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8 年,一個叫長野規的日本人決定做一本與衆不同的漫畫雜志。
萌生這個想法時,長野規已經在雜志行業摸爬滾打了近三十年,他在 1951 年進入了當時的出版業巨頭國小館,不久後當上了出版社集英社的編輯。從 1958 年開始,長野規着手經營自己的軍事題材漫畫雜志《少年 book》。當時二戰已經結束十多年,軍事題材雖然能賣出去,但反響平平。
久而久之,長野規開始琢磨如何做好一名編輯。他想知道讀者愛看什麼,軍事題材究竟是不是一個正确的選擇,自己應不應該放棄《少年 book》。于是長野規做了一次問卷調查,向讀者提出了 50 個問題,希望讀者用自己的回答來勾勒出真正受歡迎的作品應該是什麼樣子。
問卷收回來後,讀者給出的三個關鍵詞引起了長野規的興趣,分别是讀者認為最打動人心的「努力」,對自己最重要的「友情」和讀者最中意的「勝利」。根據這份問卷,長野規開始招呼起新漫畫雜志的籌備。
1968 年 8 月 1 日,第一期《周刊少年 jump》發售,長野規擔任第一任總編輯。50 年後,這本以「努力、友情、勝利」為主基調的雜志超過漫威和 dc,成為世界上賣得最好的漫畫雜志。除此之外,它還捧紅了一個會氣功的男人,一個紅頭發籃球運動員,一群不會遊泳的海盜,奔跑時雙手總要甩在身後的忍者和喜歡給自己當解說的刀客。
這本漫畫雜志影響了一代又一代人,但就在人們都認為它會永遠閃耀下去時,它卻突然陷入了時代的泥淖裡。2019 年 5 月 1 日零點,日本正式啟用新年号「令和」,長達 30 年的平成年畫上句點,同時,最近一年裡《jump》的累積銷量掉到了不足 170 萬卷,而在 1995 年的鼎盛時期,《jump》曾經造就過年發行量破 650 萬的曆史。
一本漫畫如何從寂寂無名走到世界之巅,又在當下面臨着怎樣的困境?橫跨“昭和”、“平成”和“令和”三個年号,影響了近四代人,把漫畫發揚光大的《jump》究竟做對了什麼,又做錯了什麼?
時間回撥到《jump》創立之初。
當時的日本漫畫界已經有兩座難以翻越的大山,一座是國小館旗下的《周刊少年 sunday》,另一座是講談社旗下的《周刊少年 magazine》,當時知名的漫畫家都已經與這兩家公司合作,面對《jump》的合作邀請,實在分身乏力。
這是《jump》遇到的第一個難題:找不到為他們生産作品的漫畫家。日本的主流漫畫産業中,漫畫家和雜志社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多是由漫畫家供稿,再由雜志刊載。諸如《sunday》《magazine》這樣的漫畫周刊自身并不生産漫畫。雜志社雖然有漫畫編輯,但漫畫作品都是由漫畫家完成。編輯一般隻會做兩件事:對漫畫劇本提出修改意見,以及催稿。
無奈之下,《jump》隻好自己發掘新人,為此長野規還做了兩件特立獨行的事情。
第一件事情就是與漫畫家簽訂一份“專屬合約”,這份合約規定在《jump》上刊載作品的漫畫家不能再與其它雜志約稿。第二件事就是讓讀者對雜志上的漫畫進行人氣投票,如果一部漫畫的人氣長期低迷,那麼這部漫畫就會從《jump》上撤出,俗稱“腰斬”,并被其他的作品取代。
在創刊初期,這兩件事就像兩劑給新人漫畫家準備好的強心針,長野規就像一個販售雞湯的成功學大師,對漫畫家們放出這樣的承諾:隻要你願意畫,隻要你作品足夠優秀,《jump》就會有屬于你的一席之地,這裡不看名氣,隻看作品。這兩項政策給《jump》帶來了深遠的影響,在創刊初期成功為《jump》吸納了許多有幹勁的新人漫畫家,但後來也成為了壓榨漫畫家的“萬惡之源”。
第一年結束時,《jump》一共隻賣出了 10 萬卷,遠不及《sunday》和《magazine》。
那是一個充滿大師的年代,“哆啦a夢之父”藤子·f·不二雄和“漫畫之神”手冢治蟲自不必說,日本國民 ip “小松君”的締造者赤冢不二夫、創造假面騎士的石森章太郎、專注于曆史題材的橫山光輝,這些前輩集結于《sunday》和《magazine》,為它們吸引了大量讀者,要打破這個格局,《jump》隻能另辟蹊徑。
以軟色情挑逗讀者神經的《破廉恥學園》和不良少年打架物語《男兒當大将》應運而生,打破禁忌的話題讓《jump》銷量迅速上漲,兩部漫畫的作者:永井豪和本宮宏志也成為了《jump》的兩大台柱。随之而來的,是黃暴内容引發的大量争議,當時日本的報紙甚至連續刊文,呼籲學生家長抵制“用有傷風化的内容荼毒青少年心靈”的《jump》。
反叛有其代價,自然也有收獲,在創刊第三年,《jump》的銷量就成功突破 100 萬。
1971 年開始,《jump》的年發行量以每三五年增加 100 萬的速度上漲,許多被後輩所敬仰的漫畫大師也逐漸嶄露頭角。1976 年,“新人秋本治”帶着他的《烏龍派出所》與讀者見面,這部漫畫也成為目前在《jump》上連載回數最多的漫畫,從上世紀 70 年代一直連載到 2016 年,共連載了 1960 回。
到了 80 年代,令人血脈贲張的“戰鬥潮流”開始了。原哲夫、桂正和、車田正美、鳥山明、荒木飛呂彥等一衆當時的“新生代”漫畫家紛紛開始創作冒險格鬥題材的作品,其中又分别以原哲夫的《北鬥神拳》為代表的“硬格鬥派”和車田正美的《聖鬥士星矢》為代表的“美型派”,将《jump》一分為二,變成了兩種拳頭的天下。
「努力、友情、勝利」的精神洪流在此時才真正迎來了爆發。1984 年,一部将徹底改變《jump》的曆史地位的作品《龍珠》誕生了。當時《龍珠》的作者鳥山明剛剛結束搞笑漫畫《阿拉蕾》的連載,自然難以避免地将上一部作品的影子帶進新作品中,于是早期的《龍珠》中依舊有許多搞笑情節。
但格鬥題材實在是太火爆了。于是在編輯的建議下,鳥山明加入了“天下第一武道會”的設定,開始淡化以“龍珠”為核心的冒險元素,将漫畫主題往格鬥上引。之後,便一發不可收拾。
《龍珠》的成功為《jump》帶來了大量人氣,富士電視台開始找集英社談動畫制作的合作事宜。鳥山明被架在出版社、雜志編輯和讀者之間,外界的期望和壓力之下隻能不斷延續連載。随着故事行進,鳥山明曾多次萌發完結的念頭,原本故事在悟空擊敗短笛成為天下第一之後就應該結束,但還是拖入了與“宇宙帝王”弗利沙的對抗中,之後又開啟了“沙魯篇”和“布歐篇”,最後故事終于在 42 卷将魔人布歐消滅後畫下句點。
以《龍珠》為藍本所開發的衍生手辦、遊戲和同人作品數不勝數,結合美漫風格和東方元素的人物故事在全世界掀起了“龍珠熱”,1995 年龍珠完結後,攥緊動畫版權的東映公司還不斷開發劇場版和續作,2015 年出品的《龍珠·超》充滿了消費 ip 和情懷的味道,但還是讓全球龍珠迷們陷入狂歡。
順從潮流的人名利雙收,自然也有逆流而上的反叛者。
一整本《jump》都在打架的時候,還是有這麼一個怪人,不畫異世界、格鬥和冒險,專注于現實世界的故事。他就是《城市獵人》的作者北條司,北條司很倔,是以他也培養出了一個很倔的弟子。
1987 年,北條司的工作室迎來了一位剛從大學辍學的新人助手,10 個月後這位年輕人出師自立門戶。一脈相承地,他也不畫格鬥,專注于講述現實世界的故事,他筆下的每一個角色都充滿特點,他對畫工和真實感有相當嚴格的自我要求。
他的漫畫作品後來也被電視台相中,制作成動畫發行,但動畫公司對他的故事感到不滿,因為在原作故事中,主角最後并沒有取得勝利,于是制作公司要求他将故事改寫為傳統王道熱血的“大完滿”結局。
一怒之下,他中斷了與動畫公司和合作,緻使動畫在情節發展一半時戛然而止,成為所有漫畫迷心中的“意難平”時刻。同時他極力避免與《龍珠》一樣,走上被商業化裹挾的道路,盡管他的漫畫獲得巨大成功,但至今圍繞這部作品所做的商業開發依舊寥寥無幾。另一方面,他卻又積極地利用漫畫和自身的影響力,在作品完結後與集英社合作創辦了一項獎學金,專門用以資助熱愛籃球的日本青少年。
這便是反叛者井上雄彥,代表作品《灌籃高手》。
上個世紀 90 年代,《jump》閃耀得令人眩目,在《龍珠》和《灌籃高手》外,《幽遊白書》《jojo 的奇妙冒險》《浪客劍心》《遊戲王》都在連載,一時間《jump》成為漫畫迷們的天堂,這是一批才華橫溢而又頗具個性的漫畫家帶來的繁榮。
但回望這段曆史卻可以發現,當時也是日本社會最動蕩的時刻。
仰賴于戰時經濟體制,日本在二戰後迎來了奇迹般的經濟騰飛,社會意識的轉變自然而然與之伴生。從打破禁忌到熱血當道,恰好反映出了日本國民在經曆戰後社會演變上的心态變化。尤其在 1980 年代,全日本的民族狂熱甚至上升到了“美國已經沒落,未來屬于日本”的地步。而到了 20 世紀末,又在突如其來的金融危機重挫之下,整個日本的精氣神受到了猛烈的沖擊,直到現在依舊沒有恢複過來。
于是在 90 年代的一批漫畫中,即便是以運動為題材的《灌籃高手》中也出現了“不良少年”、“飙車黨”、“重組家庭”這樣真實厚重的社會議題。尤其在《jump》之外,漫畫家浦澤直樹橫空出世,他的風格愈加陰沉厚重,在漫畫《20 世紀少年》中描繪出了日本社會在世紀末時的混亂和迷茫。
90 年代後半期,老牌台柱漫畫完結的完結,撤刊的撤刊。1995 年《jump》抵達鼎盛之後,銷量開始下滑,就像不景氣的日本經濟一樣,《jump》也陷入了一段短暫的沉寂。時代轉變,編輯部開始挖掘新人以撐起「友情、努力、勝利」的“jump 精神”。
1997 年夏天,尾田榮一郎攜《海賊王》與讀者見面,兩年後,岸本齊史開啟了《火影忍者》的故事,又過兩年,久保帶人揮毫潑墨,《死神》誕生。到 2004 年,這三部漫畫已經穩坐集英社的漫畫單行本銷量前三甲,至此,“三大民工漫”的格局形成。
至于為什麼是這三部,還要插播一個日本動畫界的大事件。1995 年,一部被後人津津樂道的“意識流神作”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誕生了。在這部動畫裡,主角碇真嗣渾身散發着日本“世紀末的頹喪”,要知道以往的作品中男主角可都是清一色“昭和男兒”,但碇真嗣的出現不僅颠覆了整個日本動畫和漫畫産業在千禧年之後的基調,也成為“宅”文化和“平成廢柴”之鼻祖。
由“廢柴”到“龍傲天”的逆襲故事成為讀者們的最愛,偏偏《海》《火》《死》三作,都是在講述一個草根角色不斷刷怪練級最終邁向“天下第一”的故事。同時,《海賊王》中的海賊團,《火影忍者》中的木葉村和《死神》中護庭十三番隊的存在,讓這三部作品準确切中了「友情、努力、勝利」的精神核心。
但即便有三大台柱支撐,《jump》還是不可避免的迎來銷量下行,從 2007 年開始,周刊年發行量就一直維持在 27-28 萬卷這一數字上。随着電子媒體日漸崛起,紙質雜志不得已的退居二線似乎是曆史必然,另一方面,由千禧年開始日本的動畫和漫畫産業不斷在向“媚宅”傾斜,以取悅這一批“低欲望社會”中的年輕人。
少子化、老齡化和财富集中的弊端在日本日益凸顯,日本的年輕人們早就不吃雞湯雞血那一套了,他們現在隻想蝸居于逼仄的空間内,在賽博世界遨遊當一條“死宅鹹魚”。2015 年到 2016 年《火影忍者》和《死神》先後完結,本就被出版社和編輯壓榨得痛不欲生的漫畫家終于創造力枯竭,擱筆歇息,兩部漫畫也被讀者蓋上“爛尾”的印章。
三大台柱沒了兩根,苦苦支撐的《海賊王》隻能繼續硬着頭皮連載下去,媒體在探訪尾田榮一郎時得知,這位創作力驚人的漫畫家每天隻能睡三個小時,讀者一邊欣賞着宏大精彩的“海賊世界”,一邊又不禁為尾田的身體捏一把汗。
青黃不接。
《jump》曾試圖在“後海賊王”時代捧起新的台柱以維持雜志銷量,但無論是《銀魂》《美食的俘虜》還是《家庭教師》都沒有足夠的力量撐起這本雜志的另外半壁江山,即便是備受矚目的“次世代 no.1”《我的英雄學院》,近期也因為劇情過于粗線條和人物設定問題飽受诟病。
漫畫也有“c 位”,《jump》雜志每期的封面“c 位”人物一般都是當紅的漫畫作品主角,但是 2017 年 7 月 3 日發行的《jump》卻選取了《湯搖莊的幽奈同學》中穿着比基尼的巨乳女角色作為封面人物,這一舉措令人大跌眼鏡,許多讀者将其視為《jump》向“媚宅”舉白旗的信号。
在強調“政治正确”的今天,這種“消費女色”的舉動又一次引發了争議,但與《破廉恥學園》挑戰傳統話語權不同的是,這一次反而是來自群眾的怨言更多。即便将政治化議題擱置不談,僅從作品出發,像《幽奈同學》這樣一味往漫畫中塞“福利”和建“後宮”,用一種迎合的姿态讨好“禦宅族”讀者,或許也是《jump》不得已的退讓和妥協。
在一個文化多元的時代,《jump》不再能代表一個民族的年輕人普遍的價值信仰,資訊浪潮洶湧澎湃,人們的選擇也越來越多。衆口難調,時代變遷,主張“直面讀者内心”的長野規在 2001 年因食道癌逝世,享年 75 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