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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前,45岁的周国平喜得一女妞妞,然而妞妞在出生后不久就被诊断患有绝症,带着这绝症极可爱也极可怜地度过了短促的一生。在伤痛中,周国平为妞妞而写的《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一书曾让无数读者感动落泪,至今还有很多人表示:那是一本让人难过到没有勇气读第二遍的书。
在痛失妞妞七年后,他迎来第二个女儿啾啾,并以一个普通父亲兼哲学家的视角,记录了啾啾从出生到上小学的成长故事——《宝贝,宝贝》。诸多读者有过好奇,同为女儿,妞妞和啾啾在周国平的心中分别是怎样的存在?啾啾会是妞妞的某种替代吗?成长过程中啾啾是如何理解妞妞的存在?如何与孩子讲述死亡?下面这篇收录于《宝贝,宝贝》最后一卷的文章,或许能为我们解惑。
周国平与女儿啾啾
在本书即将结束的时候,让我回到啾啾八个月时第一次响亮地喊出一二十声“爸爸”的那个下午,当时我止不住流了许多眼泪,因为我想起了妞妞,那个一岁半就离我而去的我的第一个女儿。
和啾啾一样,妞妞清楚地、连续地喊出“爸爸”也是在第八个月,“爸爸”也是妞妞明明白白会说的第一个词。那一天,我从雨儿怀里接过她,突然一声清晰的“爸爸”脱口而出。接着又喊了一声,她咯咯笑了起来。自此以后,她呼唤“爸爸”的音乐天天在我耳边奏响,直到在一个黑色星期四的下午戛然而止。我的怀里突然空了,世界突然寂静无声了,我曾经以为,此生此世,我不会再听到“爸爸”的呼唤,不能再享有身为人父的尊荣了。
现在,在沉寂七年半以后,一个小生命又响亮地喊我“爸爸”,再次慷慨地把一个男人最光荣的称呼授予了我。妞妞开始喊“爸爸”的音容犹在耳旁眼前,与啾啾此刻的音容重叠。我的心情是复杂的,幸福中有哀痛,喜悦中有悲伤,而最后都归为深深的感激。我感激神,从小生命对我的又一次确认中,我知道神没有遗弃我。
在《妞妞》某一版的序言中,我如此写道—
“现在我又有了一个女儿,和妞妞一样可爱,但拥有妞妞所没有的健康。当然,我非常爱她,丝毫不亚于当初爱妞妞。我甚至要说,现在她占据了我的全部父爱,因为在此时此刻,她就是我的唯一的孩子,就是世界上的一切孩子,就像那时候妞妞是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一样。这没有什么不对。一切新生命都来自同一个神圣的源泉,都是令人不得不惊喜的奇迹,不得不爱的宝贝。”
《妞妞:一个父亲的札记》 周国平 著
那么,我不想妞妞了吗?
对这个问题,我不想用是或否断然作答,而宁愿对自己的心境做诚实的分析。
时间是疗治人生一切创痛的良药。是良药,不是灵丹妙药,时间用的是笨法子,只是等待你的伤口慢慢结痂和愈合罢了。
如果我不再有孩子,失去妞妞的悲痛也会渐渐减轻,对妞妞的想念也会渐渐减弱。然而,被妞妞唤醒的那种父亲本能,那种拥有一个孩子的强烈需要,是最难被时间消磨的,妞妞离去留下的空缺将长久地在我的人生中张开大口。
无论我多么爱已经在天堂里的妞妞,我的尘世的父爱必须寄托在一个现实的对象上。父爱是一种能量,如同一切能量一样,它必须释放。有了啾啾,我的悬在空中的父爱落到了地上,我的尘世生活又有了一个实在的核心和目标。同时,做一个健康孩子的父亲,这是我不曾有过的体验,我的父爱获得了一个比较踏实的落脚点。妞妞那时候,妞妞的病使我充满忧虑,我对妞妞是全神贯注,感觉极敏锐和细致,而心底始终是恐惧和空虚。
现在,我的心情是轻松愉快的,感觉也许不那么敏锐了,但在从容中有另一种细致。同一种父爱,同一颗爱心,从此更正常更悠久地展现。
这当然不意味着我不想妞妞了。真实的情况是,一方面,时间会使生者对逝者的思念逐渐淡薄,另一方面,时间永远不能平息思念,在某些不可预料的时刻,这种思念会突然涌起,其强烈绝不亚于生离死别的当初,而这两方面的情况都与是否再有一个孩子无关。
岁月把人生中的重大经历越带越远,你想忆也忆不起来,可是,无论带到多远,它始终在你的人生之中,你想忘也忘不掉,这一切岂是自己做得了主的!
于是我明白,啾啾是啾啾,妞妞是妞妞,她们都是独立的生命,一个绝不能代替另一个。不管我是否又有一个孩子,妞妞的悲惨命运不会有丝毫改变,因此我心中的哀痛也永远不会消失,它始终在那里,只不过像某些身体的病痛一样,并非时时发作,而是仅在某种特定气候下发作罢了。也正因为此,我要限制这哀痛发生影响的范围,绝不让它成为啾啾生活中的阴影。
对于啾啾来说,这个在她出生以前多年发生的悲情故事只属于她的父亲,与她没有任何直接的关系。
基于这种认识,我在上面引用的那篇序言中接着写道:“我感谢上苍又赐给了我做父亲的天伦之乐。但是,请不要说这是对我曾经丧女的一个补偿吧,请不要说新来的小生命是对失去的小生命的一个替代吧。我宁可认为,新生命的到来是我生活中的一个独立的事件,与我过去的经历没有任何因果联系。妞妞依然是不可替代的,而我现在的女儿不能、不应该,并且我也无权要她成为一个替代。”
周国平与啾啾
啾啾是否知道爸爸曾经有过一个名叫妞妞的女儿?
当然知道。我和红都想到,她迟早会知道,但是,不必特意告诉她,更不必刻意向她隐瞒,顺其自然就行了。事实上,她是渐渐知道的,的确是一个非常自然的过程。
四岁时,她拿出一张纸准备画画。她画画用的都是废弃了的一面有字的复印纸,她画在空白的另一面上。这一回,她拿着这张纸,告诉我们:“这上面有照片。”我一看,是台湾版《妞妞》的一页校样,印在页角的照片是我抱着妞妞。我假装问红:“是谁的照片呢?”没想到她先回答了:“是妞妞姐。”我吃了一惊,和红交换一个眼色,问:“你怎么知道的?”答:“小燕说的。”照片印得很模糊,我指着照片上的我问:“这是谁?”她说不知道。
《宝贝,宝贝》内文实拍
五岁时,一天我去幼儿园接她,刚走出教室,她马上告诉我:“老师说,她看你写的《妞妞》都哭了。”到这时为止,她还只知道我写了一本题为《妞妞》的书,里面讲的是一个名叫妞妞的小女孩的故事。
六岁时,电视播我的节目,她看了。节目一开始,主持人介绍我的生平,说到了妞妞,说得太清楚了,还插播了我抱妞妞的照片。她疑惑了,当时就问我:“妞妞是你的什么人?”我说:“一会儿爸爸跟你讲这个故事。”后来她没有再问,但她心里也许是有些明白了。
七岁时,她和妈妈在驾车外出的途中有一次谈话。
她问:“妈妈,爸爸写的书里的妞妞,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吗?”
妈妈答:“爸爸和妈妈结婚时已经五十岁了,这么大年纪,他以前是可以结过一次婚的。他有过一个女儿,一岁半时就因为癌症去世了。爸爸很伤心,一直陪着她。”
“那她的妈妈呢?”
“她也陪着她呀。”
“现在她在哪里?”
“现在她也和别人结婚了,也有了一个孩子。”
疑团解开了,她是在这一天确凿知道一个真实的妞妞的存在的。
八岁时,有一天,她拿给我一页纸,望着我,笑着说:“我发现了这个。”她的笑,有窥视到我的秘密而又理解的意味,也有欣慰的意味。我一看,是《讲演录》校样中的一页,上面摘录了一段我的话,就是《妞妞》序言中说她和妞妞都是我的“唯一的和一切的孩子”的那一段。
同一天,她的一个日记本散架了,她自己重新装订,我发现,她把这一页纸用作了封底。
我心中非常感动。我知道,在她的这个举动中,有一种无言的理解和珍惜。
新版《宝贝,宝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