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淦(江苏南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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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难测醉翁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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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朝嘉靖年间,朝政把持在大奸臣严嵩、严世蕃父子手中。一班趋炎附势的官僚,日日围在严氏父子周围,极尽阿谀逢迎之态,只要能得到他们父子的青睐,还愁得不到美差、升不了官职么?
那严世蕃最好男色。一天,在朝房里等候上朝之时与几个官僚闲聊,偶然说起书画古董的事,有个同僚说:“萃雅楼上的货物件件都精,不但货好,卖货的人也绝非俗品。”另外几个同僚立即附和道:“一点不错,尤其是那个小店官,生得冰清玉润,只消他坐在前面,就是名香,就是异卉,就是古董书籍,还要看什么货呢?”严世蕃不大相信地说:“北京城里多少高雅的去处,尽有标致的龙阳君,难道市井之中也有如此尤物么?”
几个同僚异口同声地说:“口说无凭,你如果有兴致,我们一同去看看就是了。”严世蕃爽快地说:“那好,退朝之后,大家一同去走一遭。”
却说这萃雅楼,是顺天府宛平县两个青年秀士金仲雨与刘敏叔合开的。他们是同窗好友,因为眼看着朝政败坏,贿赂公行,断绝了科举仕进的念头。
为解决生计问题,便决定合伙做做生意。虽说经商,毕竟都是文人出身,便专门经营书铺、花铺、香铺与古董铺,以不失文人之高雅气质。
金钟雨有个表弟,名叫权汝修,只有十七八岁,生得美艳异常,娇媚如同少女,也愿意跟着他们学学生意,三人便到京城西河沿上租了三间店面,中间开书铺,由金钟雨掌管;左边开香铺,是权汝修掌管;右边开花铺,夹着古董,由刘敏叔掌管。后面走进大楼,就是萃雅楼了,楼下用作库房,楼上则有客厅、卧室等。
金、刘二人都已有了家室,虽然有时也住在店里,却也经常回家与妻子团聚;权汝修还是孤身一人,便长年住在店中。三人团结一致,又最讲究货真价实,讲究商业信誉,因此生意看好,名满京城,不但时常有达官贵人光顾,就连皇宫里的宫女,听到萃雅楼的名声,要买名花异香,也吩咐太监到萃雅楼来。
如今这严世蕃开口说是要到萃雅楼来看货,立刻有同僚吩咐家人到萃雅楼来报信,并再三嘱咐道:“严老爷要来看货,这是万万轻慢不得的,你们可要预先料理,不但茶汤要好,就是送茶陪坐的人也要收拾收拾,打扮得整整齐齐。
他若说个‘好’字,就是你们的时运到了,别说赚钱,就算要做官做吏,也不是难事。当今之世,难道一个严府抵不得半个朝廷么?”金仲雨与刘敏叔自然唯唯诺诺。
哪知刚刚送走吏部某官员的仆人,工部某官员又派人来了;送走了工部的,刑部某官员的仆人又到了。大家再三嘱咐的又都是同一桩事情。这些官员一则要巴结严世蕃,只要他对萃雅楼、对小店官说声好,自己则少不了因举荐之功而受到青睐;二则严府财大气粗有魄力,这一位主顾就抵得上十来个贵人,萃雅楼因为自己的介绍而做了大生意,日后自己上门时,怎会不在价格上照顾些?却万万没有料到,他们这接二连三地一嘱咐,却使金、刘二人惊骇万分,私下里议论道:“准备茶汤,这是我们的本份,别说达官贵人,就是普通顾客,我们也不能怠慢。为什么个个都叫陪坐之人都要收拾收拾?我们又不是唱曲献艺的优伶、妓女,陪坐的人只需点点货物、说说价钱罢了,收拾不收拾又有什么妨碍?如此看来,不是来看货,分明是来看人了。一定是那些官老爷在严世蕃面前极口形容汝修的容貌,惹得那严世蕃上了火。久闻此人奸恶异常,又极好男色。倘若汝修被他相中了,只怕难逃毒手,怎么办?”
两人商量来商量去,拿不出一个好主意,只得将汝修唤来,将实情告诉了他,让他自己拿个主张。权汝修毫不介意地说:“这有什么关系?我预先躲到别处,等他进门,只说不在就是了。他们虽然是大官,我却没有犯法,难道好派衙役来缉捕我不成?”金、刘二人都说有理,让他躲出去后,就准备迎接严老爷。
不多一会儿,四五个官员随着严世蕃,在一大群仆役的簇拥下来到了萃雅楼。三间店面转过来,不见那个“小店官”,只说是上楼去了。及至在楼上客厅里坐下,严世蕃又问众同僚:“那小店官在哪里?”大家都说:“过一会儿就要来的。平时我们来此,他也殷勤地服侍;如今天上掉下一个大福星,难道会避开不成?”
又坐了一会儿,不见小店官出来,严世蕃心中早已有了数:一定是有人走漏了消息,已经被预先打发走了,便对众人道:“据我看来,今天这个小店官绝不会出来见我了。”众人心中都想:我们已经知会过了,店家要做大生意,巴结还来不及,怎会故意避开?
于是个个都百拿百稳地说:“此人今天如果不来,我们愿意输个东道,请赌一赌!”严世蕃微微一笑,欣然说愿赌。正在这时,有人送茶上来了,大家一看:哪里是什么小店官,却是个腰弯背驼的老仆。大家问他小主人在哪里,老仆道:“不知众位老爷要来,出去办事去了。”众人这才大惊失色,对老仆道:“严老爷不比别人,难得见面的,快去寻他回来。”老仆答应一声,下楼而去。
不多一会儿,金仲雨与刘敏叔都上来了,见过礼后便问:“不知严老爷要看哪几种货物?”严世蕃道:“不论哪种货,都要看。你们只管将价钱高、货色好,别人买不起的拿过来,让我挑选。”金、刘大喜,快步下楼,将一应奇珍宝玩、异卉名香,以及图书目录等一齐搬了上来。严世蕃意在看人,未能如愿,虽然满怀怒气,却一毫也不放在脸上,只将值钱的货物都拣在一边,连声赞好,绝口不提“小店官”三字。
最后对金、刘二人道:“这些货物我都要买。听说你们店里的价钱十分公道,我先将货物取回去,你们开个实价过来,我照数给钱便了。”金、刘二人只怕他为人而来,定要久久守候,不见到汝修绝不肯罢休,那就难缠了;哪知他爽快得很,不但看不出一毫恼意,还买了不少货物,心中不由对他产生了几分感激之情,连忙说:“只愁严老爷用不得,既然用得,只管取去就是了。”
于是严世蕃吩咐管家收取货物,临走时还对着金、刘二人拱拱手,说了声“打搅”,才乘轿而去。只有那些陪同而来的官员,不但输了东道,还丢了脸面,只怕严世蕃不欢喜,会暗骂自己:你们这班蠢才,连一件小事也办不好,我还敢再信任你们么?
金仲雨与刘敏叔待严世蕃走后,将他取去的货物开了帐单,共有一千多两银子。第二天第三天是不好上门取款的,直到五天之后,才将帐单送上门去。严府的管家传了进去,不多一会儿,就出来回复道:“我们老爷知道了。”知道虽然知道,钱却没有拿出来。金、刘二人在生意场上混了好几年,自然知道“行情”:与当官的做买卖,都是取货取得急,给钱给得迟,哪有一次就能把货款讨到手的?便对管家说了声:“不急不急。”返身而去。
过了三五天,金、刘二人又来领价。管家的回复却与上次一样。从那以后,二人或隔三天,或隔五日,轮番而来。可是别说银子没能讨回一两,清茶也没有一杯,而回复的话则千篇一律,始终是那三个字:“知道了!”二人又商量道:“小钱不去,大钱不来。取官府的银子,不花些代价,如何讨得到手?”
再上门时,两人一起将十两银子包成一包,递给管家,叫他用心禀告主人,并许诺货价讨到手后,还要酬谢一番。管家得了好处,才说出了真心话:“不瞒二位,这笔银子不是二位能够讨到手的。听说你们店里还有一位小店官,年纪又轻,生得又好,我家老爷久闻其名,却未识面。老爷之所以买了这么多货物,就是要引小店官来见上一面啊。此人一进门,银子就出来了。我看你们二位也都是识趣的人,为什么放着钥匙不开锁,却用铁丝去掭?万一将锁簧掭坏了,不是干瞪眼么?”
金、刘二人大吃一惊,顿时如梦初醒,却吓出了一身冷汗。两人走到旁边商议,金仲雨道:“汝修是我姑母的独生子,姑母中年守寡,临终前将表弟托付给我,我怎能昧着良心将他往火坑里推?”刘敏叔道:“别说汝修是你的至亲,就算无亲无故,我们三人心心相印,情同手足,我就是拼着银子不要,也绝不做这种禽兽之事!”
于是两人一齐对管家道:“那小店官还是个孩子,也是个世家子弟,在我们店里学生意,从来不放他出门的。请你转告严老爷,这笔银子给也行,不给也行,我们绝不把别人家的子弟拿来做交易。何况我们生意人以本求利,这些银子是应该得的。从今往后,我们也不再来了。万一你家老爷发了善心,愿意给钱了,还望你老人家知会我们一声。”说完,拱拱手便欲告辞。
管家却拦住他们道:“二位莫忙,我想请问一句:你们这银子不想要了,可是店还想再开下去么?”金、刘二人道:“这爿店是我们养家活口的饭碗,怎能不开?”管家笑道:“既然仍然要在京师开店,又怎能得罪掌权的贵人呢?古语说得好:‘穷不与富斗,贱不与贵争。’你们如果不再来取这笔货款了,那不是明摆着仇恨、羞辱我们严老爷么?这个主儿可是仇恨得、羞辱得的?他如果要睡你们的妻子,那就怪你们不得,拼着性命也要与他争一争、斗一斗。如今他不过想见见你们的一位朋友,那就让那朋友来与他见上一面,鉴赏一番,就像古董与书画一样,即使偶然有点小小损坏,也未必是多大的亏失。何必为此而丢掉上千两银子,何况以后还可能惹出比这更大的灾祸呢?两位都是聪明人,如此有损无益的生意,如何做得!”
金仲雨与刘敏叔也不知道是如何回到店中的,管家的话确实击中了他们的要害:倘若得罪了严世蕃,岂但区区千两白银,连饭碗被砸也是小事,弄不好身家性命也会贴进去呢!两人痛哭一场,万般无奈,只得唤权汝修过来,将事情的经过告诉了他。
汝修起初宁愿将这一千多两银子算在自己账上,也不肯做那么廉耻的事;及至听金、刘二人细细剖析了利害关系,才不得不勉强依从,随二人去严府讨账。那管家见标致无比的“小店官”终于来了,这才进去禀告。严世蕃喜出望外,连忙吩咐快请。
金、刘二人到了中门就被挡住了,只有汝修被一直送进内室。严世蕃将他浑身上下细细打量,果然名不虚传,堪称北京城里的第一美童,心中益发欢喜,便问:“你是个神韵之友,我也是个识趣之人。为什么别的官员你都肯见,却偏偏要回避我?”汝修连忙分辩道:“那天实在是偶然外出,怎敢有意回避老爷。”
严世蕃又问:“我听说你弹琴吹箫样样都精,又会葺理花木,收拾古董,至于烧香制茗等越发是你的本行。我的书房里正缺这样一个人,你愿意在这儿陪伴我么?”汝修推辞道:“父母亲年老,家中又贫寒,得挣些钱赡养双亲,只怕不能久久地在这儿侍候老爷。”严世蕃笑道:“我早已探明你父母双亡,为什么用这些谎话骗我?难道我们做官的竟比不上你那两个朋友么?”汝修虽然没话回他,却低着头,死也不肯同意留在严府。严世蕃将他在书房里一连留了三夜,晓以利害,软硬兼施。
汝修知道如果坚决不允,不但终究走不出这深宅大院,只怕还会连累金、刘两位朋友,最后一夜终于依了严世蕃,被他占了身子。到了第四天,严世蕃将从萃雅楼拿来的货物重新细细检视,只留下几件,其余的都退了回去,并且爽爽快快地结了账,又另外包了十二两银子给汝修,算是“遮羞费”。
汝修当时不敢拒绝,出门之时就将银子扔给了严府管家。回到店里后满面羞惭,想想自己一向安分守己,却被权奸逼迫,玷污了身子,成为一个人人鄙视的男妓,连父母也蒙羞于九泉之下。想到这儿,恨不得要寻死。金、刘二人再三劝慰,他才渐渐想开了些。从那以后,每逢严世蕃的轿子经过店前,汝修都赶快避开,唯恐他进来纠缠。有时候严府差人呼唤,他总是以生病而拒绝;直到呼唤多次,再难推托了,才瞅准严世蕃不在府中时空走一趟,让访客簿上留个名字。
严世蕃恨得咬牙切齿:像我这样的显贵,心腹满朝,就是要娶个千金小姐、绝世佳人,人家也不敢回个“不”字!谁知这小小百姓、这孤立无援的龙阳君,竟敢如此冷落我!我如果不将你弄进门来,就不姓严!不过有一点:我已经五十开外了,一只眼睛还有残疾,如果将这样标致的后生弄到家里,一则那些年轻的姬妾们难免不动心,万一惹出事情就麻烦了;再则与他相比,更加显现出我的既老又丑。怎样才能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法子呢?一连多日,拿不出一个万全之策。
二、岂料误陷身
当时有个叫沙玉成的太监,一向与严氏父子狼狈为奸,也深得嘉靖皇帝的宠信。他患有痰湿病,嘉靖恩准他只于每天上早朝时入宫侍候,早朝一散,就回到私宅调理,因此,名义上是宫内太监,其实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宫外家中。他原先是个清客出身,因此最喜欢栽培花竹、收藏古董。一天,严世蕃去拜访他,见他正在收拾器玩、浇灌花木,虽说只是坐在那儿动动嘴皮子,却不住地呼童叱仆,口不绝声。
严世蕃坐了一阵,见他如此劳碌,感叹地说:“沙老公公,我说句不该说的话:花木古董,原本是为了陶冶性情、娱乐身心的。像你这样费心,不是反倒成了一桩苦差事么?”沙玉成叹道:“我天生喜欢这些玩艺儿,可是这些孩子们却又不中用,不由你不费心。我寻了一世馆僮,却没能遇到一个得力的。严老爷府中如果有勤快而又内行的孩子,能够惠赐一个,我就感激不尽了。”严世蕃心中一动,猛然闪过一个念头,便道:“我们家那些孩子比起府上更加不济了。不过,近来北京城里出了一个少年清客,不但这些事情件件内行,连琴棋箫管也极为精妙。许多做官的人家想将他收留于身边,却都弄不到手。除非公公呼唤,他或许还肯来。”
沙玉成大喜,连忙问:“是谁家的孩子?我这就去唤。”严世蕃道:“只是有一件,这孩子情窦已开,难免会将心思放在女人身上,公公就算能勉强留他一时,只怕也难以长久。倘若要他死心塌地服侍公公,须得像公公一样,替他净了身,那才是万全之策呢。”沙玉成高兴地说:“这有什么难办的?待我想个法子将他哄进来,先出言试探,他肯净身最好;倘若不肯,几杯药酒灌醉了他,将那玩艺儿轻轻一割,他就是不想做太监,也没法打妇人的主意了。”
严世蕃大喜,就将萃雅楼与权汝修简单地介绍了一下,叫他及早拿主张,可别让别人占了先;最后又叮嘱道:“公公自己用他,自然不消说得;万一公公百年之后用不着了,还求你将他交给推荐之人,切不可让他落入别家。”沙玉成自然知道严世蕃的喜好,一口应允道:“这何消吩咐,我是个残疾之人,谁知道还有几年日子过?到时候你仍然将他领了去便是。”严世蕃正中下怀,瞧沙太监这个身子骨,能再捱个三年五载就很不错了,到时候还怕这个绝世美童不落入自己手中么?
果然,沙玉成第二天就派人到萃雅楼对掌柜的说:“前些日子在你店中买了些盆景,因一向没人修剪,渐渐地长得乱蓬蓬的,想央请你们的小店官来修葺修葺。宫里面又开出一些云油香皂之类,要当面交给小店官,好带出来点货。”金仲雨与刘敏叔大喜,连忙唤权汝修快去。一则皇宫里的人呼唤,不敢不予应酬;二则沙玉成是个太监,就是留宿也没什么妨碍;三则已经得罪了严世蕃,怕他怀恨报复,知道沙太监很有权势,又与严世蕃相好,万一有什么事情,也好请他出面打个圆场。汝修自然也知道其中的利害关系,欣然而往。
沙太监见了汝修,稍微寒暄了几句,就对他说:“修葺盆景与点货入宫都是小事,只是听说你于收拾器玩、浇灌花木,乃至琴棋箫管,样样都精,是京师地面的第一位雅人,因此有很多麻烦你的地方,望你不吝赐教。”
汝修为了自身与萃雅楼的利益,正想结交这个有势力的人物以抗衡严世蕃,因此一点也不谦逊,应沙太监之命,先弹琴吹箫,后剪葺花木,再整理器玩,件件事情都卖力去做。沙太监看在眼里,不由得连连点头,心中暗暗盘算:“小严的话果然不错,这样才艺双绝的孩子到哪儿去找第二个?如果不替他净身,他怎肯死心塌地服侍我?他既有如此才华,与他明说料想不肯,不如便宜行事吧。”
想到这儿,沙太监对手下人使了个眼色,手下人会意,悄悄地换上了药酒,斟进汝修杯中。汝修喝下去不久,就浑身无力,倒在椅子上沉沉而睡。沙太监嘿嘿冷笑,喝一声:“孩子们,还不动手?”早有两个专门阉割的小太监走出来,扒掉汝修的裤子,一手托起其下身那玩意儿,一手拿把锋快的刀子轻轻一割,丢于地下;放掉一些鲜血后,又替他敷上止血药,依然将裤子穿上。
汝修睡了半个时辰,突然惊醒,其时药力尚未退尽,只觉得身上有些疼痛,却不知是哪一处;睁开眼睛一看,自己仍然坐在酒席上,对面的沙太监则瞅着自己,仿佛在笑,却笑得好不诡异!汝修哪里想到别的,便挣扎着道歉:“晚生贪杯放肆,得罪公公了。”沙太监似乎并不介意,说:“你身子有些困乏,到书房里歇歇吧。”两个小太监就将他扶进了书房。汝修只觉得疲乏至极,倒在床上又沉沉睡去。
权汝修一直睡到半夜之后,药气散尽,痛得梦中喊叫而醒;伸手一摸,那剧痛之处少了一样东西,手一触摸更是痛彻心腑。他终于清醒了,将白天的事情细细一回想,顿时恍然大悟:满以为这刚刚结识的沙太监将会成为庇护自己的恩人,没想到竟成了仇敌,做出这种下流刻毒的事情!昨天那么出劲地表现自己,竟成了致祸的根由!
一念及此,不由他不放声痛哭,从四更时分一直哭到天色大明,直哭得声嘶力竭,天昏地暗,心灵的巨痛又远远超过了肉体的创伤。正在这时,两个小太监进来了,首先向他道喜:“哎呀小店官,既净了身,就是朝廷的人了。从今往后,还有什么官儿敢来欺负你?还有什么男人敢来戏弄你?”
这些话正触到汝修的痛处,益发使他伤心不已:身子已残,叫我如何娶妻生子?如何对得起父母亲大人与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正在恓惶之际,又一个小太监进来唤他道:“公公起来了,快出去参见。”汝修怒道:“我与他是宾主关系,什么参见不参见的?”几个小太监一起道:“你昨天既然已经净了身,今天就在他的管辖之下了,怎容你不参与?”
汝修自知已经落进圈套里了,暗想:“我就是不参见,也得去告辞一声;不然,如何能走出这深宅大院?”于是挣扎着爬起来,一步步捱到沙太监面前,就要行礼。沙太监早已不是昨天待客的面孔,厉声训道:“你如今刀疮未好,且免了磕头,五天之后再来参见。从今以后,派你看守书房,一应古董书籍都由你掌管,我再拨两个孩子协助你葺理花木。你如若勤于职守,我自然另眼相待;稍有不到之处,莫怪我不讲情面。割掉卵子的人,不怕你飞到天上去!”
一番话犹如迎头浇下一桶冰雪水,使人从身上一直冷透到心里,汝修只得躬着身子禀道:“既然已经净了身,自然要服侍公公。只是眼下刀疮未好,难以服役。求公公暂时宽限些日子,让我回去将息几天,待收口之后再来服侍。”沙太监道:“也罢,就让你回去休息十天吧。孩子们,领他出去,交给萃雅楼主人,叫他们好生调理;倘若死了这一个,即使把金、刘两个掌柜的阉割了作为赔偿,我还未必愿意呢!”几个小太监齐声答应,就将权汝修扶着出了门。
这边金仲雨与刘敏叔当晚没见权汝修回来,知道是被沙太监留住了,心中还暗暗高兴,巴不得他多住几天,显出本事来,能得到沙太监的赏识,以便靠着这棵大树乘乘凉。谁知道第二天晌午,就见汝修在几个小太监的搀扶下回来了,但见他两眼红肿,面色苍白,起先还以为是不胜酒力,忙将他迎至楼上。
及至汝修痛哭着说起被阉割的情节,金、刘二人也都面如土色,止不住泪如雨下。那几个小太监好不耐烦,催逼着金、刘二人快写领状,好带去回复沙公公,还说权汝修若是有半点差池,少不得要拿两人偿命。金、刘二人气愤至极,哪里肯写。那些太监们便拖着汝修,要将他依旧押回府去。二人无奈,只得写了领状,表示如果有什么差失,情愿自身抵偿,才算将这些小太监打发走了。三人又痛哭一场后,金、刘二人便不惜重金,请来名医替汝修疗伤。刚刚医得收了口,一群太监又拥了进来,说是十日期限已满,要汝修快快回去服役;如若拖延,写领状的人只怕也要被拿进府中去阉割呢。金仲雨与刘敏叔哪敢与权势熏天的沙太监论理,只得含着眼泪将汝修送出了门。
三、忍辱雪奇耻
权汝修到了沙太监府中,知道身子已残,再也不会有别的出路,只得认了命,将一腔怒火暗藏心中,姑且安下心来服役,待日后取得沙太监的信任后,再寻机会舍命报仇。沙玉成有了这么一个得力助手,果然省心省力,非常高兴,渐渐地,竟将他当作嫡亲儿子般看待。汝修起初并不知道被阉割的缘由,后来细问同伴,才晓得是严世蕃的诡计。
从那以后,他将严世蕃恨入骨髓,一心想着要报仇雪恨。然而又怕流露出这种心思后,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金仲雨与刘敏叔,所以表面上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有时候严世蕃来了,他不但不回避,还竭力奉承,并且说:“以前做生意穷忙,不能够常来陪伴。如今到了这儿,就像在严老爷府上一样,严老爷有用得着的地方,差人来呼唤,只要公公肯放,哪怕三天两头地去,也是心甘情愿。”
严世蕃喜出望外,便经常借修花为名,接他过去相伴。沙太监呢,也是个残缺之身,只有白天用得着他,晚上听任严世蕃将他接过去,想吃醋也没有吃醋的工具呢。权汝修一到严府,便处处留心,严世蕃但凡有什么徇私舞弊、不公不法、不利于朝廷的言行等,都一一牢记心中,回到沙太监府中后,就细细地记在一本簿册上,又悄悄地收藏好。
权汝修在沙太监那儿呆了半年,沙太监痰湿症大发作,竟致卧床不起;又勉强捱了半年,就一命呜呼了。临死之前也不负旧约,将权汝修交给了严世蕃。
汝修专门服侍仇人了,益发谨慎小心,却又特别留意,不到一年,就将严嵩与严世蕃一生所做的奸恶之事都访得明明白白。恰在此时,朝政也发生了变化。原来,嘉靖皇帝崇信道教,一心只求长生不老之术,大兴土木,建斋立醮,二十余年不见朝臣,大权都交给了严嵩。严嵩则以严世蕃及义子赵文华为爪牙,操纵国事,排斥异己,遍引私党占据要害部门,又卖官鬻爵,贿赂公行,吞没军饷,致使边备废弛,国库空虚,财政枯竭,内外不宁。
大臣杨继盛奏劾严嵩十大罪状,嘉靖皇帝不但不听,还将杨继盛下狱处死。这一来寒了满朝文武大臣的心,十年之间,有的唯唯诺诺,遇事再也不拿主张,有的则找出种种借口,上疏请求辞去官职,弄得嘉靖帝也尴尬异常。最后,御史邹应龙、林润等又在大学士徐阶的支持下,相继弹劾严嵩、严世蕃父子诸多奸恶不法之情状。嘉靖一时也没了主意,只得逼令八十多岁的严嵩“致仕”——也就是退休;严世蕃则发配到雷州充军。就嘉靖皇帝的本意,不过是塞一塞言官的嘴,暂且平息一下众朝臣的怨气,等过些时候再找个机会仍然将他们父子召回来重用。没想到就在这时,一个小人物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终于使一代权奸难逃公道。
却说严嵩罢职贬逐后晚景凄凉,两年后病死。而严世蕃呢,虽说有圣旨将他发配到南方,却并不着急:他与父亲把持朝政二十多年,对当今皇上太了解了——皇上不过是耐不住群臣之聒噪,权且将自己疏远一下,早晚还会信用自己的。因此,他早已收买了有关官员,将自己的随从亲信等一一发送至某府某县衙门,讨一个收管。
日后自己重返京城时,或者发还原主,仍然带在身边;或者赏赐个一官半职,以酬谢其为自己所吃的苦头。那些官员们也都知道,严家未必当真会倒,极有可能东山再起,都表示乐意效劳。就在有关官员到严府将各色人员一一唱名处置,轮到权汝修时,汝修突然高声叫道:“我不是严家的书僮,我是沙府的小太监。沙公公既然死了,自然应该将我献给朝廷,岂有转发至府县衙门的道理?请诸位老爷快快备办文书向上申报,我要到皇上面前去说明缘由。”
沙玉成刚刚死了一年,文武大臣谁不认识?如今事情既然牵涉到朝廷内部,这个小内侍又这么当人百众地一叫一嚷,谁还敢担着天大的干系隐瞒?于是,一层层如实向上申报,既然权汝修已是个货真价实的小太监了,让他到宫廷之中服役,自是名正言顺的事儿。
进入宫禁之中,权汝修见到宫中所用物品,如云油香皂,以及宫女们佩戴的物品,往往都有“萃雅楼”三字,就感慨地说:“这些都是我家的物品啊。没想到物品到了这儿,我人也到了这儿,真是有缘啊!”那些宫女们都好奇地问:“如此说来,你是萃雅楼的店官了。却为什么好好一个男人,不去娶妻生子,反倒阉割后跑到宫中来了?”
汝修叹道:“这里面自然有缘故,今天却不便细说。万一传到宫禁之外,又为奸党所知,我就不能够申冤雪恨了。只有皇上问我时,我才能一一细述。”那些宫女们听了,就有人到嘉靖皇帝面前搬嘴弄舌地说:“新来的那个小太监,原来是个生意人,因受权奸迫害,才落到宫廷之中。他还说有什么冤情,直到万岁爷身边才肯诉说呢。”
嘉靖帝大为惊异,立即吩咐将他叫过来,细细盘问。汝修就将严世蕃如何设下圈套将自己阉割等情况细说来。嘉靖帝大怒道:“人们说他倚势虐民,干尽了伤天害理的事,朕还不大相信。如此看来,竟是个真正的权奸了。你在他家这些日子,知道他还有什么奸恶之状么?”汝修于是磕头献上了那本簿册,嘉靖帝细细一看:件件恶行,令人发指,而且每一件都有根有据:某月某日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当时在场的有某人某人,一应细节俱可查考。
嘉靖帝不禁拍案大怒道:“此人奸恶至极,焉知他到了南方不号召蛮夷造反?咳,杨继盛当年所奏之情,果然一点不差,朕受严家父子蛊惑,误杀了忠臣,真是悔之莫及啊!”立即传下圣旨:速将严世蕃拿回京城,斩首示众!又抄没其家产,得黄金三万余两,白银二百余万两,其他古玩、服饰、珍宝等,更是不计其数。
就在严世蕃被押赴刑场,尚未处斩之时,权汝修来到他身边,指着他的鼻子痛骂道:“无耻权奸,你也有今天!你倒指望皇上日后继续宠信你,却没料到我已将你的奸恶之行细细奏明,皇上才传旨将你拿回正法。当年你割我卵,今天我剁你头;当年你戏我臀,今天我要尿你之口——待会儿将你这颗头颅拿回去,制成夜壶使用。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今天这一切,不就是上苍的报应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