是因為大食國與遼朝的關系很是親密。《遼史》卷二《太祖下》:

(天贊三年八月)“癸亥,大食國來貢。”

“天贊三年”為公元924年,可見遼朝創立不久,大食國就主動地與其建立了外交關系。《契丹國志》卷二十一《諸小國貢進物件》中,列有大食等八個國家和地區,後文接着說:

“已(以)上諸國三年一次遣使,約四百餘人,至契丹貢獻玉、珠、犀、乳香、琥珀、瑪瑙器、賓鐵兵器、斜合黑皮、褐裡絲、門得絲、帕裡呵、碙砂、褐裡絲。”

“已(以)上皆細毛織成,以二丈為匹。契丹回賜,至少亦不下四十萬貫。”

契丹指遼朝,“斜合黑皮”應作“斜合裡皮”,這是用硇砂鞣制而成的紅色牛皮和馬皮,為西域特産,是做皮靴的進階原料。“門得絲”即今新疆和田等地盛産的麥德菜斯花綢。“褐裡絲”先後重出,也是塔裡木盆地出産的絲織品。“帕裡呵”當作“帕黑呵”,為新疆喀什産的花綢。“碙砂”為硇砂的誤寫,它既是鞣制進階皮革的重要原料,又是礦物質藥品,對治療腹疾有奇效。從這條記載看,大食國至少三年遣使一次,人數多達四百,進貢的物品都是西域的珍寶和土産,每次的價值高達四十萬貫。

除了一般的政治往來和經濟貿易之外,大食和遼朝還建立了一種更為特殊的關系。《遼史》卷十六《聖宗七》記載:

(開泰八年十月)“壬寅,大食國遣使進象及方物,為子冊割請婚。”

(太平元年三月)“是月,大食國王複遣使請婚,封王子班郎君胡思裡女可老為公主嫁之。”

“開泰八年”為公元1019年。“方物”即土産。“太平元年”為公元1021年。由于大食國王一再為王子冊割求婚,遼聖宗将侄孫女可老嫁給大食王子冊割為妻,雙方建立了舅親關系。

《遼史》卷七十《屬國表》中也記載了此事,但在時間上稍有不同:

(開泰九年十月欄内):“大食王遣使為其子冊哥請婚,進象及方物。”

(太平元年二月欄内):“大食國王複遣使請婚,以王子班郎君胡思裡女可老封公主降之。”

《屬國表》記大食國王第一次遣使請婚的時間比《聖宗七》所記要晚一年,但《聖宗七》的“大食國”三字後缺一“王”字,看來《屬國表》的文字比較正确。關于大食國王第二次遣使請婚,《屬國表》和《聖宗七》的記載相差一個月,難以斷定其是非。《屬國表》的“冊哥”,為《聖宗七》中“冊割”的異譯。

“大食國”往往又譯作“大石國”,“大石國”即指阿拉伯伊斯蘭教國。耶律大石在遼朝的人名中最為奇怪,他的名字“大石”與大石國正好相同,而且,正好有個大石國(即大食國)與遼朝的關系極為親密,難道這會是一種巧合嗎?

“大食”又有另外一個漢字音譯的形式。慧超《往五天竺國傳》說:

“又從吐火羅國西行一月,至波斯國,其王先管大寔。大寔是波斯王放駝戶,于後叛,便殺彼王,自立為主。然今此國,卻被大寔所吞……又從波斯國北行十日,入山,至大食國。彼王住不本國,見向小指拂國住也。”

“大寔”即是“大食”的異譯,“寔”為“實”的異體字,“大寔”即是“大實”。《契丹國志》卷十九《大實傳》:

“大實林牙,林牙者,乃其官名,猶中國翰林學士;大實則小名也,北地間無姓者。”

“耶律大石”又譯作“耶律大實”,“大實”是其小名,由此可知,耶律大石的取名,必與大食國有關。《遼史》卷三十《天祚皇帝四》說:

“大石字重德,太祖八代孫也。”

古人名和字,兩者含義有一定聯系,耶律大石的名為“大石”,字為“重德”,看來,他取名之義在遼國與大石國“美德重合”的意思,其中或者展現雙方的舅親關系,或者表示雙方的親密情誼。總之,耶律大石的名字必與大石國有關,這是毫無疑義的。

二、宋朝的“大食”多指喀喇汗王朝

北宋初期,大食國曾派一位僧侶,與西域另一國家的僧侶一起至汴京(今河南省開封市)朝貢,這位僧侶還向北宋皇帝報告了本國的地理位置和社會政治經濟情況,此事被記載在《宋史》卷四九○《外國傳六·天竺》中:

“雍熙中……又有婆羅門僧永世與波斯外道可裡煙同至京師。永世自雲:‘本國名利得,國王姓牙羅王得,名阿喏你縛,衣黃衣,戴金冠,以七寶為飾,出乘象或肩輿,以音樂、螺、钹前導,多遊佛寺,博施貧乏……其國東行經六月至大食國,又二月至西州,又三月至夏州。’阿裡煙自雲:‘本國王号黑衣,姓張,名哩沒。用錦綵為衣,每遊獵,三二日一還國。署大臣九人治國。無錢貨,以雜物貿易。其國東行六月至婆羅門。’”

“雍熙中”指宋太宗雍熙元年至四年(公元984-987年)中的某一年。“婆羅門”指天竺國,即今印度。“波斯外道”指基督教僧侶,唐朝稱由波斯東傳的聶斯脫裡派所建的基督教堂為“波斯寺”、“波斯十字寺”,是以佛教徒稱基督教徒為“波斯外道”。“西州”指今新疆的吐魯番地區,這時唐朝置有西州,宋朝為高昌回鹘國境域。宋朝的夏州即今陝西省的榆林市,當時是“絲綢之路”重要樞紐。“黑衣”即黑衣大食,為大食國後期的名号。西州約距夏州5000餘裡,從西州至夏州需行三月,即90天,則平均每天的行程為50餘裡。準此計算,從大食東行二月,即60天可至西州,則黑衣大食必在西州以西三千多裡的地方,約略在今新疆喀什市以西或以南數百裡處。

一百年後,拂菻國(東羅馬拜占廷帝國)遣使向宋朝進貢。其使者一路東行,曾經經過大石國。《宋會要輯稿·蕃夷四·拂菻國》記載:

“元豐四年十月六日,拂菻國貢方物,大首領你厮都令厮孟判言:其國東至滅力沙,北至大海,皆四十程。又東至西大石及于阗王所居新福州,次至舊于阗,次至約昌城,乃于阗界。次東至黃頭回纥,又東至鞑靼,次至種榅,又至董氈所居,次至林檎城,又東至青唐,乃至中國界。”

“元豐四年”為公元1081年。“西大石”當為大石國西部,看來大石國當時已分裂為東、西兩部分。“新福州”又譯作“新複州”,其地在舊于阗之西,當在今新疆喀什市或葉城縣一帶。“舊于阗”故址在今新疆和阗市。“約昌城”的約,當是“灼”的誤寫,“灼昌”即“朱裡章”和“車爾臣”的異譯,指新疆且末縣的古城。“黃頭回纥”為撒裡畏兀兒(Sarig Uigur)的意譯,指當時的龜茲回鹘國,居住在羅布泊南。鞑靼為蒙古高原的鞑靼部族分支,又稱“草頭(黃頭)鞑靼”,當時是黃頭回纥的屬部。“種榅”又譯為仲雲、衆熨、重雲,是由臣屬于回鹘汗國的西突厥處月部落演變來的,當時立國于羅布泊東南的草原中。“董氈”是青海地區的吐蕃首領,因其政治中心在青唐城,曆史上又稱之為青唐政權”。“林檎城”故址在今青海湖東不遠,“青唐城”故址則在西甯市區。“中國”指宋朝。從拂菻使者的行程看,他們一過大石國,即走絲綢之路的南道和青海道(漢朝的“羌中道”和魏晉南北朝的“吐谷渾道”)。根據拂菻使者所經的國家和地區看,“大石國”也在于阗國以西的不遠處。

有關拂菻國遣使進貢的史實,也被記錄在《宋史》卷四九○《外國傳六·拂菻》中:

“拂菻國東南至滅力沙,北至海,皆四十程,西至海三十程。東自西大食及于阗、回纥、青唐,乃抵中國。曆代未嘗朝貢。元豐四年十月,其王滅力伊靈改撒始遣大首領你厮都令厮孟判來獻鞍馬、刀劍、珍珠。”

将上述兩條記載加以對照,可知“西大石”即“西大食”,都指大石國或大食國的西部。

在宋朝的文獻中,雖然能夠一再見到大石國的國名,卻不見有關該國曆史事件的任何記載。敦煌遺書的發現,彌補了這方面的不足。

第一件有關大石國的敦煌遺書為于阗文,編号是P5538a,英國學者貝利将這件遺書轉寫并刊載于《和阗文書》第二輯中(H·W·Balley:Khotanes Text Ⅱ,p125-129),這是于阗國王寫給歸義軍節度使“曹大王”的一封信,信中記述了一件有關大石國、疏勒國和于阗國的大事。因為原文較長,今摘要譯錄于下:

(前缺)我們已于七月進軍佉沙,該地居民願意歸順。我們的敵人大石國的宗亨(Tazik Tsun Hien)的寶物、妻子、大象、駿馬及其他,還有其部下的财物,我們已獻納于王庭。從那時至現在,我們的兵馬一直留鎮在西沖大關(Sichun Taikuan)……我們将增派三隊護城軍,每隊由1800人組成,一名大臣統領。至于對方,則有8個特勤的人,從開始至現在駐紮在那裡,因為尚未到達,我們不知其統帥是誰。我們的國威已遠震西沖大關了。因為察格利汗(Cagri Khan)和大石國的宗亨已占領了通道,為了使送往佉沙的物資免受損失,我們已派出了護送的兵馬。他們雖然占領了通道,但并不等于能截獲它,請大王您不要為此擔憂。最近有人從該地前來報告,說察格利汗領兵于十二月廿七日來到城郊,直至正月初四日仍駐紮于此地,兵力多少,至今尚無确報。我們已派軍隊出發,我們的大軍正在浩浩蕩蕩地前進,西沖大關的兵力也足以完成任務。作為外來之人,控制已占領的土地,扶植(新)政府,雖是艱難的事,但請毋舅曹大王放心……由于我們制定了完美的計劃,于是現在發生了這樣的情況:該地的王國之光射到了沙州,我們的軍隊已經獲得成功。我們的軍隊一到那裡,那裡的大石國人中我們的罪惡敵人Tazik Tsun Hien(大石國的宗亨)已望風奔逃……我們的好王子是個勇士,為此我們王族對您表示深深的謝意。如果他日更英勇無畏,我們對您将更加感激。過去我們曾給您贈送了大石國宗亨的有把、有耳、帶有圓凸蓋的銀罐和一個銀盒,我們還将贈送給您有鞘的劍,這是一件國寶。

我們特此從驿站發出此函,時為幸福時代的天尊四年,馬年,一月九日。

“佉沙”是疏勒國的都城,有時又用來指代疏勒。“Tazik Tsun Hien”顯然是大石國人,又是疏勒國的統治者,因為疏勒國漢化程度很深,此人取有一個漢名“宗亨”(Tsun Hien)。“西沖大關”可能指位于帕米爾高原的公主堡(故址在今新疆塔什庫爾幹塔吉克自治縣境内),該堡唐朝為蔥嶺守捉城,是塔裡木盆地南下印度和西進中亞的要沖和險隘,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察格利汗”(Cagri khan)應是大石國派來支援疏勒國統治者宗亨的軍事統帥,又是大石國的一名小可汗。“特勤”為突厥語詞Tegin的音譯,指可汗的兄弟或兒子。“曹大王”指歸義軍節度使曹某,該人已自稱為“大王”,至于他的真名,下文即将揭露。于阗國的漢化程度也很深,早在十世紀初,國王尉遲遜跋伐(Vias Sambbava)即取了個漢式姓名“李聖天”,而且仿照中央王朝的制度,定有年号“同慶”。據專家的研究,“天尊”是李聖天之子尉遲舒拉(Visa Sura)的年号,其起迄時間為公元967-977年,“天尊四年”為公元970年,當時的歸義年節度使是曹議金之子曹元忠。根據敦煌有關資料的研究可知,于阗王李聖天曾娶歸義軍節度使曹議金的女兒為妻,因而其子尉遲舒拉在信中稱呼曹元忠為“毋舅曹大王”。是以,這件于阗文遺書,無疑是于阗王尉遲舒拉寫給曹元忠的信件,内容是報告于阗國的軍隊攻破了疏勒國,擊敗了大石國援軍的勝利喜訊。

關于于阗軍隊攻破疏勒國一事,《宋史》卷四九○《外國傳六·于阗》也有簡略的記載:

“(開寶)四年,其國僧吉祥以其國王書來上,自言破疏勒國,得舞象一,欲以為貢,诏許之。”

“開寶四年”為公元971年,離尉遲舒拉發函給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僅一年時間。《宋史》的這段文字未記于阗攻“破疏勒國”的時間。從上列于阗文遺書可知,于阗“破疏勒國”,俘獲舞象,為天尊三年(公元969年)七月的事,可補《宋史》記載的不足。

至于于阗擊退大石國援軍之事,《宋史》雖未涉及,卻見于另一件敦煌遺書,該遺書的編号為P4065,漢文寫成,内容為三件表疏,其中第三件的内容是:

(前缺)早者,都頭陰會賓至,伏蒙 皇帝陛下特降宸翰,兼惠信物,不任感銘之至。兼聞西太子領大石兵馬來侵大國,動天動地,日月昏沉;緻(至)于馬甲人甲、刀槍斧钺,實填(鎮)人怕,直回鹘、葛祿及諸蕃部族,計應當敵他不得。竊知皇帝陛下,天倍(培)天補(輔),聖得(德)神扶,若不如斯,豈得萬民順化?作張良計較,設韓信機謀,不放管界之中,逆頭便施作略。如蛾撲火,尋即灰燼,片時似蓬,風吹飛出他方世界。賊軍大敗,兵馬桃(逃)生。如此聲名,傳楊(揚)天下。昔時漢主□□功業,今日恰同。更有代代君王,趁皇帝不及,非論黑衣大石怕怯皇威,直至唐國以來尚懼勢力。凡在寰海,忻躍倍多;遠近并聞,不任慶快,某忝為甥舅,歡忭極深,兼及諸親,皆增喜悅。必料皇帝基業,萬歲千秋;社稷城惶(隍),如同韌石。金珠玉葉,瓊萼仙花,子子孫孫,永無惡弱。唯希皇帝,開通天下,賦施生靈。應是二州,皆同瞻晖。(下缺)

“宸翰”指皇帝的手筆,“信物”為外交禮品。“西太子”應是于阗文遺書中的“大石國宗亨”(Tazik Tsun Hien),他應是大石國大可汗的兒子,派到屬國疏勒來當統治者的。“黑衣大石”即黑衣大食,也就是大食或大石的異稱。“皇帝”并非指宋朝或遼朝的最高統治者,敦煌莫高窟畫有一位皇帝的像,榜題為“大朝大寶于阗國大聖大明天子”,可見李聖天時,于阗的統治者已經自稱為“皇帝”,這件漢文書信中所說的“皇帝”,一定指于阗王尉遲舒拉。“二州”指瓜州(今甘肅省安西縣)和沙州(今甘肅省敦煌市),這是宋朝歸義軍節度使曹元忠所能統轄的勢力範圍。從這件文書的内容看,于阗國的軍隊已經徹底戰勝了大石國支援疏勒國的援軍。

于阗自東漢後期即為佛教聖地,疏勒也是一個佛教古國,兩國的關系一直很好。但是進入十世紀中葉,雙方突然處于敵對狀态。根據伊斯蘭史集的記載和民間的傳說,雙方關系破裂的原因完全在宗教問題。從《宋史》和敦煌遺書看,至遲公元962年,疏勒即已成為大石國的附庸,自漢朝以來的斐氏王統已經斷絕,其國王已是“西大石”的太子宗亨,不但笃信伊斯蘭教,而且不惜用武力推廣該教,進而導緻了當時信仰佛教、景教和摩尼教的回鹘、葛祿及其他部族的反抗,也因而引發了與佛教聖地于阗國的戰争。

北宋史籍和敦煌遺書中的大食、大石、黑衣大食、黑衣大石、西大食、西大石,是不是指西亞的阿拉伯伊斯蘭教國呢?過去,史學界對此從未産生過懷疑。但是,通過對各種史料進行深刻的研究和細緻的分析,舊的觀念和看法顯然有改變的必要了。為了弄清有關史實,我們有必要看一看《宋史》卷四九○《外國傳六·大食》記載的社會政治、經濟、軍事情況:

大食國本波斯之别種。隋大業中,波斯有桀黠者,探穴得文石,以為瑞,乃糾合其衆,剽掠資貨,聚徒浸盛,自立為王,據有波斯國之西境……其王盆泥末換之前謂之白衣大食,阿蒲羅拔之後謂之黑衣大食……至道元年,其國舶主蒲押陀黎蒲希蜜表來獻……太宗因問其國,對雲:“與大秦國相鄰,為其統屬,今本國所管之民才及數千……其國在泉州西北,舟行四十餘日至藍裡,次年乘風飄,又六十餘日,始達其國……官有丞相、太尉……。”

“隋大業中”的“桀黠者”,指伊斯蘭教的創始人穆罕默德。“大秦”即拂菻國,指東羅馬拜占廷帝國。至道元年為公元995年。将這段記載與《宋史》和敦煌遺書中所說的大食和大石進行比較,兩者至少有以下差異:①阿拉伯伊斯蘭教國的大食和黑衣大食在波斯國以西,而《宋史》和敦煌遺書所說的另一個大食、大石和黑衣大石則在于阗與疏勒國以西不遠處,也就是說,它在波斯國以東。北宋初期,波斯國為薩曼尼王朝所統治,其東部疆域達到阿姆河流域,是以,這個大石和黑衣大石國的地理位置一定在阿姆河以東。②阿拉伯伊斯蘭教國的大食和黑衣大食的國王号稱哈裡發,屬下的進階官吏有丞相、太尉,其阿拉伯語名稱則不知,但都應用阿拉伯語則是肯定的。《宋史》和敦煌遺書中所見的大石和黑衣大石,則普遍應用突厥語,國王号稱“大可汗”,其下又有“小可汗”,如察格利汗(Cagri Khan),大可汗的子弟稱“特勤”(Tegin)。③宋朝初年,阿拉伯伊斯蘭教國的大食和黑衣大食,國力已經非常衰弱,本國所管的百姓隻有數千戶,而且臣屬于東羅馬的拜占廷帝國。《宋史》和敦煌文書中所見的大石和黑衣大石,國力相當強大,正為擴張伊斯蘭教勢力範圍,與回鹘、葛祿及其他部族和于阗國長期鏖戰不休。④阿拉伯伊斯蘭教國的“大食”和“黑衣大食”,地處海邊,從福建的泉州乘船,順風時須航行100多天,才能到達該國,與《宋史》和敦煌遺書中的内陸大石國和黑衣大石國不同。總之,我們完全可以肯定,北宋時期存在着一東一西的兩個大食、大石、黑衣大食、黑衣大石國,是以,對于《宋史》、《遼史》、《金史》中的有關大食和黑衣大食的記載,我們必須加以認真分析,差別對待。

那麼,《宋史》和敦煌遺書中的大食、大石、黑衣大石、西大食和西大石,終究是一個怎樣的國家?它在曆史上是否還有其他的名稱?這個國家的疆域有多大?其确切的地理位置在哪裡?我們隻須将下面的曆史資料進行對照,即可一目了然。如前面提及的開泰八年十月“遣使進象及方物,為子冊割請婚”,和太平元年三月“複遣使請婚,封王子班郎君胡思裡女可老為公主嫁之。”還有阿拉伯人馬爾瓦茲記載:遼聖宗太平四年(公元1024年)曾遣使臣出使阿富汗的保茲尼王朝,帶去給蘇丹馬穆德(Mahmud 998-1030年在位)的信件,信中說,遼公主下嫁回鹘喀喇汗王朝卡迪爾汗(Qadir Khn)之子察格利特勤(Cagri tegin),并指令卡迪爾汗修通至伽茲尼的道路,以便于兩國使臣往還。(米諾爾斯基《馬爾瓦茲論中國、突厥和印度》1942年倫敦版,第19-21頁)是以在《遼史》中的“大食國王子冊割”,無疑就是“喀喇汗王朝的察格利特勤”“冊割”即是Cagri的音譯,“王子”即是tegin的意譯。遼朝的公主是太平元年(公元1021年)嫁給喀喇汗王朝格利特勤的,遼聖宗寫給喀喇汗王朝的西南鄰國伽茲尼王朝蘇丹的信,則是太平四年(公元1024年)收到的,時間、人物、地理位置,無一不相吻合。可見《宋史》和敦煌遺書中所見的大食、大石、黑衣大食、黑衣大石、西大食、西大石,除由海路與宋朝發生關系者外,隻要是從陸路東來的,絕大多數是指喀喇汗王朝。

為什麼喀剌汗王朝會被稱作大食、大石、黑衣大食、黑衣大石、西大食、西大石、Tazik的呢?原來這與其統治者和多數居民信仰伊斯蘭教有關。18世紀亞美尼亞曆史學家,精通多種亞洲民族語言的多桑,對‘大食’一詞進行了深入的研究,得出了令人信服的結論。《多桑蒙古史》上冊97頁的《注一》說:“多桑運用突厥、阿拉伯、波斯等東方語種,專門探讨“大食”一詞,他說:西裡亞(叙利亞)人大緻名阿剌伯人曰Tayoye,此多數也,單數則作Tayoy,并曾将以是稱名西裡亞沙碛中最重要之阿拉伯遊牧部落曰Tayi者。古Chaldeens人則名之曰Tayia,古波斯人曰Tazi,阿美尼亞人曰Tadjik。迨至信奉伊斯蘭教之阿剌伯人侵略波斯、河中兩地之後,細渾河東的突厥人則稱此種地域為大食之國,質言之,阿剌伯人之國也。蒙古人又仿突厥之例,名穆斯林曰Tadjik或Tazik。”原來波斯人稱阿拉伯人為Tazik,譯為“大食”或“大石”,是以,阿姆河東的突厥人把穆斯林等同于阿拉伯人,是以稱統治者和多數居民信仰伊斯蘭教的喀喇汗王朝為Tazik,譯成漢文為“大食”、“大石”了。

三、在喀喇汗王朝基礎上建立的西遼

耶律大石西行,其目标是西奔“大食”,這是很清楚的。由于過去學者一直把“大食”看作阿拉伯伊斯蘭國,路途遙遠,可通之道很多,是以,盡管《遼史》卷三十《天祚皇帝四》對其西行路線記載得十分明确,是假道于高昌回鹘國的,而且受到了隆重的歡迎和熱情的招待。《宋史》、《金史》和《遼史》的其他傳記中也還有許多史實,可以證明耶律大石确實走的是這條路線,卻也要加以懷疑和否定。現在弄清耶律大石西奔的大食國即是喀喇汗王朝後,這些懷疑和否定都可煙消雲散了。因為從蒙古高原西部的可敦城至伊塞克湖西岸的巴拉撒渾城,最近便的,莫過于走天山北麓,實際上,這是一條唐朝即已打通的古道,高昌回鹘國的夏都别失八裡(唐朝為北庭都護府的治所庭州城)以東的路叫“回鹘道”,别失八裡以西的路叫“碎葉道”,巴拉撒渾(唐朝叫裴羅将軍城)即在碎葉道的西端。耶律大石離開高昌回鹘國後,按理來說,很快就能進入喀喇汗王朝境内,但是,因為遇到了喀喇汗王朝發生内亂,未能繼續西行。而葉密立(今新疆額敏縣)周圍已為一百年前耶律化哥西征時所逐的阻蔔各部(原居蒙古高原西部的一些突厥部族)所占據,耶律大石所率的七州十八部将士多為阻蔔餘衆,于是折向北行,來到葉密立,築城暫住。阻蔔各部紛紛投歸于他,部衆迅速增至四萬餘戶。這時遼朝滅亡已經數年,為了複國繼統,便在葉密立自立為皇帝,并按當地突厥人的習慣,号稱“菊爾汗”,意為“大汗”;群臣又上漢地尊号“天祐皇帝”,立年号“延慶”,建立了西遼政權;突厥人則稱之為“哈剌契丹”,即“大契丹國”之意。

這時,呼喇汗王朝的内亂日益嚴重,統治者難以收拾局面,主動邀請耶律大石入境平叛,耶律大石終于乘機建立了西遼。《世界征服者史》第十節《哈剌契丹的諸汗,他們的興起和他們的衰亡》說:

“他們(指耶律大石及其部衆)在這裡(指葉密立城)也不能停留,是以他們繼續前進,到達蒙古人現在稱之為虎思八裡(Ghuz-Baligh)的八剌撒渾。該邦的君主是一個把他的先世追溯到阿甫剌西牙蔔,但無能無力的人。該地的哈剌魯(Qarligh)和康裡突厥人已擺脫了對他的隸屬,而且經常欺淩他,襲擊他的部屬和牲口,進行抄掠。這個當君王的家夥,不能阻止他們或者把他們趕跑,聽說菊爾汗及其部下的移居,以及他們人多,他向他們遣出使者,把自己的軟弱、康裡人和哈剌魯人的強大和奸詐告訴他,并請求他到他的都城去,以此他可以把他的整個版圖置于他的治下,進而使他自己擺脫這塵世的煩惱。菊爾汗進抵八剌撒渾,登上他不費分文的寶座。他從阿甫剌西牙蔔後人那裡接受汗的稱号,授與後者夷裡堇·突·厥蠻(ilig turkmen)的銜頭。”

“虎思八裡”即虎思斡耳朵。“阿甫剌西牙蔔”是突厥傳說中的古代英雄。“夷裡堇”為契丹語“部族首領”之意,原由突厥語“俟斤”變化而來,“夷裡堇·突厥蠻”意為“突厥人的首領”。從這段記載可知,耶律大石是個曆史的幸運者,機遇使他得到比原來期望的還要快而且多。原來他隻想借用喀喇汗王朝的兵力複國,現在卻是喀喇汗王朝的統治者借用他的兵力平亂,并将自己的國土拱手讓給了他。于是,耶律大石利用喀喇汗王朝的基業,迅速平定了合剌魯和康裡的騷亂,接着又擊敗了塞爾柱王朝蘇丹桑賈爾的十萬大軍,發兵西征花剌子模,東征喀什噶爾、和阗、高昌回鹘,使之成為附庸。除了羅布泊東南的龜茲回鹘外,天山南北和廣大的中亞地區都歸入了西遼帝國的版圖。公元1134年,耶律大石建都于虎思斡耳朵,改年号為“康國”,并且大封功臣。他念念不忘于複國中興,立即傾全國之力,發兵東征金國。《遼史》卷三十《天祚皇帝四》記載:

康國元年三月,“率七萬騎東征。以青牛白馬祭天樹旗,以誓于衆曰:‘我大遼自太祖太宗艱難而成帝業。其後嗣君耽樂無厭,不恤國政,盜賊蜂起,天下土崩。朕率爾衆,遠至朔漠,期複大業,以光中興。此非朕與爾久居之地……行萬餘裡,無所得,牛馬多死,勒兵而還。’”

從耶律大石的東征誓言看,雖然他在西域取得了極大的成功,卻并不安于現狀,仍将西域視作“并非世居之地”,想要打回“老家”去。不過話雖如此,從此以後他卻再不提複國中興的事,直至老死。

四、結論

耶律大石的一生與喀喇汗王朝結下了不解之緣。他出生後,因喀喇汗王朝而得名。遼朝滅亡後,他想借喀喇汗王朝的兵力複國。他靠喀喇汗王朝統治者的讓國而發達起來,建立了長達九十年的西遼帝國。老死之後,也安息在原喀喇汗王朝的政治中心——巴拉撒渾城郊。

(全文完)

參考資料:

《契丹國志》、《往五天竺國傳》、《宋會要輯稿·蕃夷四·拂菻國》、《和阗文書》、《宋史》、《遼史》、《金史》、《多桑蒙古史》、《世界征服者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