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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張德明

【編者按】人是熱愛旅行的動物,也是講故事的動物。向往走到更多更遠地方的人也對世界抱有強烈的好奇心,有聽故事的興趣、講故事的願望,以及講好一個故事的潛能。旅行文學正是人們釋放才華和能力的成果。

從事比較文學研究多年的浙江大學張德明教授細膩解讀人類曆史上經典旅行文學作品,用一本《旅行文學十講》串聯起人類千年旅行文學史。他以輕松的語調、詩意的語言,帶人們穿越漫長的時光隧道,跨越遼闊的地理空間,看看會玩會寫的作家們如何把足迹轉化為文字,将追憶提升為反思,從書寫中重新認識自我、世界。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旅行文學十講》,張德明 著,北京大學出版社,2021年7月

盡管疫情影響,人們遠行之路暫時停步,但不妨跟着史上傑出的旅行文學作品,重訪曾被不同時空的人們在或真實或虛構的旅途中追尋過的可能世界吧!

經出版社授權,摘錄書中《漢字文化圈中的漂海錄》一文,跟着專家的視角,走入北韓儒生崔溥來中國的遊曆,讀一讀這份寫給北韓國王的“内部報告”,究竟寫了什麼秘密。

鄭和下西洋的年代,與朝貢體系并行不悖的,還有漢字文化圈。(原注:“ 文化圈” 一詞來自德文“kulturkreis”, 于 1897或1898年由德國人利奧·維克托·費羅貝尼烏斯提出,後英譯為“culture circle”。而“漢字文化圈”則是在這基礎上形成的新名。)當時用漢字書寫曆史并在文字上受漢字影響的國家(民族),主要包括越南( 唐朝冊封為安南)、北韓(明朝冊封為北韓)、倭( 唐朝冊封為日本)、泰國、蒙古和琉球。

生活在這個文化圈中的人,雖然未必都會說一口流利的漢語,但多半能認讀漢字,而文人和官吏,則不但精通漢文化,還能與中國人作“ 筆談”,即通過書寫來進行跨文化的溝通。多虧了“ 筆談” 這種特殊的交流方式,一個因海難而漂流到中國沿海的北韓文官,獲救上岸後才能證明自己的身份,且因禍得福,受到了大明皇帝的接見。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崔溥一行在杭州停留7天,接受了詳細的調查。結束後,他繼續啟程沿京杭大運河一路北上,曆時44天,到達北京,成為行走京杭大運河全程的第一個北韓人。《京杭道裡圖》(局部)浙江省博物館藏,繪于清代,長達20米,畫法采用平立面結合的鳥瞰式畫法,以蜿蜒運河為軸,描繪了從北京到杭州的大運河沿途兩岸的山水風物、城垣布置、地理風貌等。

1488年,北韓五品文官崔溥從濟州島登船,回老家奔喪。起航之日風浪很大,有人勸他放棄這次遠行,等風浪平息再說。但崔溥身為朝廷命官,又是堅定的儒家信徒,深知忠孝在禮法社會中的位置,還是下令起錨。他自然不會知道,這個決定将給自己和41名随行人員帶來怎樣悲慘的命運。出海不久,即遇狂風暴雨。船艙漏水,帆斷樯折,加之斷水斷糧,饑寒交迫,真是生不如死。好不容易漂近中國東部沿海,又遇上一夥海盜,海盜将船上所有值錢的東西擄掠一空後,揚長而去,任他們重新漂入大海。終于,老天有眼,12天之後他們漂流到了今浙江省三門縣沿海的牛頭洋,被當地人救起。在經曆了被懷疑、羞辱、呵斥,以及私下盤問、當堂質詢、印信查驗、三司會審後,當地官府終于相信他們不是流竄的倭寇,而是來自藩屬國北韓的客人。之後,崔溥的命運發生了戲劇性的逆轉。他獲得了貴客禮遇,被護送到北京,受到大明皇帝接見。然後又從遼東歸國,獲得自己國王的獎掖,并應國王之命寫出了他的《漂海錄》。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現存《漂海錄》中最早的版本,高麗大學校圖書館藏 wiki 圖

《漂海錄》在古代北韓受到極大重視,從公元1571年至1896年,先後印行過5個版本。日本早在 1769年(即清乾隆三十四年)就将此書譯成日文,即《唐土行程記》。美國則于20世紀60年代中期出了英文版《錦南漂海錄譯注》。而作為北韓近鄰的中國,卻長期對這部記述本土的書卷置若罔聞,直到 20世紀90年代,才有評注本和研究專著陸續問世,總算彌補了這方面的缺憾。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唐土行程記》 國文學研究資料館 圖

從旅行文學角度看,我們完全可以把崔溥的《漂海錄》稱之為“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但此舉貌似褒獎,其實反而降低了它的身價。因為事實上,前者比後者早了約230年,或許将《魯濱孫漂流記》稱為西方的《漂海錄》更為恰當。更為重要的是,崔著通篇全是實錄,沒有虛構。

崔溥在海上漂流 4000 餘千米,在中國淹留 135 天,每一天、每個字都浸泡了海水、血淚,蘊含了豐富駁雜的資訊,涉及明弘治初年中國的國情,包括政制、海防、司法、運河、交通、城市、地志、民俗以及兩國關系等,提供了史籍不載或未悉的資料。借用崔溥外孫柳希春在《漂海錄》出版時的題跋,此書堪稱“摹寫中原之巨筆”。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2016年11月,由浙江省博物館與南韓國立濟州博物館共同籌備的展覽“漂海聞見——15世紀北韓儒士崔溥眼中的江南”,以《漂海錄》為線索,輔以中韓兩國26家博物館超過300件館藏文物,探尋崔溥在中國江南的遊曆足迹。圖為展覽中崔溥遊曆中國線路圖 源流運動 圖

《漂海錄》全書五萬多字,以流利的漢語日記體寫就,既顯示了作者紮實的漢學功底,也說明了一個曆史事實,即直到15世紀末,中華文化在漢字文化圈中仍有着強大的輻射力。崔溥精通漢文化,對華夏大陸的地理方位、制度文物、山川河流了如指掌,對許多曆史、文學典故耳熟能詳,信手拈來,毫不費力,字裡行間處處透露出對中華文明的崇敬和向往之情。可見,他在行萬裡路之前,早已讀了萬卷書,否則不可能在茫茫大海中,還能判斷出自己所處的大緻方位,指揮船員往中國方向漂流。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航海朝天圖》南韓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崔溥心思缜密,觀察力極強,無論是記述天文、海域、所遇之人、沿途風情民俗,均細緻入微,曲盡其妙。比如描述海景,他能寫出不同海域色彩的豐富變化:

臣于此行所曆滄波,雖若一海,水性水色随處有異。濟州之海,色深青,性暴急,雖少風,濤上駕濤,激澓滫㴸,無甚于此。至黑山島之西猶然。行過四晝夜,海色白;越二晝夜,愈白;又一晝夜,還青;又二晝夜,還白;又三晝夜,赤而濁;又一晝夜,赤黑中全濁…… 自白而還青以後,風力雖勁,濤不甚高。至還白以後,始有島礐。島皆岩壁,谺豀礧砢,上載土,有雜卉香草,蓊蔚長青……

獲救上岸以後,他雖說一時被當地人吓得“驚駭耳目,喪魂褫魄”,但其實内心沉靜,慌而不亂,一直仔細觀察、聆聽着周圍動靜,将押解官兵的裝備,經過的城郭、關防之名稱,大約裡程數等一一牢記于心,故能真實還原現場氛圍,給讀者以強烈的即視感。

臣從其言,率從者登途而行,則裡中人或帶杖劍,或擊铮鼓。前途有聞铮鼓之聲者,群聚如雲,叫号隳突,夾左右擁前後而驅,次次遞送。前裡如是,後裡又如是。行過五十餘裡,夜已央矣…… 良久,又有一官人領兵擁炬而至。甲胄、槍劍、彭排之盛,唢呐、哱啰、喇叭、铮鼓、铳㷁之聲,卒然重匝,拔劍使槍,以試擊刺之狀。臣等驚駭耳目,喪魂禠魄,罔知所為。官人與許清整軍威驅臣等。可三四裡,有大屋舍,缭以城郭,如關防然,問之則乃于渎場見桃知所,或雲批驗所也。城中又有安性寺,止臣等于寺,許留宿焉。

難能可貴的是,他始終堅持儒生本色,不因危難而放棄尊嚴,弄虛作假。在漂流中發現海盜後,随行人員要他趕緊換下喪衣,穿上官服,以威懾這些不法分子,他堅持不換,理由是:“ 釋喪即吉,非孝也; 以詐欺人,非信也。甯至于死,不忍處非孝非信之地,吾當順受以正。” 獲救上岸之前,他首先告誡同船的陪吏和軍吏,要遵守禮數,不可逾越等級,說:“我國本禮義之國,雖漂奔窘遽之間,亦當示以威儀,使此地人知我國禮節如是。凡所到處,陪吏等拜跪于我,軍人等拜跪于陪吏,無有過差。且或于裡前,或于城中,有群聚來觀者,必作揖禮,無敢肆突!”迂腐的話語中自有尊嚴,令人不敢輕侮。

在回答當地官府的詢問時,他對答如流,顯現了對本國地理位置、與鄰國的關系的稔熟。他詳細講述了北韓對中國文化的傳承,尤其是在講到法律、禮義教育等領域時,簡直如數家珍,終于成功消除了對方的疑慮。

又問曰:“汝國用何法度?别有年号乎?”臣曰:“年号、法度,一遵大明。”

……

又問曰:“你國尊何經?”臣對曰:“儒士皆治四書五經,不學他技。”又曰:“你國亦有學校否?”臣對曰:“國都有成均館,又有宗學、中學、東學、西學、南學,州府郡縣皆有鄉校,又有鄉學堂,又家家皆有扃堂。” 又問曰:“尊崇古昔何聖賢?”臣曰:“崇尊大成至聖文宣王。”又問曰:“你 國喪禮行幾年?”臣曰:“一從朱文公《家禮》,斬衰齊衰皆三年、大功以 下,皆有等殺。”又曰:“你國禮有幾條?刑有幾條?”臣曰:“禮有吉、兇、軍、賓、嘉,刑有斬、絞、流、徒、杖、笞,一從《大明律》制。”又曰: “你國用何正朔?用何年号?”臣曰:“一遵大明正朔、年号。”又曰:“今年是何年号?”臣曰:“弘治元年。”又曰:“日月不久,何以知之?”臣 曰:“大明初出海上,萬邦所照,況我國與大國為一家,貢獻不絶,何以不 知?”又曰:“你國冠服與中國同否?”臣曰:“凡朝服、公服、深衣、圓領,一遵華服,唯帖裡襞積少異。”

在一路北上,去京城面谒大明皇帝的途中,他又詳細記下路過的省市、城鎮、驿站、村落、河流、橋梁、街道等,并以他所稔知的中國曆史、文學典故一一加以比照。如此,他所看到的一個個抽象的地名,就生動、鮮活起來,故去的曆史人物、掌故、轶事仿佛就浮現在眼前。比如在途經紹興等地時,他想到了書聖王羲之、越王勾踐,還想到西施美女和範蠡功成身退的五湖,他甚至還知道五湖就是太湖的别稱。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銅活字印本《漂海錄》 高麗大學校藏

或許是第一次到中國的緣故,崔溥對風土人情的觀察特别細緻,而且善于運用比較法,從市肆物産、宅第民居、冠履服飾、教育程度、喪葬習俗等方面,對南北民風之差異,一一作了詳細記述。如講到南北人的性情差異時,他這樣評說:

江南和順,或兄弟,或堂兄弟、再從兄弟,有同居一屋。自吳江縣以北,間有父子異居者,人皆非之。無男女老少,皆踞繩床交椅,以事其事。江北人心強悍。至山東以北,一家不相保,鬥毆之聲炮鬧不絕。或多有劫盜殺人。山海關以東,其人性行尤暴悍,大有胡狄之風。

甚至對不同地方婦女佩戴的首飾,他也作了仔細觀察和記述。

首飾,則甯波府以南,圓而長而大,其端中約華飾,以北,圓而銳,如牛角然。或戴觀音冠,飾以金玉,照耀人目,雖白發老妪,皆垂耳環。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嘉興王店李家墳明墓出土鎏金銀發罩 嘉興博物館藏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嘉興王店李家墳明墓出土金鑲水晶耳環

不僅如此,他還虛心好學。在途經紹興等地看到湖岸有人用水車灌田,就想把這個技術引到本國去。于是一一求教于陪同的中國官員,了解水車形制、制作方法、所用木材等。回國後加以推廣、應用,造福于本國群眾。

崔溥的《漂海錄》原是應北韓國王之命而寫的“内部報告”,其目的是為北韓上層了解大明王朝,更好地處理兩國關系提供資訊的,但無意間卻為後世中國留下了一面借助他者目光重新打量自我的鏡鑒。此外,借助《漂海錄》,崔溥也不經意為自己塑造了一個“泰山崩于前而色不變” 的漂流者形象。

一位北韓儒生,寫出了“東方的《魯濱孫漂流記》”?

《奉使北韓唱和詩卷》生動記錄了當時北韓與明朝的外交關系 南韓國立中央博物館藏

滄海桑田,朝代更替,大明王朝和李氏北韓均已成陳迹,成為曆史學研究的對象,唯崔溥《漂海錄》中所寫之景、所記之事、所描之人,以及作者的音容笑貌,今天讀來依舊鮮活生動,具有獨特的魅力。

(文章有删減,标題為編者所加)

責任編輯:朱喆

校對:張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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