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沉如水,那点灯火暖暖一团晕黄的光,照着脚下的青石方砖。一块一块三尺见方的大青砖,拼贴无缝,光洁如镜。一砖一柱,一花一木,皆是昔日衣角窸窣拂过,夜风凛冽,吹着那阳棚微微动摇。
鞋坏了,隔着浓重的夜色,我远远望见桥边一点昏黄的灯火,感到莫名的心安。那里是老常的修鞋铺,我们这个小城,姓常的很少,可是如今还坚持修鞋子的更少。早已没人愿意挽救一双坏了的鞋,大家宁可去重买一双,于是坏鞋就独自瑟缩在垃圾堆里了。在这不算繁华却有点现代化的街道上,老常算是一个异类。
想着,我已来到了修鞋摊前。抬眼撞上老常暖暖的笑,桥下流水潺潺的流动,不苟言笑的秋夜仿佛变得柔软起来。
“鞋子又坏啦?”老常轻快地与我打着招呼,“年轻人,就是爱闹腾,这鞋真是经不住啦!”我点点头,不好意思地笑着。絮絮叨叨地,一双粗大但灵巧的手便在那双饱经风霜的鞋上忙活开了。“你这鞋,质量不行啊!”老常笑着,一点也不怕人来气,一脸耿直的样子。
老鞋匠总是强调质量好,但究竟什么是质量好,他又没有一个明确的概括,大概就是他常挂在嘴边的舒服、耐穿、不掺假。虽然他不能理解如今的潮流,也不懂时尚和设计,但老常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有次我送来双父亲开了口的皮鞋,他看见里头塞的是纸,一向和蔼的老常竟是高声嚷嚷了几句,卖这鞋的人是坏了心眼儿的。
回过神,老常举着鞋冲我挤挤眼:“鞋还要不要?不要我可扔下水了!”还是天真纯洁如孩童样的笑容。我接过鞋,递过五块钱。老常坐在小桥流水街边,满镇的灯笼。水面荡漾,泛起一轮轮红色的黯淡。
修完我的鞋,老常收拾东西,准备收摊了。我望着他收拾完东西推着自行车独自离去的枯瘦背影,心里泛起些许担忧。老常越来越瘦了。如今这世道,还有谁需要修鞋?坏了就扔掉重买,谁喜欢一双坏过的鞋!
面对一双鞋,老常的凝视是无比深情的,深情的背后又是一种哀伤,独属于他的哀伤。一个儒雅的、颇具匠心的老实人,本分了一辈子,却也因太本分而落伍,他的小摊、他的手艺也落伍,却都是最奢侈的落伍。这些年我们失去了修补一双鞋的耐心,也失去了许多其他东西。我们失去了太多,老常反倒替我们担心起来,如果哪天他不在了,顾客们该去哪里修鞋呢?每天傍晚,老常熄灭昏黄的灯火,收了工具,推着自行车回家。不知道哪天,这小摊收好就不会再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