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醜聞纏身的康美藥業2021年4月27日晚公布了2020年年報，277.47億元的巨虧再次震驚資本市場，而巨虧主要來自對存貨特别是中藥材計提巨額的跌價準備。2019年4月30日康美藥業大幅調增中藥材等存貨就備受質疑，此次又對當時調增的中藥材計提巨額跌價準備似有“洗大澡”之嫌。對此，黃世忠教授撰寫了《存貨跌價抑或舞弊掩蓋》一文，對康美藥業2020年報提出值得深思的五大疑惑。這是繼《八問康美藥業》之後，黃世忠教授再次對康美藥業财務報告提出的拷問。
存貨跌價抑或舞弊掩蓋？
——康美藥業2020年報的五大疑惑
黃世忠
廈門國家會計學院
4月27日晚，卷入舞弊醜聞、深陷訴訟漩渦的康美藥業披露了2020年年報，高達277.47億元巨額虧損再次引發資本市場的關注。與年報一起披露的還有《關于計提資産減值準備的公告》，康美藥業2020年度合計計提的資産減值準備230.06億元，其中按賬面成本高于可變現淨值的存貨計提的存貨跌價準備高達204.83億元，占全年計提的資産減值準備的89.03%，占2020年淨虧損的86.79%。
康美藥業2020年年報洋洋灑灑340頁，但在報表附注對占淨虧損86.79%的存貨跌價準備的說明隻有4頁，給人以遮遮掩掩的感覺，似乎有諸多難言之隐。2020年度康美藥業計提了204.83億元的存貨跌價準備，到底是存貨可變現淨值真實下跌，還是對以前年度報表重述過程中虛增存貨的掩蓋？筆者認為，康美藥業2020年度計提的巨額存貨跌價準備是否名副其實無疑是個大是大非的問題，值得深究。投資者有權利了解巨額存貨跌價準備背後的真正原因，監管部門有義務責成康美藥業管理層對此問題說明清楚，中介機構有必要從專業的角度對此發表審計意見。
疑惑1：存貨調增依據何在？
2019年4月30日财務造假東窗事發後，康美藥業對其财務報表進行重述，2017年末的貨币資金餘額調減了183.43億元，2017年末的存貨餘額相應調整了183.43億元，調增的存貨（中藥材）占報表重述後存貨餘額352.46億元的52.04%，占重述後庫存中藥材餘額252.92億元的72.52%。如此大手筆的調整引起了資本市場的廣泛質疑。2019年8月17日，筆者在《雲頂财說》發表了《八問康美藥業》（後發表于财會月刊），其中的第三問就直指康美藥業的存貨真實性問題，摘要如下：
“專項說明顯示，與調減虛增存款、虛增收入和虛增收入相對應的項目主要是調增了183.43億元的存貨（中藥材）。問題是，調增的存貨在數量、價值方面真實嗎？是否需要聘請獨立的第三方對此進行核實？是否需要計提跌價損失準備？是否有以此洗白虛構銷售業務之嫌？……康美藥業存貨占資産總額的比重特别高，一直是投資者關心的問題，财務分析師對其存貨真實性的質疑不斷。對财務造假進行重述調增存貨後，康美藥業2018年末的存貨餘額高達342.10億元，占其746.28億元資産總額的45.84%。康美藥業2018年末的銀行借款、應付債券、應付賬款和預收賬款等剛性債務合計431.07億元，該公司能否按期足額償還這些債務，很大程度上取決于這342.10億元的存貨是否屬實。這批存貨的真實性和公允性既關乎到現有投資者和債權人的切身利益，也關系到潛在投資者和債權人的決策會不會被誤導……在财務造假已經公諸于衆的情況下，期望康美藥業把存貨和其他資産的真實性和準确性一次性說清楚，以免今後再通過計提存貨跌價損失或多結轉營業成本的方式繼續禍害投資者和債權人。”
從最近披露的資訊看，康美藥業并沒有認真對待投資者和監管部門對調增存貨依據是否充分的質疑。2020年計提的204.83億元存貨跌價準備，是否具有“洗大澡”之嫌？康美藥業的管理層和治理層有義務說明清楚，否則就構成另一種形式的虛假資訊披露，很可能面臨着再次被處罰的風險。
疑惑2：三大迹象說明什麼？
2019年和2020年筆者給中注協和ACCA組織的教育訓練班講授“财務舞弊與審計失敗防範”時多次指出，判斷康美藥業的财務報表是否真實可以從三個迹象進行判斷：（1）财務舞弊醜聞曝光後毛利率是否大幅下降；（2）是否發生債券違約行為；（3）是否計提大額的存貨跌價準備。這三個迹象中，隻要有一個迹象出現，基本可以判斷康美藥業的存貨不實。迄今為止，這三個迹象同時出現，從會計角度看表明康美藥業當時調增的存貨可能存在虛假的成分。
1.毛利率異常意味着什麼？
圖1列示了康美藥業财務舞弊醜聞披露前後的毛利率，其中2016-2017年的毛利率為财務舞弊醜聞曝光前的資料，2018-2020年為财務舞弊醜聞曝光後的資料。從中可以看出，2019-2020年的毛利率大幅下降，這既有2016-2018年通過少轉營業成本以虛構經營業績的成分，也不排除2019-2020試圖通過多轉營業成本以“消化”不實存貨的可能。必須說明的是，康美藥業的報表重述發生在2019年4月，沒有機會在2018年通過多轉營業成本“消化”不實存貨，這或許是當年毛利率居高不下的原因。
圖1 康美藥業财務舞弊曝光前後毛利率
2. 債券違約意味着什麼？
2019年8月22日康美藥業釋出的《風險提示公告》指出，截止2019年3月31日，該公司貨币資金餘額10.48億元，短期流動性緊張，償債壓力大。但是2019年第一季末康美藥業的存貨餘額高達314.08億元，如果存貨貨真價實，為何不出售一部分存貨以緩解流動性壓力？2020年1月18日、1月23日和1月31日，康美藥業連續三次提示存在着不能及時全額兌付“15康美債”本金和利息的風險。2月3日康美藥業釋出公告稱，因流動性緊張，未能償付24.92億元本金和利息。2月4日，康美藥業再發公告稱，通過資産處置籌措了11.3億元的償債資金但仍存在不能償還13.62億元本金和利息的風險。這是康美藥業首次發生債券違約。與未能償付24.92億元債券本息形成強烈對比的是居高不下的存貨餘額，2019年12月31日康美藥業的存貨餘額高達314.08億元。如果這個時點的存貨屬實，康美藥業隻要出售5%的存貨就足以償還到期債券的本金和利息。而康美藥業實際上并沒有這樣做，這要麼說明其存貨積壓滞銷，要麼說明其存貨并非貨真價實，或者兩者兼而有之。
3. 跌價準備意味着什麼？
利用計提資産減值清洗以前年度虛構業績形成的不實資産，在會計上被稱為“洗大澡”（big bath charge）。早在1998年9月28日美國證監會（SEC）前主席Arthur Levitt發表的著名演講《數字遊戲》（The Numbers Game）就将上市公司這種造假伎倆稱為五大“會計騙術”（Accounting Hocus-Pocus）這一（其他五大騙術分别是：創造性并購會計、甜餅罐儲備、濫用重要性原則、收入确認）。康美藥業2020計提的204.83億元存貨跌價準備均屬于主要由中藥材構成的庫存商品。2019年4月30日報表重述調增的201.47億元存貨中，其中隻有18.04億元為房地産開發成本，其餘183.43億元存貨均為庫存中藥材，經此調整，2017年末的庫存商品餘額由74.68 億元猛增至258.11億元，調增幅度高達245.62%。2019年末和2020年末，庫存商品賬面餘額分别為246.76億元和230.99億元，累計計提的存貨跌價準備分别為4.67億元和208.97億元，存貨跌價準備比率竟然從2019年的1.89%飙升至2020年的90.47%！尤其不可思議的是，2020年計提的204.83億元存貨跌價準備中，僅中藥材跌價準備就高達196.50億元。投資者有正當理由質疑：2019年4月30日調增了2017年末的183.43億元中藥材是否假賬真做？2020年計提巨額的存貨跌價準備是否有“洗大澡”之嫌？希望監管部門責成康美藥業對此做出說明，給投資者一個合理的解釋。如果當時調增的中藥材真實存在，為何時隔兩年卻發生了如此高比例的跌價？調賬時是否對中藥材的可變現淨值進行測算？
疑惑3：2019年年報錯失什麼？
2019年年報是康美藥業财務舞弊曝光後公布的第一份年報，其存貨真實性備受矚目。康美藥業本應有機會對不實存貨及時進行更正，遺憾的是其管理層和治理層沒有把握好這個機會。這可以從2020年報第206頁的報表附注得到印證：
“數量的确定。公司于2020年11月26日正式啟動對賬面上存貨中所涉及的中藥材存貨展開專項清查工作。與此同時，揭陽公安機關開展相關調查驗證工作。在核實過程中，得到揭陽公安機關、專業機構和農業專家的支援，對該存貨進行全面實盤，本次采取全盤的方式确定數量，并登記造冊完善銘牌資訊。鑒于存貨等資産一直處于扁平化管理中，相關知情人員甚少，存貨存放點多、面廣，清查工作難度大。截至目前，揭陽公安機關有關偵辦工作仍在進行中，待相關偵辦結論出具後進行最終判斷。”
上述資訊披露觸目驚心，一家上市公司對賬面上200多億元的中藥材等存貨數量竟然茫然不知，還得依靠公安機關才能核實，真是匪夷所思。投資者不禁要問：中藥材數量難以确定的問題難道康美藥業直至2020年才知曉？為何在2019年年報隻字未提？為何2019年審計報告對此緘默？
疑惑4：計提理由是否充分？
與2020年年報一并披露的還有康美藥業《關于計提資産減值準備的公告》，其董事會、監事會和獨立董事均聲稱康美藥業依照《企業會計準則》及資産實際情況計提資産減值準備，依據充分，公允的反映了報告期末的資産狀況。既然康美藥業迄今都難以核實中藥材的具體數量，其董事會、監事會和獨立董事是如何确定計提資産減值準備的依據是充分的？
另一方面，康美藥業董事會在《關于會計師事務所出具否定意見的内部控制審計報告的專項說明》中披露：“康美藥業對部分資産的管理不規範，未能及時查清資産真實狀況，關注資産減值迹象，難以確定相關資産減值損失計提的準确性和完整性”。《公告》和《說明》互相沖突，自我打臉，投資者難免對2020年計提存貨跌價準備的理由是否充分産生質疑。須知，計提存貨跌價準備的前提是存貨真實存在。按照《企業會計準則》的規定，如果存貨不存在，或者數量不真實，隻能作為資産損失計入營業外損失，而不得計提存貨跌價準備。
2019年末，康美藥業對賬面餘額為246.76億元、主要有中藥材組成的庫存商品僅計提了4.67億元的跌價準備，但在2020年末卻對賬面餘額為233.99億元的庫存商品計提了196.50億元的存貨跌價準備。為何兩個會計年度，跌價計提相差如此之大？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肆虐，“康美.中國中藥材價格指數”呈現上漲趨勢（詳見圖2），而康美藥業卻對中藥材計提巨額跌價損失。康美藥業對中藥材計提巨額跌價準備與其自己釋出的中藥材價格指數背道而馳，希望康美藥業的管理層和治理層能夠給投資者以合理的解釋。
圖2 康美.中國中藥材價格指數
資料來源：www.cnkmprice.com
疑惑5：存貨審計是否恰當？
有觀點認為，上市公司舞弊曝光後其審計風險将大幅降低。然而，這種觀點對康美藥業的審計似乎不太适用，存貨的審計風險尤其如此。财務造假披露後，康美藥業辭聘正中珠江會計師事務所，改聘立信會計師事務對其2019年和2020年的财務報告進行審計。立信的注冊會計師對康美藥業2019年和2020年的财務報告分别出具了保留意見和無法表示意見的審計報告，審計品質總體上可圈可點，但對存貨審計是否恰當以及能否有效規避審計風險似有進一步研究的必要。
2019年的審計報告主要對康美藥業的資金占用、在建工程和存貨提出保留意見，但對存貨的保留意見隻涉及醫療器械，而未觸及中藥材是否貨真價實這一關鍵問題。2019年康美藥業對主要由中藥材構成的庫存商品隻計提了4.67億元的跌價準備，但到了2020年卻計提了196.50億元的跌價準備。反差如此之大，是否意味着2019年的存貨跌價準備計提不充分？此外，中藥材數量難以核實的問題不可能是到了2020年才存在的，對此注冊會計師沒有提出保留意見是否存在審計風險？
在2020年的審計報告中，立信的注冊會計師就康美藥業的财務報告内控存在重大缺陷、持續經營存在不确定性、關聯方非經營性資金占用、無法擷取在建工程項目以及醫療機械存貨減值和收入确認的審計證據等事項而出具無法表示意見的審計報告。對于中藥材數量是否真實準确和計提巨額減值準備同樣沒有提出異議，而内控審計報告卻明确指出康美藥業的内部控制難以保證相關資産減值損失計提的準确性和完整性，這兩份審計報告結論明顯不一緻是否會是以招緻審計風險？
根據迄今披露的十分有限的資訊，對康美藥業的審計是否存在風險以及風險有多大目前還難以判斷。但有一點的是明确的，對有财務舞弊前科的上市公司進行審計風險仍然不容小觑。特别是，期望上市公司對發生的财務舞弊進行徹底糾正不太現實。基于訴訟或其他因素考慮，一些上市公司發生财務舞弊後，往往傾向于用一個謊言去掩蓋另一個謊言。心理學告訴我們，講真話不易，講假話亦難，講不露破綻的假話更難，講不被發現的假話難上加難。當真相大白時，未能保持應有職業懷疑的注冊會計師容易成為上市公司财務舞弊附帶傷害的犧牲品。（完）
注釋：
1.天健财判舞弊識别系統的資料顯示，2018年康美藥業的毛利率高達31.91%，遠高于12.44%的行業平均毛利率，并将其作為一大舞弊信号。
參考文獻：
1.Arthur Levitt. The Numbers Game. Remarks by Chairman Arthur Levitt. Securities and Exchange Commission. September 28, 1998. www.sec.gov/news/speech/speecharchive/1998/spch202.tex.
2.黃世忠. 康美藥業财務造假問題延伸分析.财會月刊.2019(17):3-6.
3.康美藥業2016至2020年年報. www.cninfo.com.cn.
END
編輯：汪珍妮 鄭慧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