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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宋早期南瓷複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紹興十年(1140年)六月,宋高宗诏以武勝、定國軍節度使、開府儀同三司、湖北、京西宣撫使嶽飛為少保,兼河南、北諸路招讨使,數路并舉北伐。各路與金人戰皆捷,尤以嶽飛所部為甚,進至距故都開封隻有四十五裡。史稱:“”。這就是著名的“直搗黃龍”的由來。然至閏六月,局勢驟變,因秦桧正主議和,為孤立、逼迫嶽飛班師,遂先命各路回軍,然後命嶽飛班師。《續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三》:“”。嶽飛班師後被收兵權,任為樞密副使,不久入獄。紹興十一年十一月,“紹興議和”成,宋、金以淮河中流為界,從此中原徹底屬于金國。十二月,即以“莫須有”之名賜嶽飛死于大理寺,遽成千古奇冤。

南宋早期南瓷複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高宗殺嶽飛固然有很多私底原因:比如迎欽宗的問題;比如嶽飛不甘願交兵權;比如嶽飛置喙立儲之事;比如嶽飛公開稱頌還未被立為儲君的孝宗是中興之望。這些都觸了高宗的大忌,可以說嶽飛是一個優秀的職業軍人,卻真的不是一個合格的政治家。但殺嶽飛的主要原因恐怕還是在于:嶽飛已經成了高宗所做戰略選擇的主要障礙。高宗做的這個戰略選擇是:放棄恢複中原,經營現存的半壁江山。也就是備受後人诟病的“偏安”政策。但是,千載之下,我們站在客觀的地緣政治角度看,他的這個戰略選擇未必沒有道理。

當是時,宋可做的地緣戰略選擇無外乎有三個:(一)恢複中原,也就是恢複北宋的疆域;(二)直搗黃龍,也就是滅亡金國;(三)經營半壁,也就是維持現狀。這裡面持第(一)與第(二)種選擇意願的在高宗朝稱為“主戰派”;持第(三)種意願的稱為“主和派”。“主戰派”的代表是:張浚、趙鼎、嶽飛,兩相一将;“主和派”的代表當然是秦桧,也許還有背景老闆高宗本人。

南宋早期南瓷複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而從另一個角度看,也許“主和派”的陣容會更為強大:“主戰派”裡面的第(一)種實際也是“主和派”,隻不過他們主張的“和”,不是在紹興十一年,而是在恢複中原之後。《宋史·高宗本紀》:“”。張浚是高宗早期最為倚重的相臣,此人軍事能力不夠,數次為帥基本都是敗績,但政治魄力以及抗金決心很大,是著名的“鷹派”,紹興議和後被貶到了福建和湖南。但就是這位主戰派首領的張浚,在他做宰相時一樣對通使金國沒有異議,并稱:“後将辟地複土,終歸于和”。就是說,這一派“主戰派”的戰略目标隻是恢複北宋的疆域,之後就應該與金和好,各守其土。也就是說,他們是未來的“主和派”。嶽飛如果真的恢複了中原,馬上就會從這一派的政治盟友轉為政治敵人。是以,高喊“直搗黃龍”的嶽飛在政治上确實是個“孤臣”,其被政治清算應該是一個宿命。

當嶽飛諸軍在河南大捷時,朝廷實際就馬上面臨了一個悖論般的局面,似乎再往前打到哪裡,都意味着一種危險:第一,如果按張浚一派的意願,完全恢複北宋疆域,那麼那個“天殘”局依然存在,宋還要在地緣險境中繼續生存;第二,如果按嶽飛的意願去“直搗黃龍”,那首先就面臨收複燕雲十六州的軍事課題,能否做到恐怕誰都沒底。“雍熙北伐”的噩夢,應該像基因一樣存在大宋皇帝的身體裡。紹興九年宋、金議歸河南地時,嶽飛曾有“唾手燕雲”的豪語(《續資治通鑒卷·一百二十一》),但誰又能保證嶽飛不是曹彬。曹彬的軍事成就曾比嶽飛要輝煌得多,而北宋開國時的那批名将,也比紹興年間這批“中興大将”的軍事素養要高得多。如此看,就怕“直搗黃龍”未果而重蹈雍熙覆轍,到時候怕是宋朝要直接滅亡了。

是以,嶽飛的“直搗黃龍”是高宗絕不會選擇的。那麼,恢複到靖康以前的地緣形勢又如何呢?很顯然,金人依然居高臨下,且嶽飛等雖然大捷,金國的實力并沒有明顯的衰竭,否則不會二十年後完顔亮再次排山倒海般地南下,那麼宋随時可能重演“靖康之難”。如果放棄中原,宋朝的前沿就是江、淮地區。建炎以來的經驗證明,每一次宋軍都主要在這一地區與金人拉鋸,并最終打退了金人。是以,把前沿放在這一區域,反而會使宋朝更為安全。對這種地緣結構的分析,估計會是高宗最終做出第(三)種戰略選擇的一個重要因素。

在這種戰略選擇下,紹興年間恢複了經濟實力的南宋,就開始在半壁江山裡全力恢複北宋的政治、文化成就,于是南瓷就迅速地迎來了複興,并創造了中國瓷器史新的高度。

靖康之難,宋王朝損失慘重,不但損失了兩位皇帝,還損失了所有的廟堂物質文明。《宋史·欽宗本紀》:“”。衣冠文明沒了、圖籍典冊沒了、禮器沒了,這就讓南渡的朝廷沒法撐起“禮”的結構。更讓人煩惱的是,連能夠制作這些東西的人和工藝(技藝、工匠)也沒了,想重新把它們做出來都變得困難重重。

北宋晚期,是中國古代青銅禮器最後的輝煌時代。徽宗之好古著名于史,其之愛古玉不必再說,古玉行當就由他而生(見拙作《玉裡看中國》)。徽宗之愛古彜器,更是癡迷,是以宋代連宮廷玉器都有仿青銅器的重器。政和年間,徽宗下旨做出了一大批水準極高的青銅禮器。但随着它們被擄到北國,就成了中國中央王朝青銅禮器的絕唱。同時,宋朝的玉禮器也都被擄走。這就使南渡的朝廷無法進行一系列的祭祀活動,比如祀昊天上帝、祀神州地祇等。沒有這些祭祀活動,朝廷的合法性和正規性就都是問題。是以,盡快地做出一批新的禮器就成了當務之急。

青銅器的鑄造和玉器的琢制自古即以官方作坊為主,且需要動用的原料資源要求極高。當半壁江山不在,官方工匠又都失去的情況下,這兩大類的禮器就很難快速恢複。好在造瓷器需要的資源遠沒有青銅與玉器要求高,且幾百年來瓷器生産的大學營都在南方。是以,以瓷來制作禮器就成了最現實的選擇。

《中興禮書·卷五十九·明堂祭器》:“”。

建炎四年四月,在海上漂泊數月的宋高宗駐跸越州,終于暫時安定下來。之後形勢逐漸向好的方向發展,江南失地逐漸收複。諸将在與金的拉鋸戰中,開始出現越來越多的勝利。金人逐漸向江、淮退卻,最終于次年(紹興元年)的二月退回了中原。至此,高宗即位四年來終于得到了喘息機會,朝廷也終于初步安定了下來。于是,以越州為行在的高宗改元紹興,四月即命制作禮器。朝廷要恢複祭禮,宣布自己是一個堂堂正正的繼承大宋正朔的政權了。其中,大批用以替代青銅及玉禮器的瓷禮器,就由已經沒落的越窯燒制。

從“依見今竹木祭器樣制燒造”一語可知,這一次瓷禮器的燒制是典型的“制樣須索”模式。客觀地說,這個政治任務能夠落在越窯身上,并不一定是因為越窯的制瓷水準依然很高,更有可能是因為着急使用,而越州作為行在可以直接監控燒制,并可以免于運輸。當然,不可否認,越窯有悠久的秘色瓷燒制曆史肯定也是重要因素。紹興元年十月,越州更新為紹興府,從此紹興這個城市名稱出現于曆史。

紹興四年,紹興府的瓷窯再次承擔了瓷禮器的燒制任務。《中興禮書·卷五十九·明堂祭器》:“(”。這一次的史料記載裡已經有了“降指揮下紹興府餘姚縣燒造”之語,說明朝廷對于瓷禮器燒造過程的幹預大大加強了,已經超越了“制樣須索”的限度而實施了直接督造。這似乎暗示了三年前的那一次燒制成果并未讓朝廷滿意。

南宋早期南瓷複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上林湖越窯遺址博物館藏越窯天青釉碗

那麼紹興元年和四年這兩次燒制瓷禮器,是由越窯系的那個窯口來完成的呢?1998年至1999年,浙江省慈溪市匡堰鎮寺龍村北的寺龍口窯址考古發掘證明了,這裡以及附近的低嶺頭是那兩次瓷禮器的燒制地。或者說,這裡是越窯的絕唱之地。

據《浙江越窯寺龍口窯址發掘簡報》的相關結論:“”。

這也就證明了:南宋朝廷雖然把瓷禮器的燒制任務交給了越窯,但是北宋晚期河南諸窯奠定的“天青色”青瓷釉色新标準并沒有改變,越窯曾經的“千峰翠色”已經正式被宮廷淘汰了。如今在甯波慈溪上林湖遺址博物館及杭州浙江博物館内,都藏有越窯所處天青釉瓷,館藏标注多為北宋,但從以上史料邏輯及考古證據來說,似乎将這些天青釉瓷定為北宋、南宋之交或直接定為南宋早期更為合理。

南宋早期南瓷複興的地緣政治邏輯及其前奏

浙江博物館藏越窯青瓷牡丹紋龜鈕蓋罐:博物館辨別時代為“北宋”,但從其天青釉色來看應為南宋初期之物。

由于越窯必須生産自己并不擅長的,施用乳濁釉的天青釉瓷。自然越窯就無法展現出曾經的貢瓷生産水準,畢竟一些汝窯工藝并不是越窯擅長的,甚至是陌生的。比如:汝窯使用饅頭窯燒制,而越窯瓷系從商、周時期開始就一直使用的是龍窯。再比如:汝窯是滿釉支燒,而越窯早從五代起就是墊圈燒制。在寺龍口窯址出土的非天青釉瓷器都是墊圈燒制,而天青釉瓷器則有一部分是支燒,一部分是墊圈燒制。這就說明,越窯在完成燒制天青釉瓷的政治任務時,多少有些力不從心。

想必這兩次越窯生産的瓷禮器朝廷都不能滿意,是以曆史給予越窯的這次翻身機會也就此失去了。越窯之後湮沒無聞,徹底退出曆史舞台。但是,這兩次瓷禮器在越窯的燒制,卻正式拉開了南瓷複興的大幕。很快,因為對這一批越窯生産的天青釉瓷不滿意,促使朝廷加快了恢複北宋官窯的速度。新的官方用瓷訂單的競争,也催生了整個南方瓷系的大複興和大發展。同時,南宋對外貿易的井噴式發展,也讓新的瓷器生産大學營崛起,“瓷都”這個概念開始出現于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