圍墾,是人類造地史上的奇迹,更是一座永不過時的精神豐碑。浩浩湯湯搏浪鬥潮,敢于向大海要地,這是幾代蕭山人共同的回憶,凝練出了“奔競不息、勇立潮頭”的蕭山精神,而“圍墾精神”堪稱蕭山當代文化的精髓。
20世紀60年代中期,蕭山人民铿锵有力、氣吞山河地提出:“向潮水奪地,向海塗要糧”。蕭山縣大規模圍墾,始于1965年10月,終于2007年12月,前後曆時42年,共組織發起圍墾33期,圍得土地54.61萬畝,在錢塘江邊築起了一道道蕭山版的“萬裡長城”,被聯合國糧農組織官員譽為“這是人類造地史上的奇迹”。由此産生的“圍墾精神”,是蕭山人心中永不磨滅的文化象征。
今天,讓我們一起跟随益農鎮退休教師胡關賢的《首期圍塗:我的七天記憶》,一起走進那段戰天鬥地的圍墾歲月。
《首期圍塗:我的七天記憶》
作者:胡關賢
1966年,我有幸參與了益農首期圍塗。那是個平凡而特殊的日子,天蒙蒙亮,夾竈、黨山、長沙三社2.5萬社員從不同方向肩扛鐵耙、扁擔、土箕,急流般地向益農閘東北、南沙大堤東側奔去。當東邊的天際充塞着寒冬的霧氣,被晨陽染成燦燦金霞的雲海時,昔日潮漲潮落的錢塘江灘塗,擂響了向灘塗奪地要糧的戰鼓。工地上紅旗招展、人頭湧動,黑壓壓一片,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勞動場面可謂壯觀且熱火朝天。那一年,我虛歲十六。快六十年了,首期圍墾那些人、那些事、那些故事猶在眼前,曆曆在目,成為我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神力量。
第一天
人就散了架、鐮癟了
1966年11月19日,農曆十月初八。
清晨,天寒霜濃霧重的人流中,我扛着工具,背着飯包,急匆匆往工地趕,一路上不斷地用手抹去眉梢、臉頰的霧珠水氣和寒意。好在首期圍塗,圍墾指揮部為友善夾竈公社社員出工,掘灣築堤任務分在首尾兩端,我所在新發大隊圍塗任務在益農閘東、童家塔埠頭東北側,五十分鐘就到了。一到工地,隊長一聲令,勞動場面瞬間鋪開。新堤埂、搶險灣均在平地始築,掘灣取土築堤,灣成堤成,堤成灣通水。平地掘土取泥的搶險灣寬三十餘米,挑泥至灣岸三十米處新築堤埂,堤埂底面寬十餘米。第一天平地起土築堤,勞動強度不算大。我憑着年少氣盛和生産隊在動員會上應諾的圍塗勞動每天加2個工分,鉚足了勁搶着首挑,荷擔快步疾走,在宏大而熱鬧的勞動氛圍中争着先、搶着幹。中午,兩個估計不足害了我一下午:一是中飯保暖不好,在寒冬的灘塗海風中,打開微熱的飯盒,一會兒就變得生凍,糙米冷飯、下飯的黴幹菜難嚼難咽,真讓人食之乏味,厭食情緒油然升騰;二是開水帶量不足,二個一斤裝鹽水玻璃瓶開水,上午就瓶底朝天了,下午多次用流化溝裡的鹹潮水解渴,滿嘴的鹹味泥沫欲罷不能,鬧得肚皮半天咕咕發響。肩上的重擔、兩腿的疾步、吃不好、解不渴,隻一天,整個人就散了架、鐮癟了。我清楚地記得,天空擦黑,拖着疲憊之體到家喝了稀粥,整理了一下當天圍塗勞動人員的名單,倒頭就睡。
第二天
咬着牙忍受着、堅持着、企盼着
1966年11月20日,農曆十月初九。
晨曦中又迎來了新的一天,中飯菜裡加了油煎蛋、帶足了開水,為體能的燃燒加了點油和煤。圍塗得地,分地種棉種水稻,争工分折糧兌鈔票,對未來的暢想讓渴望溫飽的農民咬緊牙關堅守着勞動改變現狀、付出換取收獲的信仰和努力。工地上,灣半米深了,堤半米高了,勞動的負荷加大了,體能透支超出了想象。裝土勞動看似輕松些,其實一點不輕松。灘塗地潮漲潮落,沉澱成澄闆塗地。裝土,全靠兩手的手腕脈力,一會兒就會腕痛脈腫;挑土,荷着超過身重的泥擔疾走,與裝土調換外,一天挑土不會少于150擔。我們4人2裝2挑的搭檔是兩小時對調。可不論裝土還是挑泥都是實打實的繁重勞動,是拆骨架子的活兒。由于穿着土布褲挑擔疾走,兩大腿内側間磨擦得似乎在滲血水;腰髓似乎随時都會“崩”的一聲折斷。折骨毀體,險情無時不在,可怎容我一個“愁”字了得。我咬着牙忍受着堅持着,堅持着忍受着,企盼着時間早點把天空的夜幕拉下……
第三天
初識施工員——徐榮伯伯
1966年11月21日,農曆十月初十。
朦胧中,父親把我推醒,吃了早餐,準備上工,感覺雙肩發麻發辣有痛感,一看,稚嫩的兩肩紅腫充血,還結了塊。清晨趕往工地的路上,不斷地調換着肩上擔着的飯包和勞動工具。我清醒地認識到、也擔憂着體力透支後的疲憊軀體,該怎麼應付新的一天?
一到工地,就機械地重複着昨日的勞動,掘泥裝土、挑土築堤。工地的高音喇叭滾動播放着圍墾指揮部的通知、掘灣築堤進度、先進案例等各類資訊和鼓舞人們鬥志的毛主席語錄及時代紅歌。單純而繁重的圍塗勞動、壯闊而熱烈的宏大場面、動聽而鼓勁的喇叭播音,容不得你為自己吃不消的身體擔憂,隻能全身心地融入“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争取勝利”“為有犧牲多壯志,敢教日月換新天”的圍塗勞動氛圍中。
不覺中,聽得“伯伯”一聲叫,循聲望去,一個年約五旬、面相和藹的長者帶着二個後生,提着紅白相間标竿沿着堤腳灣岸走來。在“伯伯、徐伯伯、徐榮伯伯”的聲聲招呼中他來到我們生産隊工地,觀看了我們隊堆築的新堤、新掘的灣河,囑咐隊長和社員要帶頭處理好兩隊間的隔堤縫隙和隔灣剩埂(土),隻要每個生産隊每人每天多挑一擔土,兩隊間的隔堤縫隙就會消失和結實,隔灣剩埂就會下降成灣河。大家一緻應諾着徐榮的囑咐,保證做好自己的工作,不為工程拖後腿、添麻煩。臨走時,徐榮還來到我們班組,指指我們幾人說,你們幾個年紀還小,土裝得淺(少)點,累了多息會兒。說得我們心裡暖暖的,融消幾天的疲勞。初識徐榮,他給我留下了平易近人、工作嚴謹的深刻印象。幾十年後,因工作需要多次與徐伯伯及其子女接觸,閑聊、座談、采訪,為其著書立傳,我與他成了忘年交,與其後人成了無話不談的朋友。這雖是後話,可當年怎麼也不會想到,偶遇後還成知交,真是奇迹,天大的巧合。
徐榮等施勞工員向鄰隊工地走去,留給我們工地的是如何按時完成工程任務和確定工程品質的談資話題,大家對完成任務充滿了信心。在隊長的鼓動下,我們加快了勞動的步子。灣河一米深了,灣床積起了水坑,隊長用糞擔把水挑倒于新築堤埂,既便于灣床取土又密實了堤埂,利灣利堤一舉雙得。不知不覺中夕陽的餘晖沉陷于西邊的天際,我們收工返家。仍是繁重的體力勞動和體能的超常透支,我感覺有點适應了,回家的兩腿邁得些許輕快。
第四天
目睹“草鞋書記”下隊勞動
1966年11月22日,農曆十月初十一。
又一天開始了,我們隊早于兩邊鄰隊開工。灣越掘越深、堤越堆越高,由于新築堤埂坡度拉長,勞動的搭班由二人裝二人挑改為二人裝三人挑。肩膀還是那麼紅腫和疼痛、人體還是那麼疲勞和脆弱,可圍塗成功的希望、渴望溫飽後的幸福抵消着身體的困乏和憂慮,逐漸适應了超越極限的體能透支,大家都堅韌、持久地裝着土、挑着擔,用辛勤的勞動為首期圍塗的成功貢獻力量。
九時過後,公社黨委書記趙五八帶着三個幹部模樣的人途經我們工地,我沙啞地叫了一聲“趙叔叔”。他點點頭,來到我身旁,拍拍我的肩膀說:“步子小一點,不要閃了腰,累了休息一天。”我一邊允諾着,一邊又邁開了腿;趙書記和他的同僚也向旁邊的鄰隊走去。當我在堤埂倒了土傳回灣岸時,東邊與我們20米相隔的鄰大隊某小隊的工地上響起了掌聲,原來趙書記和他的同僚來到工程相對滞後的生産隊扶貧送力量。他們幫着裝土挑泥,幹得甚歡。在趙書記和隊長的提議下,工地上掀起了比學趕幫的熱潮,裝土的手起耙舞,把土裝得滿滿的;挑泥的快步疾飛,把泥擔挑得輕盈盈的。加油聲、口号聲、鼓勁聲此起彼伏,其熱烈氛圍感染着兩邊,浸漫着整個圍塗工程。中午吃飯時分,趙書記及他的同僚,帶着兩褲腿泥巴,手挽外套向益農閘指揮部走去。目睹他們的背影,大家異口同聲:“多好的幹部啊,幹群同心,圍海造田,定能成功。”下午,工地上大家你追我趕,持續着上午的熱情和氛圍,全然不感覺累和困,一口氣幹到收工。幹部下隊勞動帶動了一大片,其幫挑過泥的生産隊後來全大隊第一個完成了掘灣築堤任務。趙書記用行動诠釋着幹部的作用,被大家稱為“草鞋書記”“南沙墾區的焦裕祿”。
第五天
攻克了老流化溝灣底
1966年11月23日,農曆十月初十二。
灣又深了,堤又高了,我們生産隊是全大隊的先進,掘灣的深度、築堤的高度都是全大隊的榜樣。由于灣底深于兩邊生産隊,相鄰兩邊的泥水都會滲入我隊灣底。一上工,可怕的事情發生了,灣底水汪汪一片,無法掘泥裝土,隻得二副糞擔四人舀水二人挑倒,其餘暫休,輪番作業。隊長還有話在先:“砍柴不誤磨刀工,等會着力些,把時間奪回來”。九點時分,水舀幹了可掘泥了,可又遇上了新麻煩,腳踩在灣底裡掘泥取土,整個灣底河床軟軟的、晃晃的,移動一下腳步,灣底一大片土就會晃蕩搖擺,一鐵耙下去,泥土會把鐵耙彈起來,震得手臂手婉生疼,真是愁死人、急死人。王伯是個有經驗的老灘塗者,他踩踏了幾下說:“碰上了老流化溝灣底了,辦法隻有淘幹泥土中的水才能取土。”按他的建議,我們在灣底中心間隔一定距離開掘水潭瀝水。舀水、取泥兩者同時進行,此法果然可行,掘泥裝土、挑土築堤又恢複了正常,舀水的、掘泥的、挑土的都加土快了節奏,和時間、與鄰隊賽着跑。天空灰蒙蒙、冷飕飕的,可我們都幹得熱火朝天。中午吃飯時,我們的進度又争回了全大隊雙第一。下午的勞動仍就是舀水、掘泥、挑土同時推進,與往日、與鄰隊相比,今天我們隊多費了十餘工勞力。其舀水利于左鄰右舍,算是為鄰隊也貢獻了六、七工勞力。大家毫無怨言,那個時代人們的思想就這麼簡單。
第六天
竣工前的遺憾
1966年11月24日,農曆十月初十三。
灣更深了,堤更高了,圍塗成功的希望向我們走來,近了,更近了,可勞動的強度到達了頂點。灣深、堤陡、坡長,裝土的高個兒都被湮沒于灣底,隻能仰望四角的天空;挑土的爬完灣坡走灣岸堤岸,走完灣岸堤岸再爬堤坡,重擔、雙坡、陡坡,每一步都是挨的。此時的挑泥者都成了泰山景區的“挑山工”,矮矮的、壯壯的,肩負重荷,低頭躬背,迎坡挪行。灣河裡與兩邊鄰隊的界埂高高聳立,堤埂上與兩邊鄰隊的空隙深深下陷。灣界誰都想少掘,堤埂誰都不想多挑,在大隊上司與雙方鄰隊協商後互派人員專攻兩邊灣界堤縫,上午這邊;下午那邊。其間,本位主義作怪,雙方都有過幾次争吵,讓人看了笑話,後在雙方大隊治保主任的調解下,化險為安,灣河的界埂沒了,堤埂的縫隙平了。灣河越到下底坡度越小,同樣,堤埂越到上面埂頂越小,掘土一擔、堆埂一擔,效果越來越明顯。下午二時,指揮部上司高井水、徐榮等施勞工員巡視到我們工地,先目測,再用标竿、水準儀檢測後,鼓勵我們加把勁,力争傍晚竣工。此話一出,全隊二十幾人一片雀躍,個個臉上堆滿了勝利的喜悅,也給下半天勞動注入了動力,大家幹得前所未有的賣力。
夕陽沉下去了,天擦黑了,天空越來越黑了,終究未能完成任務,留下遺憾。不得已,隊長下令收工,并指派明天由副隊長陳伯帶八人完成掃尾工作,我由于要記勞動名單,幸能入列。
第七天
少幹活 還多賺了工分
1966年11月25日,農曆十月初十四。
寒冬的早晨,天空中彌漫着霧霾,路邊的枯草敗葉沾着寒氣水霧,趕工地的民工明顯地少了。我們比往日遲了一個小時來到工地,作竣工前的整改。幹幹息息、停停做做,又一個小時過去,驗收組來了,測灣深、算坡度、量堤高,結果是基本達标通過,适當修補,等會重驗。我們八人又幹了半個小時,自測各項名額均超過要求,停止勞作,提早吃中飯。飯後,坐着、躺着曬太陽。特殊的一天,幹活甚少,可身體的疲乏度高于昨天、前天,相當于第一天、第二天。帶隊的陳伯說:“這是體力透支過頭的返還,不礙事,休息幾天會自然恢複的。”午後,驗收通過。午後二時,我和另外二個楞頭小夥被大隊上司叫去,幫鄰隊驗收整改一下,多賺了3個大隊社務工分。那天活不重卻少幹,又多賺工分了,我們三人竊喜了好長一會兒。收工回家,我們走在新築成的堤埂上遙望南起益農閘,北至雙枝竹,半圓形的新掘搶險灣、高矗雄偉的擋潮堤埂,由衷地感歎:“奇迹,人間奇迹——灘塗擋潮的萬裡長城”, 難怪後來被載入《錢塘江志》,稱為“揭開了群衆性圍塗治江的序幕。”
益農首期圍塗,我們生産隊與我相鄰年歲的毛頭小夥有9人,十六歲3人、十七歲4人、十八歲2人,内地勞動挑糞、挖灣泥、羊角車推棉花包、下船搖橹都一馬當先。我自幼就學讀書加之身小力薄,農活勞動均不如他們,唯有會堅持、肯吃苦、能識字記個小賬強于他們,故勞動底分為同一檔次。這次圍塗勞動的掘灣築堤除2人外,其餘7人全程參與,成為生産隊圍塗工地上沖鋒陷陣的一支主力軍。1970年9月,我被推薦任大隊學校民辦教師、後考入師範學校成為公辦教師。雖然有時也參加一些圍塗、墾種、疏河、築閘、搶險勞動,但再也沒有一次完整地參加圍塗或某項墾塗工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