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娃已经是都市人群的核心话题。从备孕、生育到早教、升学,家长们穷尽每一个细节,试图借此追求更美好生活、实现代际跨越。而在刚刚脱贫的贵州从江县,年轻的父母们却为满足孩子的基本生存需要所困,动辄三胎、四胎,如何科学抚育,看起来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命题。
背上的娃娃又哭了。韦玉芬咿咿呀呀地哄了几声,哭声还是没有停歇。她只好停下手上的动作,解开背带,把娃娃放下来。小小的脚踩在田垄上,差点碰到青绿的油菜。
娃娃刚过1岁,是韦玉芬的第3个孩子。年龄太小,韦玉芬下地劳作时也得把他背着。
“妈妈”,娃娃发出他所会不多的音节,手指着远处。初到这个世界,孩子对一切都感到新奇。韦玉芬顺着孩子的指点望去,都是见惯了的周边:山峦起伏,梯田层叠,都柳江由北向南平静地流淌。有外地人来,都赞叹景致美,空气好。
这是贵州省黔东南州的从江县,位于贵州东南部,与广西接壤,主要聚居着苗族、侗族等多个少数民族。由于地缘位置等原因,与优美的自然环境相伴的,是此前长久的贫穷。直到2020年11月,从江才退出国家级贫困县序列,是全国最后一批脱贫的县之一。走出大山很难,韦玉芬家附近的一个村子里,去年才出了新中国成立以来第一个大专生。
对这里的年轻人来说,外出打工几乎是唯一的选择。到了婚龄返乡,生了孩子留给父母,夫妻俩再一起返城打工,婚育就像是一桩必须完成的任务。一代代人被困在雷同的命运里,难以挣脱。
韦玉芬所在的宰垮村,有135户人家。因为贫困,她和姐姐都没有上过学,而她们底下还有两个妹妹。无奈,家中为她招了个上门女婿,这意味着,她要担负起两个家庭的责任。这边供着两个妹妹上学,大女儿婷婷又出生了。
韦玉芬只能出门打工,刚断奶的婷婷留给老人。家里捉襟见肘,买不起奶粉,乳牙还没长齐的婷婷只能跟着大人吃糯米饭。偶尔寄钱回家,给买点乳饮料,就算是补充养分了。
婷婷5岁时,韦玉芬回从江生下二女儿小雨。这一次,她也只在家待了1年多,就带着小雨去了广州。她从工厂揽了手工活在家做,小雨在一旁自己玩。有时需要去工厂做活,就把小雨带到车间,托给老板娘照看。
老板娘教了韦玉芬不少育儿知识,比如要多和孩子说话,根据幼儿的年龄添加不同辅食。韦玉芬才知道,原来带孩子有这么多门道。想起留守在老家的婷婷,她觉得有些亏欠——此前她既不了解科学育儿的知识,也无从叮嘱老人该怎样照顾孩子。出于弥补的心理,每次电话里婷婷要求买衣服、零食,她总是满足。但婷婷从不提想父母的话,过年时韦玉芬夫妇回到家,她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反应。长久的分离,似乎阻碍了这个小女孩情感意识的发育。或许对她而言,父母就是一年一度从远方带回财物的陌生人。
图 | 韦玉芬家的两个孩子在玩耍
去年,韦玉芬又添了第3个孩子。8岁的婷婷、2岁多的小雨,加上新生儿,即使有父母帮衬,应付起来也手忙脚乱。刚回从江时,在广州住惯了的小雨不适应家乡的气候和饮食,不肯吃饭,总是紧紧扯住母亲的衣襟。原本在路上见了熟人会主动叫叔叔阿姨,现在都躲着人,不愿说话。
更让韦玉芬头疼的是,小雨还会闹脾气。想要什么、做什么不能立即得到满足,小女孩就会哭闹。韦玉芬不明白,2-3岁是心理学家认定的人生第一个叛逆期。自我意识的萌芽,加上发现家长把大部分精力放到新生儿身上,小雨开始用这种方式争取母亲的关注。韦玉芬没办法,只能给小雨零钱,让她去村里小卖部买糖,以此来平复女儿的情绪。
3个孩子彻底扰乱了韦玉芬的生活。该如何教育孩子,让他们更有安全感,建立起和母亲之前的亲密关系,她着急,却又无能为力。
来到从江的第一天,张玲就感到这里与外界的落差。
张玲是壹基金的工作人员,12月初,她回访从江县,调研“健康童乐园——儿童早期发展计划”在当地的落地开展情况。这个项目的关注对象是农村地区0-6岁的儿童及其家庭,通过为这些家庭提供早期发展物资包、研发并提供适合他们的营养健康和养育课程、组织集体亲子活动等方式,改善农村家庭的亲子环境、家长的养育意识及技能,助力农村儿童的早期发展。
张玲生长在广东农村,曾经也是一名留守儿童,但从江的偏僻和闭塞仍让她吃惊。
刚进村,她就看到一位年轻的父亲到小卖部买碳酸饮料,给两岁多的孩子喝。孩子喝得很开心,父亲看着也很满足。张玲虽然还未为人母,也隐约觉得不对劲,“这么小的孩子喝碳酸饮料,好吗?”
走访到李会霞家时,张玲见到了这位35岁的母亲和她的两个孩子。她正为进入“儿童叛逆期”的大儿子宇浩困扰。宇浩原本乖巧,4岁时和父母一起外出打工,父母劳作,他就静静地待在一旁。现在上了一年级,他却开始不听话了,写作业时注意力不集中,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上厕所。李会霞强行把他箍在座位上,宇浩就气得脸通红。
图 | 李会霞为女儿的教育发愁
李会霞上过初中,留在家乡也让她有了更多时间,闲时便上网搜索育儿知识。各方面汇集的信息都告诉她,对“儿童叛逆期”的孩子要耐心,要专心陪伴和安抚。但丈夫长期在外,家中也没有老人帮忙,1岁多的小女儿又时刻牵扯她的精力,顾此失彼。
小女儿的教育也令她发愁。网上说早教很重要,但李会霞不知道该怎样进行。一岁、一岁半、两岁、两岁半,每个阶段该教些什么?怎样教?没有人能告诉她。
在村里的某户人家,张玲发现家里就只有两件破烂的玩具,一看就是大的孩子玩过剩下的。张玲问家长,为什么没有买新的玩具给孩子玩?得到的是满不在意的回答:哎呀,孩子那么小,什么都不懂。
另一家的父母都在外打工,奶奶独自带着3个孩子。张玲上门时,奶奶背着最小的孩子下地干活去了,两个大一些的孩子躺在床上,用手机刷短视频。张玲询问奶奶是否在家时,女孩简单回答外出农作便跑到一边继续玩手机。而另一位男孩则一直盯着屏幕,一眼也没看出现在家中的陌生人。
在新的村落发放物资时,张玲特别注意多和来领物资的家长们交流,招呼家长们一起参与亲子游戏。看到有家长牵着孩子走近,就招呼他们过来参与。但很多家长都摆手拒绝:不了不了,不过去了。孩子们也害羞地缩在家长身后,不敢上前。
张玲意识到,当地很多家长都未曾主动了解过儿童早期教育,更不知道0-6岁是心理、智力、认知等发展“黄金期”。当城里的父母忙着鸡娃时,李会霞、韦玉芬和从江的众多家长在基础的育儿问题上都束手无策。
张玲遭遇的冲击,是乡镇幼儿园梁园长的日常。
2014年,从江县才有了第一所幼儿园,200多个孩子只配备了6名老师。7年里,幼儿园的教职工才陆续增长到30多人。
幼儿园的孩子中,五分之一是留守儿童,每周一检查个人卫生时,总会有孩子没按要求洗脸、剪指甲。有一次幼儿园布置亲子活动,让小朋友回家给家长捶背。结果,不少反馈回来的记录视频里,孩子认真地给父母捶着背,家长却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亲子交流毫无效果。梁园长既着急,又无奈。
图 | 从江的村落仍很原始
在从江一周,最让张智玲触动的,是很多家长反复念叨的一句话。他们总是说:我知道自己在教育孩子上做得不够,但我真的已经尽力了,我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一位妈妈哭着对张玲说,孩子曾经问只有小学学历的她某个字怎么读,她答不上来。她觉得自己除了让孩子吃饱穿暖,在孩子成长的道路上起不到其他作用了。
父母疼孩子是天性,张玲看到了他们的焦虑、愧疚,以及科学育儿意识的苏醒。这是一个好的征兆,它意味着改善的可能,只是需要外界的更多助力。
健康童乐园项目建议家长们每天抽15分钟陪孩子,可以帮助促进儿童大脑中超过百万的神经元的链接,刺激智力发育。这是联合国儿童基金会的一项研究成果。张玲发现,有的家长正在慢慢改变。比如韦玉芬。她细心维护孩子的游戏角,不让别的东西侵占,每天陪孩子一起用物资包里的玩具、图书、故事机,学习和玩耍。
在长年封闭导致的羞涩寡言下,孩子们的情感需求其实是热切的。帮一个家庭安装游戏角时,家里的小女孩一开始躲着张玲,后来见她拿出玩具笑着招呼,就慢慢靠了过来,最后干脆黏着她不放。张玲教她读绘本:这是西瓜,西瓜有几种颜色?这是香蕉,是什么味道的?甜甜的。一旁的孩子妈妈很受启发,说自己只会“西瓜、香蕉”地念,原来还可以这样和孩子互动。
上个月,梁园长参加了健康童乐园项目第二阶段的项目,作为志愿者到村子里组织活动,带着家长和孩子们一起分卡片、玩沙包。看到孩子玩得开心,原本拘谨的家长也渐渐投入。梁院长趁机和她们聊天,让她们在家也多陪孩子玩耍,“有些家长点头了”。
接下来,健康童乐园项目将上线短视频,专门讲授育儿知识。
踏上归程时,张玲一直想起前两天的一次走访。她去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家,意外发现她房间里有很多绘本。小姑娘说,那都是在外面工作的姑姑买给她的,嘱咐她从小就要多看书。张玲想,如果孩子们都有这样懂得早期教育的“姑姑”,他们的人生会有不一样的可能。
*为保护隐私,文中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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撰文 | 罗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