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我想回江南,和你一起

“我家有松花酿的酒,春水煎的茶,有白瓷碗里,碎冰碰壁叮当响的梅子汤。都特别好,和你一样好。”

四月过了大半。玉兰花刚谢,芍药快开了。

如果在浙江,百年的老食铺前应该搭了一个棚子,不过是寄卖一些时令点心,没人吆喝,也不起眼。清明前后是一色的青团青果青麻糍,这时候大概有了玉兰花糕。等芍药开盛了,芍药酥会入铺,是花的形状,也有草木的清香。

江南不是诗词歌赋里的模样。白墙青瓦固然是有的,乌篷船和长河川也是有的,但都是在“乌镇”,在“西塘”,是做出来的小桥流水,做给外人看的。

我推开窗时,从没有见过两岸花堤闲傍柳。风没那么轻,絮没那么软,所谓画船听雨眠,只是客居人的消遣,本地人是无福消受的。臆想中的落雨听春,写进矫揉造作的文章里,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

只有一件事,是真的。

胭脂巷口的糖麻糍是真的,同兴食铺的槐丝卷是真的,不知名摊子洒满米粉的月至果,裹的豆沙向来细甜。一入暑,家门前的桂花落了,随意收起来拌蜜冰镇,添在糯米藕或者银耳汤里,年年的味道都很好。

游人只合江南老,不为别的,汤匙尖尖那么一点,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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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时候的人,把早餐叫做“朝食”。

官员们去上朝,天不亮就饿着肚子见皇帝。南宋魏杞在当宰相前,也是个芝麻官。一日五更时去早朝,腊月寒冷,街边的临安糖饼却冒着热气,香味堪称勾魂。小官员没忍住,买了饼裹入袍袖带到朝上。偷眼觑着皇帝,见他不注意自己就大嚼一口,一顿朝食吃得好生辛苦。几天后终于熬到休沐,他特意起了个大早,安闲地坐到糖饼铺子里,心满意足地吃了个够。

现在遇上了每日休沐不早朝的好年岁。又怎舍得怠慢早餐呢?

不急着赶时间,就惬意地更衣出门,踱到隔了两条街的钟楼南口,那里有全城最出名的汤包店——所谓“汤包”,就是北方的馄饨。外皮薄如蝉翼,肉馅里有碎笋干和小虾仁。可以煮食,汤里加过虾皮和紫菜,再点上两滴香油;也可以蒸食,等出锅时跟阿婆说好:“加甜面酱和鸡蛋丝,不要葱花。”她便会把蒸汤包连小蒸笼端到你面前。空口吃或者就粥,都是不同的风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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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晨事匆忙,出门就有家早餐铺,只卖粢饭团——我们称其为“糯米饭”。米可以自选,白米软糯,紫米却能嚼到脆香的谷粒。刚出锅的米,均匀地铺在竹卷薄膜上。雾蒙蒙的蒸汽前,是摆着各种食料的搪瓷盘:油条米肠荷包蛋,肉松雪菜芝麻糖。油条加芝麻糖粉是普通农妇,附上肉松便瞬间成了绝色——甜咸同生,听起来很是怪异。但只消尝一口,再坚定的反抗者都会丢盔卸甲,将未说出口的嫌弃,就着糯米的香味,一同咽回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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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上三竿,便到了午餐时间。

江浙一带,四时分明,原料随节气而变,许多菜是要讲究时令的。四月末,正春杪。竹笋已经上市好久,不再有三月的鲜嫩,倒是多了一点脆韧的嚼劲,做油焖笋是缺了点意思,不如就汤配肉,炖一锅腌笃鲜,也算是大俗大雅,天作之合。

腌笃鲜,就像是老北京的炸酱面,各家有各家的做法,自家做的才最落胃。馆子里炖的腌笃鲜大多是鲜肉和咸肉并行,家常做这道菜,却是不放鲜肉的。只用春笋吊香,再用河蚌提鲜,小火慢炖数个小时,汤汁漾开,浓而不咸,百叶结和南肉都入了味,一锅春鲜尽在眼前。

无竹令人俗,无肉使人瘦。不俗又不瘦,竹笋焖猪肉。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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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人午时常用汤,暖胃而不觉饱。也只有这样,有意留些心思,才不亏待了午后的清茶点心。如果正餐算是鹤翎牡丹,茶点便是帘卷的红海棠,一种颜色,两段风姿,都教人割舍不下。

江南自古繁华,仓廪实而衣食足。人们不再为生计担忧,茶点自然精致讲究起来。午的点心,其意义不在果腹,而在消遣。碟如掌心大小,其中甜咸皆有,“不负辰光”大抵如此。

城里的新街,虽然名号里带着“新”,其实已经有些年岁了。街上有一家老食坊,专卖糯米吃食。四时有应季的糕团,而松仁糕玫瑰果之流,则是一年到头,都会挂在铺子里。

仲春与暮春之交,等艾蒿收过第一茬,有了青艾来染色,青糯米食才上了市。要是过了春天,所谓青团,都是浆麦草或者蔬菜汁染的色——这算什么青团呢!

如果你有兴致,不如买些青饺,甜口的是豆沙馅,咸口的就裹了笋丁和豆腐丁。带着坐到茶楼里,再点上一壶茶——我深以为,艾草的清香配了茶的回甘,才算是淋漓尽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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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新街,是不知开了多久的荣源食铺,里面有各色点心。春饼夏糕,秋酥冬糖。蜜饼梅饼酒酿饼,簪糕芸糕玉带糕,桃酥雪酥龙井酥,松糖杏糖金丝糖。一年四季都吃不遍,吃不够。

也不知此时此刻,兴的又是什么糕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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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江南一大怪,不爱荤菜爱野菜。”说的就是春季的事。夜间的吃食,大多简单清淡。泠泠月色下,有三两酒盏,水灵野菜,就再好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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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的菜篮子里,也有野菜么?』

野菜被安上了许多名目。旱八鲜,十三菜,还有“七头一脑”——马兰头、苜蓿头、荠菜头、香椿头、豌豆头、枸杞头、小蒜头和菊花脑,大多是春季餐桌上常见的熟客。

荠菜在江南是太常见了,几乎要让人忘了它也是难得的时令鲜蔬。所谓“荠菜报春”,别的野菜还缩在料峭春寒里不见踪影时,荠菜就舒展着冒了尖。老荠菜会开出莹白的小花来。农历三月三那天,兴做荠菜花煮鸡蛋:“阳春三月三,荠菜花赛牡丹。”传闻有安神益气之效,不知是真是假。

而嫩荠菜常用来做馅,荠菜饺子、荠菜生煎、荠菜春卷、荠菜汤圆……无论是怎样的外皮,裹了荠菜,就收拢进了一束葱茏温润的春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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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风味人间》

马兰头这个名字,还有些诗意。生在田间地头,马儿贪吃其多汁嫩叶,驻足不前,是以名之“马拦头”,后来才渐渐演化出了挽留行人之意。曾有京官至江南任职,离任时,村中小童纷纷以马兰头赠行,时人有诗云:“欲识黎民攀恋意,村童争献马兰头。”一时传为佳话。

清明时的马兰头最是鲜嫩,拿着小剪刀去田野里走一遭,归来时能收获绿油油的一大把。它略带些苦涩味道,要用水焯一焯才会变得清润可口。切碎后调点麻油,拌上豆干,即所谓香干马兰头。空口吃无妨,但卷入春饼为上佳。薄饼的细韧和脆生生的茎叶一起,会碎裂出满口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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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头和枸杞头一样,要油略多些才好吃。红楼梦里宝钗和探春向厨房要“油盐炒枸杞芽儿”便是这个道理。枸杞头尚可凉拌,配花生米吃,微苦而有明目之效。但草头质地易老,甚是刮油,如果不愿浓油赤酱配江鲜,至少要跟年糕同炒,成一锅“草籽年糕”,风味也是绝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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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时定昏,一日已过。我想说的,也都说完了。

其实,人间烟火最盛的地方,在钱塘江畔。从前是,如今也是。临安有糖藕,越州有梅姜。似月的人立于垆边,皓腕上凝的霜雪,也带了酒香。

南屏晚钟起,鉴湖夕照时。炉灶打开,可缓缓归矣。

“愿和我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