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她想再回故土看一眼。
她所谓的故土于我来说,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山村,本来并没有像九寨沟,长白山,张家界那样鬼斧神工般的天然美景,而母亲对她却情有独钟。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四周原野环绕,远处的山影绰绰约约,倒是增添了几分神秘感,树影之间有致地分布了几座石桥,在这一代又一代的乡愁。桥下小河流水潺潺,遇上雨季,河流便一改其温柔的面貌,一派义无反顾的决绝势头,挟着寒冈,吐着白沫,凌厉锐进。
下了车,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村庄肥沃的黑土混杂着青草的味道,母亲凝望着天空,于是,我也抬起头来看天。
从来未见过这样完整的天,一点儿没有被吞食,被遮蔽,边沿全是挺展展的,紧扎扎的的把大地罩了个严实。我想,我有些理解母亲为何急切地想回到故土了。
青苔滋润着的石板路的尽头是一座普通的房舍。用篱笆扎成的门,铁丝勾住的不只是柱子,还有母亲的记忆,右侧是一堵黛色的石砖和乱石垒成的墙,青苔布了一层又一层,母亲用指尖轻轻抚过叹了一口气。墙的那边是一株梨树,昨夜的大风吹落了一地的梨花,也飘来了阵阵幽香。迷离中往事依稀重现,今天宛若昨天。母亲说,她们那个时候家里穷,母亲小时又是个极闹腾的人,总是嚷着吵着要玩,太婆便总是搬一把小凳子,放在院中,让母亲帮她梳头发,母亲摘下太婆头上的梨花,便开始一遍又一遍地梳着太婆的头发,扎出各种各样的发式,每次总是逗得太婆咯咯地笑。如今,老人的笑声已沉入了历史的长沙,再抬头看那稀松的梨花,花瓣无意,正是应了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
眼前愈显清朗,走进了一处开阔的地方,一方一方水田映入眼帘,在水田和水田之间,有一块一块用泥堆成的小径,踩上去很软但是很踏实,说着,母亲便脱下鞋,踩进了田埂,一串又一串的脚印,田埂见证了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由世事磨砺后成为一个沧桑的妇女,由孩提的天真到现在的疲累,岁月的流水同样无情,生怕记忆也一样褪色,有怎敢轻易打开它的画屏,这对田间的热爱与依赖,不是激流,不是瀑布,是花木掩映中唱不出歌声的枯井。
我本以为母亲的故土不乏庄严肃穆的祠堂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学究,歌颂人们忠孝节义的牌坊,几处无人题名的牌匾,几方远近闻名的景色,还有人们虔诚信仰的寺庙。
可是我错了。
母亲对于故土的依赖,在旧屋的梨树里,在斑驳的黛色石墙上,在无拘无束的田埂里,岁月总是匆匆,世事总在变迁,但专属母亲的回忆却无法抹灭。
这种记忆就是来自故乡的记忆。
我们总是盼望着回到故乡,故乡存留了我们的童年,或者还有青年或壮年,也就成了我们生命的一部分,成了我们自己。
故乡或许没有旅游景点的天然美景,但故乡比任何旅游景点多了一样东西:回忆。
故乡或许是贫瘠而脏乱的,但远在故乡的你啊,假若在旅途中听到某支独唱曲,猛然想起的常常是故乡的小径,韩少功曾说过,故乡有你的血、泪、汗水,或许这就是故乡的迷人之处吧。
我们总在心理上过着多种年龄相重叠的生活,不同的年龄经常会在心头打架。连续几个月埋身于烦躁的生活中,从小习惯于在山路上奔跑的双脚便会默默反抗。随之而来,就是对家乡满眼满心的思念,想起故乡的清酒,想起故乡的满月。
我们在走向前方到处流浪时,又时时刻刻地惦念着正在远去和久已不见的家乡。半生闯荡,带来家业丰厚,儿孙满堂,行走一生的脚步。在人生的道路上走走停停,蓦然回首,家乡依旧在原处,是原来的模样,长路漫浩浩,又只得收拾行装踏上苦旅,这就是中国人,这就是中国人的乡愁。
太阳渐沉,天边飘出几缕烟迹,并不动,却在加深,疑惑半晌,才发现,那是家的方向,回头看,母亲已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