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鄒典飛
陳寶琛出身福建望族,其先自唐初由河南固始遷至福建, 明洪武年間定居螺江,人稱“螺洲陳”。陳門世代書香,據統計, 明清兩代陳家中進士者二十一名,中舉人者一百一十名。陳寶琛曾祖陳若霖為乾隆進士,曾任湖廣、四川總督,官至刑部尚書, 後因為官剛正,觸怒皇室,告老還鄉,去世後亦沒得到皇帝賜予的谥号。為此,1921 年,陳寶琛負責編纂《德宗實錄》告成, 遜帝溥儀要為他加官太傅銜,陳寶琛上疏請撤銷而改為其曾祖陳若霖追授谥号,溥儀感其賢,追授陳若霖“文誠”,亦為陳寶琛加太傅銜。
陳寶琛祖父陳景亮官至雲南布政使,居官為人亦剛正不阿,不攀附權貴,最終緻其官位不顯。陳寶琛之父陳承裘,出生時其祖父(陳若霖)在湖廣總督任上按獄,被道光皇帝賜黑狐馬褂,為了感念皇恩,陳若霖為其孫取名“承裘”, 字“楚恩”。陳承裘為鹹豐進士,亦耿直勤慎,辭官後回到家鄉螺洲,興辦公益事業,造福家鄉,去世後榮封“光祿大夫”。
陳寶琛天資聰穎,勤奮好學,年少科第,十三歲中秀才, 十八歲中舉人,年廿一即中同治七年戊辰科二甲第二十五名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後授翰林院編修。光緒八年(1882), 曾以侍讀學士簡任江西鄉試正考官。此科陳三立中試,成為陳寶琛得意之弟子。居官期間,陳寶琛以敢言知名海内。九年(1883),陳寶琛晉升内閣學士兼禮部侍郎,與張佩綸、寶廷、鄧承修并稱為“四大金剛”,又與張之洞、張佩綸等有“清流黨” 之稱。在中法戰争中因與朝廷政見不合,遭貶官,返鄉築“滄趣樓”,還在鼓山建聽水第二齋。政壇失意後,陳寶琛落寞不已,其父陳承裘安慰他道:“我擔心的就是你官升得太快。”
行楷書十一言聯
陳承裘六子均得意于場屋(陳承裘共有七子,一子早夭外,其餘六子,三人為進士、三人為舉人),一門均為科舉中佼佼者。後經江蘇巡撫陳啟泰專折薦舉,其中雲:“查有降調内閣學士陳寶琛,從前侍直講帷,早邀知遇,迩來時事日棘,尤為物望所歸,閩省學務路政,賴其主持,雖海外僑人,亦莫不輸誠翕服, 今年甫六十,精力強壯如初,可勝艱巨之任。” 後陳寶琛應召入京,1911 年補授山西巡撫。出任山西巡撫後不及一月,調毓慶宮授讀,教授溥儀讀書。
民國以後,陳寶琛追随溥儀,成為其最信賴的助手之一。遜帝曾認為“他最忠實于我、最忠實于‘大清’的” 。晚年陳寶琛思想更趨保守,屬于舊時代的人物。1932 年,在勸阻溥儀成為日本侵略者的傀儡失敗後,陳寶琛返京居住,直至去世。
陳寶琛是清末民初著名的詩人,為同光派中福建詩人之代表。汪國垣在《光宣詩壇點将錄》中将其比拟為天機星智多星吳用,評其詩雲:“晚以久更世變,深醇簡遠,不務奇險而絕非庸音,不事生造而絕無淺語,至于撫時感事,比物達情,神理自超,趣味隽永,餘嘗以和平中正質之,弢庵(陳寶琛)為首肯者再,以為伯嚴(陳三立)、節庵(梁鼎芬)所未道也。”錢仲聯則認為陳寶琛的詩學成就“太夷(鄭孝胥)、石遺(陳衍)諸家,皆不能駕其上”可與清末民初詩壇名宿鄭孝胥、陳衍比肩。陳寶琛詩作收入《滄趣樓詩文集》中,此書還附有陳氏所作《聽水齋詞》及《滄趣樓文存》。陳寶琛為文結構謹嚴, 典雅而富哲理,傅增湘評其文曰:“雖一鱗一爪,類有關于掌故, 且稿中贈序、墓志銘作于事無曲筆,于人無溢辭,其精審為史稿所不及。” 從中足見陳寶琛在清末民初文壇的地位。
陳寶琛富收藏,精鑒賞。其祖父陳景亮、父親陳承裘均笃好收藏,經過三代的積累,陳氏家族的收藏已經名震天下。陳寶琛自幼受家庭熏陶,亦好庋藏古物。遜帝溥儀還曾請他整理過清宮的舊藏。民國時期陳寶琛一度參加京城書畫社團“冰社”, 并将其藏輯成《澄秋館吉金圖》《澄秋館印存》《澄秋館藏古封泥》,影印刊行,與社友分享,在北京收藏界頗負盛望。
言公墓志
陳寶琛身份特殊,從前清的“翰苑中人”“清流黨”“帝師”到清帝遜位後的遺老,陳寶琛在政界、文壇、收藏界中的影響力和地位一直不低,故其書法在清末民初的京津地區廣為人知,上至達官顯宦,下至販夫走卒,無不知曉“陳師傅”之名, 加之他身享大年,又為其書法增添了幾分神秘色彩。
民國時著名報人徐淩霄曾撰《壽山福海之陳寶琛——養壽得法》雲:“寶琛之壽已高,其福亦非常人所及....... 近頃平市有敬老之典,五機剪繩,則有五老。第一老人徐福海八十五,第五老江瀚字叔海亦閩人……而年甫古稀,去寶琛尚遠。即徐福海猶少兩歲。諸老所述養壽之法不外節勞制欲,惜寶琛不與老人之選,亦無攝生術叩之者。第觀所為詩文,落筆清俊,胸次曠如,萬物靜觀,天君自泰,外不為諸魔所誘,内有以培其方寸,真制物而不制于物者。曾見其書門對曰:‘大鈞無私力;靈府有餘閑。’ 友人但賞其句法書法。予曰不但此也,彼之‘長生不老方’盡此十字矣……自來學人多壽,書味盎然,有精神修養而無塵俗之累……文人之習練書法亦于養心有益,陳寶琛之書輕側婉媚, 有天寒翠袖之姿,實大不易。昔趙世駿以學褚得名,寶琛聯曰:‘顧王卻聘完亮節,文董工書并大年。’可知陳氏以老叟作簪花格,亦壽也。” 從中可見陳寶琛之長壽和德望。
民國時期,陳寶琛的書法得到了廣泛的推崇,人稱“伯潛體”。莊嚴評曰:“其書出于歐陽詢、柳公權,更參黃山谷, 秀勁挺拔,而尤善小字,鄭海藏(鄭孝胥)曾有句譽之雲‘小楷涪翁愈逼真’。” 王森然贊曰:“直追漢唐,海内之士, 以得片紙隻字為榮。” 而跟随溥儀多年的英國人莊士敦則說陳寶琛是一位“風度優雅迷人,精力旺盛的人,他是著名的詩人, 書法精美令人欽慕,同時亦是頗富成就的學者”。可見陳寶琛書法之魅力。
綜合來看,陳寶琛家學淵源深厚,世代書香, 家庭對于書法的教育十分重視,故此陳氏從少年時即進行過嚴苛的訓練。據目前所知,他最初應以歐陽詢、柳公權為宗,習書受館閣體影響,鑒于他在科舉仕進中頗為順達,可知他早年書法已經具有一定的水準,作書能展現出館閣體“烏”“黑”“光” 的特點。誠然,館閣體書法之失在于将一些字的細節無限放大, 作書者考慮到書法與自己的命運息息相關,故絲毫不敢懈怠, 斤斤計較于微末之得失,最終此種書法呈現出戰戰兢兢、如臨大敵的面貌。若常年書寫,作書者的性格亦受其束縛。且館閣體書法中歐、柳二體頗易書寫刻闆,習書者很多終生标榜于此, 最終導緻其書法走向呆闆和僵化,成為民國時期碑派書家的抨擊對象。
楷書七言聯
陳寶琛書法雖難脫館閣體影響,但他出身詩書世家,眼界高于一般桂苑中人。其為人方正,性格拘謹,然并不迂腐,早年身居“清流黨”,堪稱敢言之士,後常年從政,交往者均為一時之滿蒙貴胄、碩學鴻儒、名流俊彥,他的書法并非如僵化的館閣體一樣一成不變,而是在歐柳之上兼取“二王”,參以山谷筆法,得入宋人堂奧,後進一步融合北碑筆法,晚年其書則更加強化歐、柳之特點,結合小歐(歐陽通)之用筆,形成一種上疏下密、法度森嚴、平實中見險絕的書風。此外,他還偶作行草,筆力強健,形态儒雅,神似宋人黃庭堅。陳寶琛的書法頗為耐看,晚年猶能于“燈下書細楷,綿密端缜”。筆者還曾見其為遺老梁鼎芬所繪松樹,樹幹純以中鋒繪成,槎枒虬屈,盡見松之高潔,亦反映出他終于清室的“貞松”之節。
陳寶琛書法以今人視之,似有些過時和拘于成法之弊。但正如館閣體書法一樣,自然有其存在之理。陳寶琛經過館閣體的訓練,書法在設定好的規則中展現出自身獨有的家學和素養, 從易入絕境的歐柳二體中沖脫而出,堪稱高人一籌,在特殊的曆史時期具有不可替代的地位。
陳寶琛書法作品選:
陳寶琛為尾崎行雄書匾
陳寶琛行書七言聯
陳寶琛楷書七言聯
陳寶琛行書六言詩
陳寶琛行書自作箴言
陳寶琛楷書白居易詩
(本文作者為北京書法家協會會員、京派書法研究會副 會長)
(節選自《藝術品》2020-7 總第103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