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時行故居(現為蘇州中醫藥博物館)
萬曆皇帝清算張居正之後,内閣面臨一個重大問題,即處理皇帝和百官社稷的關系。閣臣一旦以社稷為重,自己過分出力,就會威脅到皇權,大有功高震主之嫌,難免成為第二個張居正;可是完全依附皇帝,又被天下士人恥笑,内閣首輔的位子實為困難。
在張居正之後,首輔張四維任職不久,就丁憂歸鄉,繼而申時行任職首輔。申時行任職近9年,期間秉持了自己的政治理念,在有志于江山社稷的同時,努力消除皇帝對臣下的疑惑,并盡量以柔和的方式勸谏皇帝。申時行任職期間,開創了萬曆朝第二治世。
唐國強飾演的張居正
申時行,字汝默,嘉靖四十一年(1562)進士。張居正得勢之後,申時行“以文字受知張居正”,被張居正喜愛,成為張居正一派的成員,從此官運亨通。申時行是繼張居正、張四維之後(沒算萬曆元年被罷免的首輔高拱)萬曆朝第三位首輔。
萬曆幼年登基,張居正總覽國政,萬曆也對他言聽計從。張居正得到了太傅、太師等最高榮譽稱号,恩寵無以複加。但是張居正太“飄”了,他的政治強勢和取得的政績壓得皇帝完全喘不過來氣。甚至張居正死後,其政治影響還在,這讓萬曆好不自在。
最終萬曆皇帝決定清算張居正!張居正後人被抄家、虐待而死,萬曆甚至一度打算給張居正開棺戮屍。一通慘酷的清洗下來,大臣們噤若寒蟬,在權力配置設定上再也不敢挺内閣而分皇權了。
《萬曆首輔張居正》中的張四維
再說第二位首輔張四維。在張居正叱咤風雲的時候,張四維甘居次位,一切以張居正馬首是瞻。張居正死後,《明史》載“(張四維)既得政,欲大收人心”啟用了張居正排斥的官員,逐漸廢棄了張居正新政;對張居正的“好朋友”馮保,張四維的門生和言官們一起彈劾,萬曆下旨“奴輩盜我威福,久其急誅之”,馮保的勢力蕩然無存。之後張四維因丁憂歸鄉,首輔一職就由申時行代替。
馮遠征飾演的馮保
通過前兩位首輔的遭遇,申時行學到了為臣之道:首先就是不和皇帝為敵,冒犯皇權,因為首輔的權勢無論多大,都是沙上樓閣,生死興衰的命運掌握在皇帝手中。而出身張居正門下的他,又不甘屍位素餐,隻能學習張四維,圓滑行事,因勢利導,如履薄冰,卧薪嘗膽。
如何評價申時行?談遷評價申時行主政時期,“吏貪而民玩,将惰而兵驕。國儲蕩然,基無窮之禍”。明史專家孟森先生在《明史講義》中說“申時行當國……逆揣帝意,為此以濟其迨荒,養成止(隻)有朋黨而無政府之狀,政事軍事,一切不可為,其端實啟于此,庸主濟以庸臣,是以合而釀亡國之禍也”。
史學界把申時行好好數落了一通,甚至把連大明滅亡都歸到他頭上了。是以申時行就給人一種攪屎棍、和事老、和稀泥的腐朽落後的老頭形象。但是這種形象是被逼出來的。
有明一代,内閣可不是中央正式的核心機構。内閣首輔的地位是皇帝特許的,他們可以被随時拿掉,而不經過廷議和吏部的手續,以至于他們的地位和權勢極其不穩,“既有相職,卻無相權,既無相權,卻有相責”(《明代内閣制度史》)。
明朝官員
你看張居正被清算的主要借口是什麼?是皇帝給他定了個和嚴嵩同樣的罪名——擅權,進而将主國十年的首輔勢力一舉根除,而張居正的後人毫無還手之力。
萬曆皇帝的母親小戶人家出身,他自幼和母親長大,又因父親穆宗早逝,多多少少遺傳母家習氣,養成了貪婪愛權的性格。萬曆自幼被張居正和母親李太後壓制過多,兩座大山一旦消失後,勢必造成反彈,天性瞬間爆發。
萬曆清算張居正後就極度獨裁,造成皇權和臣下的隔閡。而處于皇帝和臣下中介地位的内閣,因橋梁地位,“密勿之地,易生嫌怨;代言之責,易招議論”(《明世宗實錄》),結果内閣裡外不是人,被上下指責。
萬曆母親李太後
張居正死後,朝廷面臨一個嚴重困境就是臣下内部的分裂。李植、江東之等善于窺測風向的人,見到皇帝在張居正死後的态度,知道張居正大勢已去,是以紛紛成了反張急先鋒,受到皇帝嘉獎。
而張居正提拔的得力幹臣自然不能用了,以治世能臣潘季馴、殷正茂、王國光為代表的張派官員,紛紛遭到左遷、罷官等處分,申時行因屬張派也受到牽連。
在這一過程中,除了投機派和張派的沖突,還有皇帝意圖徹底清算張居正門下勢力,是以朝廷六部必然為空,這樣又造成朝廷動蕩,部院辦事能力下降,進而影響到政局穩定。
當朝廷大洗牌的1585年前後,萬曆皇帝又深陷政治旋渦。先有神宗吉壤之争“黨論之興後自此始”,後有皇帝和臣下争國本,萬曆皇帝成了衆矢之的,和臣下劍拔弩張,進而形成了皇帝和臣下的分裂。
在兩種分裂中,内閣實際都處于裡外不是人的地位,而明朝中央更是動蕩。
萬曆皇帝登基
申時行主政時期内閣面臨嚴重的困難,重重困難之下,他還是輔佐萬曆皇帝開創了第二治世。
為人師方面。首輔除了處理機要,還擔負着給年幼皇帝講課的經筵任務。但萬曆皇帝自從擺脫了張居正和李太後的束縛,逆反嚴重,對經筵經常“微感風寒”“眩暈不時”“暫需靜攝”,三天打魚兩天曬網。申時行将講課内容寫成講義遞交皇帝,督促皇帝學習。
民生方面,申時行能識大體,以民為重,不限出身,啟用“罪臣”。黃河決堤問題是王朝的一大難題,萬曆十五年(1587),黃河“河流散漫……多有沖決”(《明神宗實錄》)。一旦黃河決堤淹沒兩岸多省田地,災民受害豈止百萬,申時行大膽建議啟用張居正派的河道專家潘季馴治黃。潘季馴治黃“築堤束水,以水攻沙”,成果顯著。
黃河壺口瀑布
萬曆朝爆發了大瘟疫,申時行請奏派出太醫深入民間,問診治病。面對旱災,申時行也請奏開倉放糧、減免稅賦,“各處災傷宜俟勘到之日覆請優恤”(《明神宗實錄》)、“竊謂近日救荒之政,還有兩件,一是蠲免,一是赈濟”(申時行《召對錄》)。
軍事上保持清醒的頭腦。隆慶時期俺答封貢,蒙古老實了一陣。到萬曆十八年(1590),順義王撦立克頻繁入侵邊關, 朝中征戰論再起。對此論,首輔申時行知道過去幾年,國庫積蓄不多,且明軍士氣不高,戰鬥力不強,守邊已是捉襟見肘,貿然開戰,實不能勝,是以他頂住壓力堅決主和,推薦鄭洛巡撫九邊,對蒙古則再次強調封貢入朝,最終“虜王歸巢諸邊安靜”(《明神宗實錄》)。
當時朝中有人彈劾邊将李成梁父子,申時行看中李成梁的才能,對他信任如故,并奏請皇帝“慰留成梁”效力朝廷。這一舉動挽留了人才,李成梁鎮守遼東可謂邊境肅然。
明代邊牆虎山長城
維護張居正。張居正本無大過,死後遭遇實屬不公。萬曆十二年(1584),清算張居正風波未平,廷議将張居正廢除的部分宗室封地和爵位恢複,并給張居正開棺戮屍,以彰其罪,萬曆皇帝頗為心動。但是首輔申時行未随波逐流,反而力勸皇帝不要如此。當然勸說皇帝是有技巧的,申時行先給張居正定性“罪狀已著,法無可加”,證明自己對張居正也痛恨無比,然後阻止皇帝恢複張居正時期廢除的部分皇族封地和爵位。既然大前提斷絕了,張居正開棺戮屍之說也就不存在了,申時行此舉實際上阻止了又一次疾風驟雨式的清算。
張居正故居
申時行愛惜人才。當時萬曆帝已經怠政倦政,鄒元标就以天災諷谏皇帝,皇帝“頗惡人論時事”(《明神宗實錄》)故将鄒元标革職。皇帝的意思下來了,内閣就要發票拟執行,但申時行并未票拟反而上奏皇帝,“若處分過重,将來謇谔之氣日微,谀伎之風漸長,即有大利害大奸惡誰肯輸誠盡言”(《明神宗實錄》),希望皇帝從輕發落。對于雒于仁諷谏皇帝的《酒色财氣四箴疏》,萬曆本想嚴懲,申時行也積極運作,最終讓本該死罪的雒于仁全身而退。
《明史》評申時行曰“時行務承帝旨,不能大有建立”,說申時行屍位素餐,無所作為,這句話也成為後人給申時行定性的主要依據之一。但是《明神宗實錄》評“天語諄複,聖容和啐藹然如家人父子,累朝以來所未有也”,說申時行在任期間可謂無為而治,至少皇帝和内閣的關系較好,不再劍拔弩張。
申時行最為人诟病的一點就是他繼張四維之後進一步廢止了張居正改革。但我們不能苛求申時行,因為“以無權之官,而欲強作有權之事,則勢固必敗……閣臣之是以無完名也”(《明神宗實錄》)。申時行繼任的時候,内閣地位已經極其困難,在這種情況下,他還能開創萬曆第二盛世,已然不錯了。
我們讀曆史,經常講以史為鏡,比較申時行和張居正的行事風格與結局,一方面我們可能會為張居正改革的失利感到惋惜,另一方面申時行的行事風格,其實也有值得我們學習的地方。
當然,要想真正做到以史為鑒,無疑是需要極深的史學功底和社會閱曆的。這裡我推薦吳晗先生的這本《大明王朝三百年》給大家。吳晗先生是明史的著名專家了,也已經去世多年。這本書實際上是他代表作的再版,可以說深度剖析了明王朝興衰背後的曆史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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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神宗實錄》,台灣“中央研究院曆史語言研究所”,1985年。
《明史》,中華書局1979年版。
孟森:《明史講義》,時代文藝出版社2009年版。
何娅:《淺析首輔申時行的政治态度和行為》,《宜春學院學報》2011年第5期。
(作者:浩然文史·紫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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