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紀九十年代,我曾在虎門打過幾年工。那是1997年秋天,機緣巧合之下,我進了一家電器廠。工廠隸屬虎門沙角村,有好幾千号人。若按員工數量計算,應該可稱之為大廠。
廠裡光是宿舍樓,便有好幾棟。我住在c棟宿舍,三樓302房。房間安排了十個床位,除了一個上鋪空置之外,其他人來自九個省。東莞的外來工,來自五湖四海,祖國各地,四面八方的都有。這并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令人驚訝的是,同一間宿舍,竟然沒有一人來自同一個省,這種機率實屬罕見。
忘了誰起的頭,舍友們稱呼對方,不再直接喚其名字,而采用省名替代。原本為了給煩悶的打工生活,找點樂趣。喊了幾次,大家覺得挺有意思,久而久之,便成了習慣。以至于,後來人員更替時,為了保住“九省行署”的名頭,我們仍沿用此前的省,來稱呼新舍友。
“九省行署”的叫法,是湖南提出來的,湖南這個人,平時少言寡語,但凡開口,總能命到點子上,讓人會心一笑。他聯考時差了三分,就此與大學擦肩而過。
“失之毫厘,謬之千裡”,在湖南身上得到了充分展現。可以想見,他内心的悲痛該是何等深切。隻是,他有着鮮有的少年老成特質,隻願意将快樂與愉人的一面,示之于人。
宿舍裡的其他人,同樣各有特點,每個人的經曆,都足以構成一篇單獨的文章。不過,我今天想講述的這個人物,并不是宿舍裡的工友,而是一個在酒店兼職的女工。
隻是,任何故事都有來龍去脈,有前因後果。酒店女工的故事,與我們宿舍裡的某個人物緊密相連。要講述酒店女工的人生,就必須從“九省行署”開始。
電器廠隻有周日晚上不加班,那天晚上也便成為員工的節日。下午下班鈴聲一響,勞工們便像潮水一般湧往宿舍。平時裡人潮洶湧的工廠食堂,也變得空曠寥落。差不多有一半勞工,選擇去廠外吃宵夜。
“九省行署”的景況,亦可作為電器廠的某個側面和縮影。宿舍裡的九個工友,除了我老老實實去食堂用餐之外,其他人皆會先回宿舍。正在拍拖或者已有心儀對象的,會搶在最前頭,去洗手間裡沖涼。沐浴更衣後,他們會前往約定的地點,為即将到來的擁抱和親吻,設計最佳方案。沒有女孩可追的單身漢,便會相約着喝酒打牌看錄像。
反正到了那一天,宿舍裡的人都各有歸處。待在工廠和宿舍裡一周,人們如同出籠的雀鳥,迫不及待地想飛往藍天。宿舍裡有七個省各有安排,唯有我,仍然安靜地待在宿舍裡。
平日裡,下了班,宿舍裡總是鬧哄哄的。隻有此刻,宿舍裡回歸到真正的靜谧。我以被子當枕頭,半仰着身體,沉迷于一本詩歌雜志之中。
進廠快一個月時,我的工作出了點故障。其實,也算不得多大的事故,無非是報表上“三”與“3”的差別,無關宏旨,不影響大局,屬于可判可不判的差錯。
隻是,我們工廠中的房間那位女主管,因為受了愛情的傷,見誰都不順眼。我正好撞在槍口上,惹火了她。我站在大衆廣庭下,被她足足痛罵了十分鐘。那十分鐘,于我相當漫長,恨不得地下馬開裂開一道縫,我鑽進去再也不出來。
那天是周日,晚上不加班。下班後,我第一次沒去食堂。進了宿舍,便拉下床簾,躲進那個屬于自己的空間,獨自療傷。
同僚們陸續沖完涼,從千遍一律的藍色工衣裡脫身而出,換上更具個性的衣服,紛紛出門去,尋找東莞迷離的夜色。
猜測着宿舍裡的人全走光了,我才拉開窗簾,畢竟肚子餓了,得出門找點東西填飽肚子。
誰曾想,離門最遠的那張床上,貴州穿了一身顔色鮮豔的襯衫,正在往頭發上抹發膠,那模樣分明像出門約會。
貴州打扮完畢,大約可憐我,怕我一個人待在宿舍太寂寞,又或者,他覺得作為一個老大哥,有責任和義務開導開導我,讓我遠離晦氣,順便帶我去外面開開眼界見見識面。于是,他把我床上拉起來,讓我陪他走走。
他用了一個“陪”字。正是這個陪字,拉近了我的距離。我對他充滿了感激,白天被女主管當衆辱罵,他肯定也知曉了,他當然不能直言相勸,這種獨特的勸慰方式,加深了我對他的好感。
我于是起身,準備跟他出門。貴州指了指我的衣服,說道,你可真大氣,就這樣?當時我穿着工衣,根本沒想過更換。電器廠的工衣,多多少少算某種身份,在遇到查暫住證的聯防隊時,能作為我在電器廠打工的證明。
在貴州的催促下,我到底換了件白襯衣,跟他出了門。來到廠外,他叫了一輛摩的,車子帶我們駛往虎門鎮。
摩托在一處路口停下,貴州下了車,我跟在他身後。他看了看表,帶我走過一條巷子。七轉八拐之後,我們來到一家飯店。貴州問我想吃什麼,我猶豫了下,說炒粉吧。貴州讓店主給我來個炒粉加蛋,店主問他要什麼,他則答,還是老規矩。
當年,工友吃宵夜,選擇的品種和花樣并不多。最簡單最高效,卻又最令人意味深長的,便是炒米粉。東莞米粉是一種神奇的食物,米粉可炒可煮,而對大部分來自廣東省之外的打工者來說,會将炒粉作為首選。
我得承認,第一次吃東莞炒粉時,我便被這種南方食物驚豔到了。老闆大火烹炒之下,東莞米粉逐漸呈現金黃的色澤,尤其炒粉加蛋,更是顔色亮麗,柔軟爽口,鮮香撲鼻,令人回味悠長。
很多年後,我仍在回味貴州帶我在這家飯店吃米粉的情形。我不明白,同樣的食材和調料,為何會炒出如此美妙的味道來。那之後,我花再多的錢,也未吃到過小巷飯店偶遇的驚喜。
當然,東莞米粉的故事,不隻在于好吃。更重要的是,東莞米粉像某種姻緣之鎖,男勞工若是成功邀請到女工吃宵夜,往往隻需要吃一份炒米粉,你便能鎖定她的心。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外面的世界也有很多精彩。女工的愛情便是精彩的一部分,她一旦歸順于你,不但可以委身,甚至日常花銷都能為你備妥。隻不過,那樣純情相愛的年代一去不複返了,那種天真可愛的女工再也找不到了。
我在虎門吃到的這份米粉,也關乎愛情,隻不過,那是女老闆與貴州的情愛糾葛,與我全無幹系。
各自吃完盤中餐,欲出門之際,我才見到飯店老闆,是個女子,短發細眉,瘦削卻不顯弱小,是個幹練的女強人。女老闆想留貴州再坐一會兒,貴州指了指店裡,說你去忙吧,别耽誤生意。說完,便把飯錢強行塞給女老闆,留下她在店子裡癡呆地望着他。
出了巷子,貴州帶我在虎門鎮轉圈,幾乎把繁華熱鬧的場景都走了個遍。在某些幽深小巷時,貴州的介紹有些意味深長。他毫不諱言地告訴我,“九省行署”裡,有兩三個人,将此地作為“駐點辦事處”,每個月發了工資,都會來此打卡報到,按時交口糧。
據貴州講,他沒來過這些地方,但也未是以看不起宿舍裡的任何一個人,隻覺得這是某種需要。他甚至鼓勵我,若有了想法,跟他言語一聲,他可以提供保駕護航之便利。
那時,我對許多事物的了解,還很偏頗,以為黑便是黑,白自然是白,難以了解他話語裡的深意。甚至,隐隐覺得,他像江湖上的人物,為何甘願在工廠打工?直到三個月後,飯店女老闆的一場宿醉,才解開了我謎團。
然而,當晚,一切于我都像一場夢幻。
貴州在虎門轉悠,除了讓我開心一番,忘掉工廠中的房間裡的煩惱,他最重要的目的,是去虎門見一個人,一個女人,在酒店兼職的女工。
女人叫阿秋,二十三四歲的樣子。阿秋在電子廠上班,機器日夜不休,廠裡分兩班倒。當時,大部分工廠加班到深夜,兩班倒反而算輕松的。上白班時,阿秋每晚七點半下班。下了班,阿秋便以最快的速度沖涼,換上另一套時尚靓麗的衣服,跑到酒店兼職,主要陪客人唱歌喝酒。
阿秋需要錢,隻有在酒店上班,賺錢最快也最多。雖然抱着掙快錢的心思,但阿秋有自己的底線,若客人行為超出于下限,她便會堅決抗議。隻不過,在酒店玩樂的客人,喝酒後便以另一番面目示人,也許啥事情都能幹出來。
某個夜晚,阿秋照樣從電子廠下班後去酒店兼職,那個碰到個難纏的客人,先是用苦肉計,勸阿秋喝了不少酒。後來,又假借猜拳遊戲,強行給阿秋灌了許多酒。
在酒店兼職的女人,肯定得有些本領,阿秋的酒量頗了得,連普通的男子,也比不過她。客人以為她喝了那些酒,猜測她早就醉了,于是欲暗行事,幹些勾當。阿秋自然不從,危難之際,門突然被撞開了,貴州闖了進去,欲拉阿秋離開。
對方自然不從,于是雙方打鬥起來。貴州單拳難敵衆手,自然敗下陣來,被人群毆,身上全是傷痕,臉上到處是血。好在這麼一鬧,對方敗了興緻,沒再為難阿秋,揚長而去。
阿秋扶貴州去醫院對傷口作了處理,從醫院出來,夜已經很深了。貴州對她如此,不就是想要回報麼?那麼,就給他吧。阿秋如此想。
他倆是三個月前認識的,那時,貴州和朋友在酒店唱歌,陪酒的就有阿秋。僅僅在酒店暖味不明的燈光中望了阿秋一眼,貴州心裡便從此再也放心不下她。貴州向她發起了愛情攻勢,阿秋當然不從,她對貴州沒感覺,隻想着多掙一點錢,好早日脫離打工生活。
為了感動阿秋,貴州常在酒店消費,順便也可以保護阿秋。那天,正好遇到這件事,給了貴州英難救美的機會。
為表示感謝,阿秋帶貴州去了她一個人的出租屋。那夜,阿秋将女人的全部溫存給了他,以此作了報答。
阿秋想,有了這麼一個夜晚,她便不虧欠貴州了。不曾想,貴州對她越發深情款款了。
因為酒店打鬥因阿秋而起,次日,阿秋再去上班時,酒店不再聘她作兼職。阿秋把這責任算到貴州身上,從此對他更是愛理不理了。
貴州難以承受這失戀的打擊,四處遊蕩,不知怎麼,跑到了小巷深處的那家飯店,點了飯菜,叫了酒。喝了一瓶又一瓶,喝到半夜,小店要打烊了,地上躺着七八隻空瓶。那老闆是個女人,出來結賬時,任怎麼叫喚,也喊不醒貴州。怎麼辦?
把門關了,她一個女人,和一個醉漢客人住在店裡,萬一發生什麼,可怎麼辦?可把他扔到店門外,他沒付飯費,跑了倒是小事,可深更半夜把醉漢扔到外面,出了事可是大罪啊。思來想去,女主人陪着他,在店裡坐了一夜。
未完待續。
今天完全不在狀态,網友的講述本來有個好故事,我卻沒能把故事寫得更精彩一些,大約因為故事比較複雜,而我能力不夠。前面基本上隻是鋪墊背景,成文效果比我預想的差很多。對後續故事有興趣的朋友,請留個言。超過100條評論,我再續吧。沒寫好,請原諒。祝大家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