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平津战役后,大批“东北虎“南下,最先碰到两个硬钉子——安阳和新乡。
42军战安阳,包括攻打外围据点在内,打了24天(4月12日—5月6日)。47军战新乡,玩的是攻心。
攻心是有条件的,那就是你得有攻城的实力,而且有必克的把握。当然了,还得让对方明白这个道理和现实。
像安阳的那些顽匪,坐井观天,不识时务,就只能自取灭亡。
新乡守军是国民党40军的两个师。老军长李振清很识时务,以去台湾补充弹药为由,跑路了,留下个副军长李辰熙代理军长。
李振清
这个李代军长是西北军出身,原本就是受冷眼,吃剩饭的角色,这回就更成后娘养的孩子了。
40军抗战中打过一些硬仗,特别是台儿庄大捷,曾有上佳表现。只因原是冯玉祥的部队,杂牌出身,被老蒋歧视也就理所当然了。
像傅作义的绥军一样,这支西北军上上下下大都是老长官、老部下,封建意识浓厚,讲究抱团,那种老部下跟定老长官的抱团一一这就在无形中为新乡起义打下了一种组织、思想的伏笔。
安新战役前,新乡已被华北军区70军包围,突然间47军这只“东北虎“又兵临城下。
小环境如此,大气候呢?东北、华北已是共产党的天下,李代总统提出的“划江而治”,那“江”能“划”的成吗?一个多月前路过新乡的那支共军,不就是奔江南去的吗?
42军攻克新乡后举行盛大入城式
那伙共军比当年日本鬼子还阔气,那枪呀炮呀,几乎全是美国造,比当初鬼子的还精锐,人家没动手,走了,一些人长长地吁出口气。
可这口气往后还喘得过来吗?这不,共军马上又跟上来了,而且主力、大头还在后边呢。就算那“划江而治“还有指望,这新乡离长江也远去了,不还是“划“给了共产党吗?
李辰熙如坐针毡。
这时,部下给他送来一封信。
弟从北平赴汉公干,道经此地,希速来人接我进城,一则有要事相告,二则问候表兄如何?请速相告。
刻安
弟冉影
李辰熙想起来了,是有这么个表弟冉影,可听说他早就参加了共产党呀?这种当口“有要事相告”,是不是要来劝降呀?
47军炮兵团副团长冉影
他觉得眼前一下子亮堂起来,又好像坠入了黑暗,但一会儿又透出一丝光亮,而且愈来愈亮堂。
他的表弟冉影是47军炮兵团副团长,表弟进城了和共产党的谈判也就开始了。
一星期后,即安阳被攻克的前一天,李辰熙率新乡守军接受和平改编。
瓜熟了,只需碰一下,那蒂就落了。
1949年4月21日,毛主席、朱总司令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命令要求解放军官兵“向任何国民党政府和地方军事集团宣布国内和平协定的最后修正案。对于凡愿停止战争、用和平方法解决问题者,你们即可照此最后修订案的大意和他们签订地方性的协定。”
有了这个命令,四野南下,一路上见到敌人,情不自禁就想问一句:“你投降不投降?”
宜沙战役后,47军进军湖南,到达沅江,江对面是津市。津市的国民党正规军都跑了,留下地方部队一个团,当替死鬼。
47军军长曹里怀
部队刚住下,过来个商会会长,60来岁,挺胖,见了441团的团长、政委,张口“贵军“,闭口“长官”。他说受一位马团长之托,特意过江和贵军接洽,商谈起义事宜。
441团政委沈仲文拿出了《命令》,摇了摇头:“起义不行,只能投降。”
那会长连连点头:“只要不打仗,怎么的都成。“
约定第二天上午9点,在沅江一只船上谈判。商会会长带几个人,都是津市地方上有影响的人物,早早就上船等上了。
47军441团这边是政委沈仲文,参谋长蒋顺学,1营长孙海泉。他们那边也4个人,那个马团长,一个团副,另两人是上士文书。
两边各划条小船,到江心上了大船。马团长敬礼,沈政委还礼,也没握手、寒暄,船舱一张长方桌,两边各一长条凳,坐下就谈。
每人桌前一杯茶,—多小时,谁也没喝一口。
会长几句开场白后,沈政委道:“马团长,你们有什么想法,请讲吧。”
马团长冲沈政委点点头:“我和我的弟兄们,愿意向贵军投诚,从此为贵军效力,希望贵军能够容纳我们,并保留我们的番号。”
沈政委拿出了《命令》:“我们的态度,我想马团长及诸位都知道了,只能投降。我们会保证所有投降官兵的生命和个人财产安全,愿参加革命我们欢迎,想回家发给路费。”
解放沈阳时,敌人都要求“起义”,那时没经验,一些部队就答应了,上级想纠正时来不及了。
现在,天津方式,北平方式,绥远方式,如何掌握起义、投诚、投降,不说轻车熟路,也都心里有数了。
马团长越来越吃力:“能不能请贵军再、再考虑一下我们的愿、愿望呀?”
沈政委一挥手:“这次谈判是无条件的。”
那个会长早就坐不住了,赶紧对马团长说:“走留自愿,保证生命和财产安全,解放军长官已经够宽宏大量的了,就这样了,就这样了。”
沈仲文
会长身边那几个人,也赶紧过去劝说马团长,帮着打圆场:这是民意呀,民意呀。
马团长坐在那儿,面色铁青,再未吭一声。
兵法云:“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城门不保,才有心门洞开。
国民党这个瓜不光是熟了,而是已经烂了——腐败不就是腐烂了吗?
新乡和津市是到了兵临城下才“投共”,而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河南省主席、19兵团司令张轸,1948年秋即萌反意。
河南罗山人张轸,先后就学于开封陆军小学,南京第四陆军中学、清河陆军中学、保定军官学校,又留学日本士官学校。结束学生时代后,就任黄埔军校战术教官。
北伐时,张轸在程潜任军长的6军当团长,因屡建战功,很快升任师长。台儿庄大战,他率领由几支杂牌部队混编的110师血战40余天,毙伤日军5000余人,曾被李宗仁的第五战区长官司令部评为“运动战第一”。
随枣战役,张轸被授予宝鼎勋章。率66军远征缅甸,亦有出色表现。
屡立战功,却改变不了杂牌出身。待到内战重开,虽说在河南打了几个小胜仗,也在宛东战役中逃过了二野的埋伏,可地盘是越打越小。
1948年夏天,时任第五“绥靖”区司令的张轸,其“绥靖“区司令部和省政府所在地信阳,已成豫南孤城。
共产党及时发出呼唤。先是河南地下党通过张轸的女婿做工作,策动他起义。接着周副主席、陈赓也通过各种渠道发出信息,表示希望。这年秋天,张轸表示愿意起义。
1949年1月中旬,中原局副书记兼中原野战军副政委邓子恢,在开封接见了张轸的女婿张尹人,提出张轸起义的地点,最好是在武汉。
信阳已成孤城,指日可下。去到武汉,在那江南华中“剿总”所在地,大战在即,剑拔弩张,或者两军鏖战之际,突然反戈一击,杀出一支人马,那是什么成色、效果?
共产党是不到火候不揭锅。但这锅饭却让张轸弄夹生了,饭也撒了不少。
58军军长鲁道源,滇军出身,既非蒋系,又非桂系,还是张轸的老部下,两人私交也不错。既已“人在曹营心在汉”,就想拉鲁道源一起干。
鲁道源听罢,把话题岔开了,张轸也没在意。
白崇禧部队准备集中武昌南撤,张轸还拟向其截击,并要求我军提前渡江配合。林总和萧劲光一口答应,命令40和43军做好准备,随时迂回武汉以南,把白崇禧抓住。
我军这边什么都准备好了,张轸那边出事了。
5月14日上午,白崇禧给张轸打电话,要他立即到汉口 “剿总”开会。
张轸乘车从驻地贺胜桥赶到“剿总”司令部,白崇禧板着脸递给他一封电报:“你自己看吧。”
电报是参谋总长顾祝同给白崇禧的:“据密报,张轸勾结共党,图谋背叛党国,请将其师以上军官扣送广州,从严法办,所部就地解散。”
顾祝同
白崇禧冷冷地盯住张轸:“你说这事怎么办吧。”
对鲁道源泄露天机,张轸或许是立功心切,或许是轻信私交,缺乏经验。可他毕竟也在官场滚了20多年,无论心头如何震惊、紧张,那张脸还能面不改色,一张嘴更是振振有词:
“自李代总统主张和谈,几个月来与共产党保持接触,秘密联系,已是公开的秘密,更是你白长官的命令,他鲁道源不清楚吗?如果我是勾结共党,图谋背叛党国,那你白长官呢?他鲁道源红口白牙,参谋总长一纸电报,我就通共了?我还说他鲁道源通共呢!”
张轸的话句句在理,白崇禧也实在拿不出什么有力的证据。自和谈后,与共产党眉来眼去的人太多了,都是“图谋反叛”吗?
不过,多事之秋,危难之际,这个“四一二”大屠杀的主谋兼主要刽子手,还是宁肯错抓、错杀,也不肯错放。
白崇禧道:“这事不谈了。部队正在南撤,许多问题需要具体明确,你打个电话,让你部师以上军官都来开个会。今晚你也别走了,咱们好好谈谈。”
张轸明白,这是把他扣住了。当年的黄埔战术教官,尽量抑制着怦怦的心跳,很快生出一计:
“兵团驻汉口办事处的人都知道我来了,一大堆事情等着我去处理。那里有直通各部的电话,打起来比这里快捷。我去去就来,要不了一个钟头。说句心里话,今晚你白长官就是让我走,我也不想走了,这一肚子委屈、冤枉,得跟你好好倒倒呀!”
一是拿不准张轸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二是沿途都是桂系的检查站,白崇禧挺痛快地答应了。
美式吉普风驰电掣,开过跑马场,经过彭刘杨路,张轸猛地想起武泰闸的检查站。那里特务挺多。堂堂“剿总”副司令,谁不认得?
张轸赶紧让副官和卫士乘车先行,过江后在1.5公里外的江边等他,自己则乘民船从鲇鱼套过江,落荒而逃。
赶到金口自己的独立师师部,张轸立即打电话通知几位军长、师长前来开会,研究提前起义。
白崇禧已经动手了。在贺胜桥的19兵团部及6个直属营被桂系7军缴械。在7军胁迫下,所属127军的两个营,连同军长、师长,也随桂军南逃了。
5月15日清晨,张轸率19兵团起义,部署在武昌至嘉鱼一带负责江防的19兵团,有两个军、一个独立师4万多人,起义时还有一个军加一个师2.5万多人。5月25日,军委致电林彪,决定给张轸所部以起义待遇。
张轸的19兵团,算上被白崇禧缴械和胁迫南逃的部队,人数也没有四野的一个军多。军委又指示林彪,由中野10纵、12纵抽出一、二个师与张轸部合编为一个军。
7月24日,起义部队正式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51军,张轸任军长。杨春圃为政委。
张轸的19兵团不及四野一个军的兵力,毕竟也叫个“兵团”。他又是华中“剿总”副司令,还兼河南省主席(虽然已成流亡省主席),这块牌子也就有些分量,起义的影响力和号召力也就有一定力度。
不过,比起同为省主席的程潜来,张轸的分量可就差远了。时年67岁的程潜,是国民党元老级人物。
1904年在日本东京振武学校读书时,程潜和黄兴、宋教仁等人组织革命同志会,同盟会在日本成立后,即加入同盟会。辛亥革命爆发,他参加了著名的武汉保卫战。
袁世凯称帝,程潜任护国军湖南总司令,打败湖南督军汤芗铭。1921年孙中山在广州就任非常大总统,程潜为军政部次长。北伐战争,他是北伐军主力之一的6军军长,一路闯关夺隘,进入南京。
程潜与妻子
卢沟桥事变后,程潜出任第一战区司令兼河南省主席,参加了台儿庄会战和武汉会战。接下来,就是代参谋总长、战地党政委员会副主任委员等虚职了。
1948年竞选副总统失败,程潜被蒋介石委以武汉行营主任。李宗仁当了副总统后,老蒋担心桂系都在朝中,不好摆弄,免去白崇禧的国防部长,外放武汉为华中“剿总”司令,将程潜挤回老家,当起长沙“绥靖”公署主任兼湖南省主席。
国民党中自成一体的派系,几乎无不和蒋介石打过,程潜历史上也曾与蒋介石兵戎相见,还被桂系关押过。、
蒋系、桂系,谁在台上,瞅他都不顺眼。那个近在武汉的“小诸葛”,更是咄咄逼人,说话常带刺儿。
程潜性情儒雅,为人宽厚随和,统兵打仗多少年,血肉飞溅中,也没练出白崇禧、陈明仁那股子好勇斗狠的劲头。
北伐时期的程潜
像这次被挤兑回湘,也未置一词,有点空儿,不是吟诗作画,就是游山玩水。
平时主持会议,几句话完了,好像就交差了,独自坐在那儿抽雪茄,一双眼睛似睁不睁的。有时大家都讲完了,该散会了,那双眼睛好像还未睁幵。
这就不难理解桂系几起几落,始终是那么强悍,同样拥有一方水土的程潜,为何连“系”都未“系”起来了。7军旗号响亮,始终是桂系、乃至国民党军队中的一张王牌。
而当年与7军同为北伐军主力的他的6军,如今已不剩一兵一卒了。
光杆司令程潜再儒雅、恬淡,也明白枪杆子意味着什么。所以,7月底回湘即着手组建军队,到11月上旬成立了两个军共6个师,并将省保安大队扩编为3个保安旅。
1949年大年初四,白崇禧派出他的“钢军”7军的4个团,在飞机大炮掩护下,猛攻314师,把程潜的这支“御林军”打得落花流水,也把程老头打得没了脾气。
时任湖南省主席的程潜
其余的湘军,也被划归陈明仁的1兵团名下。
被湘人称为“家长”的程潜,又成了光杆司令。
白崇禧如此对待程潜,当然有他的理由。
早在1948年的最后一天,程潜就对自己的老部下程星龄道:“我的决心定了,你全权代表我与中共地下党进行联系吧。”
4月20日,国共和谈破裂,21日毛主席,朱德发布向全国进军的命令,22日夜程潜主持召开长沙“绥靖”公署和湖南省党政军联席会议,主题是:和谈破裂了,湖南怎么办?
5月16日,白崇禧从武汉退到长沙,程潜更急了,决定亲自会会共产党。程星龄引来中共湖南省工委一位30出头的青年余志宏,程潜顿觉被怠慢了,一脸的不快。
余志宏心领神会,侃侃而谈:“你是觉得我年轻不更事吧?你当年还没我大,就组织革命同志会,参加同盟会,担负起国家兴亡的大任了。”
余志宏
程潜折服了,共产党有能人呀。那位共产党领袖,即将成为中国的当家人的也是湖南人的毛主席,37年前在他的新军中当列兵时,还不到20岁吧?
毛主席迅速做出反应,6月2日即致电林彪等人:程潜、李默庵、陈明仁有和我们反蒋反桂之可能性。
有了桂系,特别是那个白崇禧的教训,毛主席看起程潜来就更入木三分了。从历史到现在,蒋系也好,桂系也罢,都没程潜的好果子吃。
程潜手无寸铁,“党国”穷途末路,反蒋反桂没有本钱,跟蒋跟桂没有前途,只有忍气吞声,逆来顺受。
惟其如此,那起义的决心和诚意,才更具可信度和操作性。他是同盟会员,国民党元老,有许多旧部及追随者,又是湖南的“家长”,在地方及海内外都有声望、影响。这类软性炸弹对于国民党的打击,迄今还无出其右者。
起义的决心是定了,可共产党公布的43名国民党战犯中,名列26位的就是他程潜呀?
毛主席把他那脉摸得透透的,早已派章士钊递过话去:人家说你是老同盟会员,追随孙中山进行辛亥革命,护法讨袁,北伐有功,只要站到人民一边,他们不仅欢迎,而且还要礼遇。
7月4日,毛主席在给林彪等人的电报中,说“可考虑予程潜以高级名义,例如南方招抚使之类”。
这“招抚使”,只能让今人想起古装戏中迈着方步、乌纱帽上的官翅晃晃悠悠的那些官员,而实在搞不懂是顶多大的乌纱帽,可程潜明白呀,那心头能不踏实、高兴吗?
张轸起义,丢了黄金,大洋,成了无产者,却还有军队、程潜动产、不动产倒有许多,可堂堂陆军上将起义无一兵一卒,光杆司令一个,又属另一种无产者了。
程潜早就算计着陈明仁和他的1兵团了,要拉他一道起义这样,一是可使起义比较顺利地进行,二是送给共产党一份实实在在的见面礼。
陈明仁夫妇
毛主席的“南方招抚使”任命还没到,已经搬去广州的国民党政府的委任令到了,任命程潜为“考试院院长”,陈明仁为湖南省主席。
仍是“小诸葛“的鬼点子。
张轸起义一闷棍,敲得白崇禧猝不及防,也顿生警惕。环顾四周,就把目光牢牢锁定了程潜。
吃掉了那个“御林军”314师,仍不托底,这个老家伙还是湖南的“家长”、“地头蛇”,那就把他逐出这三湘四水,去广州当个考试院长去吧。
倘非那种战乱年代,以程潜的性情,本不该投笔从戎,甚至就不该到官场中来。没一副歹毒狠辣心肠,那不是只有挨欺受气的份吗?实在留恋仕途,果真当个考试院长,也算人尽其才、得其所哉了。
可此时的程潜早已决心投奔光明,岂能受命?年事已高,才疏学浅,顺口溜出的理由一大堆,从广州来迎请的特派员只得怏怏而归。
白崇禧恨得牙根痒痒,又借口总部要搬去衡阳,长沙由陈明仁负全责,将程潜逼去
湘西。程潜也知道这个“白狐狸”不会罢手,便放出风去,说自己想辞去湖南省主席,决定暂去邵阳避避风头。
7月21日,程潜离开长沙,29日夜又悄然潜回,神不知、鬼不觉地住进水陆洲的音乐专科学校,准备将已被掀动的起义大幕一举拉开。
早已没了吟诗作画,游山玩水兴致的程潜,与白崇禧打起漂亮的游击战。
8月4日,程潜、陈明仁领衔,30多位军政要员联名签署了起义通电。
9月初,程潜去北平参加政协会议,毛主席邀其游颐和园。当年的湖南新军统帅与列兵泛舟昆明湖,马上就是新中国的当家人的毛主席,亲自为这位同乡、长辈执桨,程潜心情可想而知。
程潜也知道,在这之前,毛主席同样用“划船”来劝说规劝陈明仁弃暗投明。
长沙起义前,陈明仁因四平那场血战,担心共产党饶不了他。毛主席说过这样一段话:“当时,陈明仁是坐在他们的船上,各划各的船,都想划赢嘛,这是理所当然的,我们会谅解,只要他站过来就行了,我们还要重用他哩。”
黑土地3年内战,国民党两次大肆宣传“四平大捷“,一是1946年春攻四平,一是1947年夏守四平。
攻取四平是新1军、新6军和71军,孙立人、廖耀湘、陈明仁3位军长人人有份,守住四平就是陈明仁独家之功了,顿时声名大噪。此时国民党已经进入全面防御,一时间大江南北到处都是“陈明仁防线”,陈明仁好不荣耀。
四平之战不久,陈诚取代熊式辉、杜聿明,成为东北王。在国民党阵营中颇有“廉洁”名声的陈诚,说陈明仁守四平时用大豆、面粉做工事,乘机贪污,将其撤职。
又是“英雄”,又是“贪污犯“,弄得刚戴上“青天白日“勋章的陈明仁哭笑不得,却也因祸得福了。若不是陈诚把他挤走了,用在辽西被俘的49军军长郑庭笈的话讲,现在不也像廖耀湘等人一样在哈尔滨“扫茅房”吗?
撤职而未查办,无论有多少流言,乃至劣迹,陈明仁是闲不下的。徐蚌会战前,刘峙,杜聿明三顾茅庐般请他去徐州任兵团司令,胡宗南则电请他去西北任职,白崇禧更是极力推荐他任武汉警备司令。
撤了陈明仁职务的陈诚
徐州和西北战事吃紧,前途未卜,武汉离湖南老家挺近,他就应了白崇禧。
武汉警备司令不够兵团级,白崇禧就给他挂个华中“剿总”副司令,再兼29军军长——党国正当用人之际,特别是像他这样的“守城专家”。
蒋介石也挺帮忙,又让那个早已葬身黑土地的71军恢复建制,两个军组成个1兵团,陈明仁就当上了兵团司令
白崇禧想得明白:你陈明仁被蒋介石和陈诚赶回老家去当参军,是我让你有职,有权,你还不感恩戴德,像守四平那样,给我和共产党死拼吗?
蒋介石的算盘更是精明 陈明仁是我的学生,亲信,放到那个白崇禧身边,岂不正好掣肘桂系?
而这一刻已经决心为共产党划船的程潜,则想把陈明仁这位学生兼同乡拉去湖南,一道起义。
别看程潜光杆司令一个,手下一帮子人却是脑瓜子灵活,嘴巴子功夫甚是了得。
派个能与白崇禧搭上话的刘斐,说湖南是武汉的后防,又是湖北与广西的中间地带,和战进退,都是必须确保之地。程潜老迈,手下文武没一个中用的角色,只有陈明仁堪当重任。
刘斐
这边白崇禧听得频频颔首,那边蒋介石也觉得是步好棋,都认为陈明仁入湘正可监视那程老头,又能为我所用,历史就是这么有趣而又有机地凑到了一块,最终都是正中共产党下怀。
2月28日,元宵节刚过,华中“剿总”副总司令兼1兵团司令陈明仁,率军荣归故里。
当年曾经兵临长沙的一些四野老人则说:四平攻坚战后,陈明仁就没了影儿,原来这小子躲在这里呀?报仇雪恨的时候到了,这回看你往哪跑!
和谈破裂了,湖南怎么办?在那次长沙绥署和湖南省党政军联席会议上,程潜讲了讲时局,就点名让陈明仁先发言,给大家带个头。
陈明仁即道:“我是个军人,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南京说打我就打,说和我就和。中央既有令主战,自然就只有在中央和白长官领导下,作战到底。”
主战派立即报以掌声,多数的主和派则被打哑了,程潜更是被噎得目瞪口呆:“倘是如此,那我不是自找倒霉吗?”
陈明仁心头可是明镜儿似的。
共军就要过江了,过了湖北就是湖南,过了两湖就是两广,连蒋介石都往台湾打点行装了,谁不在想自己的后路、出路?
蒋介石和白崇禧都很看重他,希望他像守四平那样守长沙。率领一支刚刚败下阵来的溃军,加上一些杂七杂八的乌合之众,全凭一股子死打硬拼的劲头,四平坚守17昼夜。
争夺天桥时,他撒豆成兵,共军站不住脚,难以冲锋。道西守不住了,撤到道东顽抗,直属队打光了,再把卫队派上去打。
战后到沈阳讲四平,又被老蒋派人接去南京讲四平,这回到了长沙当然也要讲四平,讲“四平大捷”的成功经验,讲“陈明仁防线”。那可不是他一个人在讲。
在这场内战中,还没有一位国民党军将领的名字,能像他陈明仁这样与一座城市联结得如此紧密。可别说这长沙,就是那四平,如果共军再攻上几小时,他也早就扔在那片令他噩梦连连的黑土地上了。
他坐在设在地下室的指挥所里,听着枪炮声越逼越近,掏出手枪放在面前桌子上。一旦共军冲进来,他就“成仁”。
人到了打红眼睛那份儿上,给自己一枪,不用多想,很容易的。
如今呢?长沙不是四平(这可不仅仅是一种地理概念),他也不是那个陈明仁了。
这次回湘,他首先去拜望老师程潜。程潜向他吐露让他回湘的用意,他回答得挺痛快:我听你的指挥。
他知道程潜在做什么,你就尽管忙活去吧。不见兔子不撒鹰,他要尽量躲在暗处,把自己藏裹得严严实实,反正不到最后一刻是不会出手的。
他知道他的难度。
程潜北伐时就与共产党有交往,重庆谈判还帮人家说过话。白崇禧反共那么坚决,当年也曾和共产党眉来眼去,弄得挺近乎。
他陈明仁在那边却一点关系也没有,戎马半生,除了抗战,就和共产党作对了。四平一战更是打得红头血脸的,偏偏又冤家路窄,仇人见面,能不眼红吗?
殊不知或许正因如此,毛主席才更要抓个典型:瞧,连陈明仁这样和共产党打出血仇的人,我们都既往不咎,还要重用,你们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小诸葛”这个大傻瓜,一心专注程潜,哪曾想陈明仁会出事呀?当初刘峙、杜聿明、胡宗南和白崇禧争相要他,不光是因为他能打仗,能守城,还因为认定他对党国肯定是忠心耿耿的。
论起对老蒋的怨恨,你陈明仁被撤回职算什么呀?黄埔出身,正宗蒋系,老蒋走到哪里都可以跟着屁股叫“校长”的人,就算我白崇禧反了十次,也轮不上你呀?
比起傅作义、张轸、程潜等人,陈明仁起义的理由确乎欠缺了些,这个急转弯也就猛了些。
程潜还有疑虑,再把他的大公子程博洪从上海请回来,做父亲的工作。又一个与父亲政见相左的小字辈,虽非像傅冬菊那样的共产党员,可程潜那心境也不像傅作义呀?
后来与程,陈谈判的代表团5人之一、华北军政大学总队长李明灏早在6月就随军南下,在武汉等上了。大革命时期,他曾是陈明仁的老师,这回目标明确,就是奔陈明仁来的。
湖南省工委则与程潜的左右手萧作霖,邓介松等人,逐一分析陈明仁身边双方都能信得过的人,像兵团人事处长李君九,经理处长温汰沫,通过他们做陈明仁的工作。
人物一个接一个出场,关系是一环套一环。
8月4日长沙和平解放后,陈明仁历任湖南省临时政府主席,中南军政委员会委员,湖南省军区副司令员,四野21兵团司令员,55军军长,1955年被授予上将军衔。
从日后履历看,陈明仁够荣耀的。可若没有毛主席“各划各的船”和还要重用他那段话,陈明仁还会起义吗?
当排长时打连长耳光,当师长时顶撞顶头上司“剿总”司令蒋鼎文,后来连蒋校长也敢顶撞,陈明仁给人的印象是刚烈、豪爽,直来直去,敢作敢为,颇有一种纯正军人的味道。
与共产党较量,也都是在战场上过招。可在这场集一生的喜怒哀乐、苦辣酸甜,灵魂曝光得淋漓尽致的起义中,陈明仁却“出手不凡”。
最后插两个题外话。
第一个和程潜有关。起义前,程潜苦于无兵,难撑湘局,又随时可能被白崇禧扣押,甚至下毒手,于是派衡阳编练司令部设计委员刘纯正去武汉,请共产党早日出兵湘中。
刘纯正7月10日离开长沙,一路千难万险,16日才到武汉。12兵团司令萧劲光,一位长沙郊区农民的儿子,开口即道:“你来得正好,再迟3天,我就要下令打长沙了,枪一响起义就完蛋了。”
萧劲光
金戈铁马的共产党将军,体会不到程潜、陈明仁脱离国民党阵营时,那种撕心裂肺般的灵魂的焦虑、颤动、煎熬,和患得患失的痛苦。
他们有的是一往无前的勇气,信心和力量,是终于笑到最后的胜利者的喜悦、激情和快感。
而程潜、陈明仁们,又如何能体会到自“四一二”大屠杀始,共产党人被打、被抓、被杀,又一路被追出6个省,十有五六,甚至七八,抛尸异乡的那种滋味儿?
萧劲光不知道,现在的长沙,已经全然没了他当年离家出走,投身革命时的模样,现在那里几乎全是低矮的竹木结构,糊刷些泥灰就成了房舍,但他知道11年前的那场长沙大火。
他不希望他的家乡再遭一场战火,他的12兵团和所有的四野官兵,都欢迎程潜、陈明仁起义——尽管许多人愤愤不平,都说太宽大,太便宜陈明仁这小子了。
第二个和陈明仁有关。8月3日,《湖南日报》头版通栏标题《湖南10万军队放下武器向傅作义看齐》。傅作义那是城下之盟,湖南还没打呢,怎么把我和他相提并论,还向他看齐?
陈明仁觉得受了侮辱,派人去春华山见解放军代表团,要个说法。
12兵团副政委唐天际,笑呵呵地回了两句话,顶得陈明仁没了脾气:“这事如果出在北平、汉口解放区,当然是我们的责任。现在长沙还在你们手里,我们根本没有这方面的指示、意见,你来找我们,什么意思?”
攻占沈阳时,守军纷纷要求“起义“,都想在行将灭顶之前抓住根救命稻草。攻城部队也缺乏经验,形势变化太快,他们哪见识过那种场面呀?待林罗刘接到报告,想不同意起义时,下边许多已是生米做成熟饭了。
而今,文打武斗,共产党都是轻车熟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