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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2013年,中國自媒體元年,餘時39歲,虛齢四十,已入不惑。

當不惑遇到元年,不但惑,還提前了老年的執拗。比如患上對标題黨的重度不适症,以迄于今;比如對“不怕人怼就怕不敢說”的爽文,一直過敏體質。

自信徜徉了二十年的飲馔一道,也從此就突然冒出一堆大氣磅礴,襯得咱孤陋不堪的概念,如有名之三大“一切”:天津煎餅卷一切;北京麻醬拌一切;山東包子包一切。

煎餅卷一切?天津人撇撇嘴:那都是邪教(用天津話說出來格外活色生香)。

麻醬拌一切?北京人連嘴都懶得撇:知道什麼叫該放什麼放什麼嗎您?

包子包一切……這個還真沒見以憨厚著稱的山東人民怎麼怼回去。至少以我的經驗來說,包一切過分了,但山東人能把各種出乎想象的肉肉塞進包子裡還是實至名歸的。

有那麼幾年時間吧,當時還沒全身心落戶宜興做青瓷。工坊在宜興,業務在北京,一個月總有一兩次開車兩頭跑。山東必經之地,于是山東各處也就一路吃将去。

山東吃食普遍個頭大,兼帶一派爽朗氣息,這大概和山東人的身架、性格都是配套來的。

思文離婚之前,脫口秀裡兩大名梗都從程璐身上找,一個是“睡在上鋪的兄弟”,另一個就是“袖珍山東大漢”。當然,正因為山東多大漢,程璐的“袖珍”版才能以反差萌為前妻撐腳本。山東大漢也還好,山東女性才更可愛。經曆中好相與的山東妹子有幾個,皆是大高個、大骨架、大方臉,從無扭捏作态,極不在意自黑自嗨。日常聊天,平均5秒必有大笑出焉,那種滂沱坦蕩、感染力爆表的笑。并如自帶音箱,能輕松把笑聲抛至五米開外。宛如個健美正派的沙地大蘿蔔刻成了富貴牡丹,山東吃食便也有這般氣象,包子其中一也。

彼時過山東一線,在臨沂、泰安、濟南、萊蕪、淄博等城市歇腳,總不免吃上一頓半頓包子。吃的多了、熟了,就知道:其一,如在山東地界上吃敝文《包子(一)》裡那種标準版大肉包子,是為不智也,複為小瞧山東鄉親的碳水肉肉創造力;其二,除了個頭碩大之外,如遇花式造型包子(如麻花褶大餃子型),則要打疊起精神來,那是極可能有彩蛋的。

當年彩蛋之一,是吃包子還得吐骨頭的奇葩:大排骨包子。自小接受革命教育,看電影裡翻身貧農鬥惡霸,聲聲血淚控訴:吃人不吐骨頭!一句話就立住了階級敵人貪婪兇狠的人設。山東包子吃肉吐骨頭,也就一下立住了厚道、實在的人設。

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傳統造型和大餃子式的排骨包子都曾遇到過,總之掰開面皮時,氣氛有幾分凝重:在沒有提前心理建設的情況下,驚見包子裡有整塊寸排突兀鶴立,黑亮油潤;它熱騰騰地噴射香氣,如山東姑娘的大笑;間或有黃白色的軟骨閃現,像個跟你捂眼打蒙兒的孩子那麼可愛。那一瞬間,先是震驚,如同小時候看的鄭淵潔童話裡,魯西西打開罐頭見到一盒子小肉人的那種震驚;繼而感動,這是被扥回到現實中的一個成年吃貨的感動,被口水、喉結所驅動,略帶顫抖的感動。

骨邊肉從來都是美味的。而且,即使作為一個更喜歡吃炖排骨的北方人,我也一直對類似豉汁蒸排骨這路菜毫無抵抗力。想必山東當年的吃貨們也如此,方有庖廚高手創此大開大阖的招數:在豉汁(或醬汁)蒸排骨外加上一層發面做的密封罩,鎖住骨肉鮮汁的同時,再把所有被熱氣逼将出來的芳香與油珠盡收于面中。肉要了骨頭的命、面又要了肉的魂。我輩張大口,咬其肉、嚼其面再吐其骨,便是住了命又消了魂,甯不意滿乎。

山東包子的奇幻遠不止此,如金庸筆下的武學,既有硬劈硬架的十八掌,就該有半雲半霧的空明拳。這空明拳如雲遮月,鮮紅利落裡一粒粒白膩脂香。健康教信徒見了定要落荒而去、敗走齊魯。我輩初見雖也心驚,俟後也就安之若素,啖之無所滞。此為又一枚彩蛋,粉條肥肉包子。

這枚彩蛋是在萊蕪還是在淄博吞下的已記憶模糊,隻知當時劈開花邊大餃子後所受的震撼毫不遜于排骨大包。白面皮裡一叢叢醬色鮮豔的粉條小段,咋咋呼呼又膩膩歪歪地擠成朵朵珊瑚。醬珊瑚裡鑲嵌着一粒一粒白色方丁,細膩潤澤,怎麼看都是小家碧玉風範,哪成想都是些手握炸彈的膽固醇刺客。這一坨包子餡亞似螺钿工藝的漆器,暗光收斂處又一點點、一丢丢地滲出小油珠來,漫不經心得很。跟個頹在牙床上的慵懶美人似的,不緊不慢地跟你唱首《癢》:來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來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風光。

自來美人如玉,溫柔如刀。似我三高人士,溫柔鄉裡偶一行即可,斷不可相纏。淺嘗辄止下,半着驚豔半着安,未審今生複有緣,但此一段際遇想必再難忘記。

當然,似這等不是一個肉丸子安坐面中的非典型包子所在多有,非山東專擅。它們内裡乾坤,骨骼清奇,還三心二意。半個身子混在面食界裡,另半個身子就逛逛當當,逛進隔壁早茶界去,坐上它一把交椅,撐起半壁江山,施施然而不歸。

臨沂山東南大門,從其出山東入江蘇,南行百餘公裡至淮安,再南行百多公裡到揚州,此一淮一揚即淮揚菜系主場。二者之間一片古城林立的區域,以揚州為核心,加上泰州、興化等,構成早茶文化重鎮。每天早上,都在一片蒸包子的白霧下,勾勒着曾經富足閑适的生活況景。

揚州這座城的飲馔,扣在鹽、水二字之上。無鹽商便無有清一代的繁盛維揚,也就沒有鹹鮮立身、不辭精微、以平凡見神奇的揚州廚工,自然也就沒有自成一體的早茶與包子。沒有水就沒有揚州的氤氲舒展,江南的纖雅、江北的曠達倒進一杯水裡,攪了又攪,成了揚州的悠遊風度。這風度照拂着揚州的飲馔況味,富而不驕,文而不矜,市井又出塵。是以,從第一次到揚州起,我就一定早上在水邊喝早茶、吃包子。

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去揚州不下十五、六次,十之七八要住在西園。非為别的,隻為踱出大門就是禦碼頭,下了禦碼頭台階就是冶春。朱自清寫《揚州的夏日》,說揚州茶館往往一面臨河,然後:

船行過時,茶客與乘客可以随便招呼說話。船上人若高興時,也可以向茶館中要一壺茶,或一兩種“小籠點心”,在河中喝着,吃着,談着。回來時再将茶壺和所謂小籠,連價款一并交給茶館中人。

這裡大約就有冶春的影子,小籠點心自然就是包子了。到趙珩先生寫《杏花春雨話冶春》,則一幅明人獨幕喜劇味道:

冶春茶社是臨水而築的草廬水榭,三面環水,倚窗憑欄,水光樹色盡收眼底。窗外的河不寬,但可直通到瘦西湖的虹橋,偶爾有小船駛過,劃破水面的平靜。河的兩側樹木蔥茏,冶春草廬掩映其中。冶春與鬧市近在咫尺,一水之隔,兩個世界,真可以說是鬧中取靜了。

餘生晚矣,待我去冶春,既無拍泊搖曳的逸趣,亦無水際曠寥的怅懷。所幸依然守着一灣綠水,半垛舊牆,即朱先生所謂“綠楊城郭是揚州”的滋味。此景徐徐二十年前,如今修葺煥然的冶春欲求此味已不好得,差強仿佛罷了。

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我于早茶一事,隆重又積極,常于六點出頭便已孑立冶春門前等其營業,大抵總是第一名。後面來的當地人見隊頭居然讓個外來客占了,往往愕然。我倒也不為别的,隻為門一開第一個進去占那臨水的八仙桌。

待八仙桌占上,乃矜持地站起,“呲呀”推開紅綠兩色的木窗戶,一抔陳年綠水和一縷今晨新風就都是我的了。河中無船,但一陣的咿咿呀呀搖橹聲似從曆史裡穿來,烏篷下飄着那一兩種“小籠點心”的香氣。

哦,不對,這香氣是真的——我的包子來了。通常一隻大蟹黃、一隻三丁和一隻青菜包總是少不了的。

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大蟹黃包是江北淮、揚這一代的異物,淮安、揚州、靖江的都好。小籠屜裡一隻扁而大的硬皮包子,像極了放大版的正宗狗不理,皮色青白而微微泛粉,一圈規整的褶子圍出中間小小圓圓的敞口。這包子好看,但看着好懸,它顫顫巍巍,不動亦亂晃。此時自有高手迅猛出擊,帶了塑膠手套的手平展開,一扣一搬,包子已在你盤中,如同其手掌有吸盤。此時,一個吃淮揚包子的老炮兒就該展示他的嘚瑟:他得撐開中間那個敞口,用筷子做手術般往裡塞進一小坨極細的嫩姜絲,再往裡傾入一注子鎮江香醋,然後插進一支吸管。

然後呢,咱喝這大包子。

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這包子裡隻是一汪鮮到極處的湯。蟹黃和着肉凍化作的湯,金黃裡夾帶些點點紅斑,再混雜上姜絲與香醋,所謂鮮掉舌頭看來也是常事。畢卓先生若穿越聞到,怕也就扔了左手螯、右手酒,棄船而來了。待湯嘬完,撕開硬皮,意興闌珊地揀揀斑駁的蟹黃渣子也就給這包子收了尾。

青菜包似乎江南普品,但揚州一帶的大為不同。一為斬做極細小的菜茸,二乃肆無忌憚地投入重油與白糖。揚州飲馔本以清雅鹹鮮為底色,唯在素色點心上對甜味的放縱讓無錫都相形見绌。當然效果是極佳的,雪白而喧的面皮咬開,露出碧綠餡心,細膩菜茸在重油的推動下可能會絲滑下墜。如整塊的青青草坪,在春日下舒放陽光的聲音,注視着一場奔赴而來的青春。入口之後,半流态的青菜茸和着鮮甜鋪在舌頭上,讓你很犯思量,不知道是應該咀嚼還是應該再等一會兒,讓鮮甜饧一饧。等它終于落了肚,我聽到了自己髒腑裡一聲幽幽地歎息。

揚州早茶,與包子相配的不是綠楊春就是魁龍珠,皆為殺伐氣重的茶品,隻為壓得住包子的力猛身沉,特别是五丁與三丁。五丁現在很少敢去招惹了,實在太過着實與油膩,于是三丁就成了揚州包子的頭牌。三丁者,熟雞丁、熟肉丁、筍丁。三種丁于鍋中加調味料炒制,糖油亦重,加入鮮湯長煨後勾芡而出,待置于冷成為餡心。三丁包太好吃,以至行筆至此有些詞窮,如果說蟹黃包是淮揚人把水中之鮮融入化境,三丁包就是将山野之鮮調入至臻。去年疫情,坐困庖廚,懷想揚州早茶不絕。正好有人山上挖來春筍,乃奮起精神,發面炒餡,制成三丁包若幹。其味尚可,雖不中不遠矣,大慰饕心。

老高飲馔随筆:包子(三)

嘗有同道語我,謂你鼓吹冶春,其實早已非複揚州早茶健者。我亦知此,雖然比之富春的“堕落”程度,冶春也還好。但其味比之當年确實差了不少。後再去揚州,乃尋城中本地人日常光顧的茶樓,卻覺得一樣的包子怎麼不覺其至美。後來想想,大概餘所愛的不光是揚州的包子,更多的是習風相送,臨水怅懷,再一口包子一口茶的感覺吧。是以,估計對于揚州吃包子這件事,若冶春不離水,我亦不離冶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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