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经常想到一棵长在原野上的橡树,这一棵橡树长得并不高,它的棕色树干是那样地笔直,就像一根捻在手指之间的黑色铅笔一样地笔直。泛滥着绿色光芒的树叶是很细碎的,它们能让人看到一个世界的过去与未来,有着光芒的绿色是流动着的生命,呆在一个孤岛里面,每天看到的都是流动着的生命。
我第一次看到橡树是在孤岛上,我曾经在那儿度过了我最好的时光年华,我从那儿得到了一些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却失去了一些不应该失去的东西,这一句话写出来的时候,连我自己也顿觉有些疑惑的,可是就这样写下去,似乎要让人走进一个毫无边界的色彩斑斓的迷宫,但是,我别无它法了。
在那个孤岛的四周,可以随处可见一排一排的橡树在那儿愉快地生长着,我也不大弄得明白,它们是怎样长成这样的形状的,它们又是怎样在这样拥拥挤挤的距离下生长起来的,直到后来,我最后一个人离开那个孤岛的时候,我才知道那就是没有距离,也没有怀念。
怀念一词,对于它们来说,还是一种彻底的奢侈与遥望,它们每天白昼除了仰望蓝天飞鸟,每天黑夜仰望星斗黑暗之外,这些橡树还会睁着眼睛看着时间的尘埃从自己的身旁一擦而过,没有声息的,像夏季里的一阵微风。
那个时候,我经常坐在接近南边窗口那个地方俯望外面的绿色世界,从南边窗口吹来的夏季微风掠过我的脸庞,粘贴在另外一面墙壁上面了,砸落在坚硬的木书桌上面,又掉落在灰色的地板上,后来,我就看到它们的身影翔飞过开启着的玻璃窗户,逃走了。
在这个季节,夏季的微风是脆弱的,它被夏季装在虚空的盒子里面,又来来回回地将它摇动并翻转着,夏季的微风像是落陷入一个巨大的潘多拉铁盒。
我一直将自己的目光落在那一片有些荒芜的原野上面,夏季的原野很没有生机,不过在那个时候,天色总是有些灰蒙蒙的,那雨水也没有落下来,它们不理会一切,它们就这样喜欢悬挂在这一片看起来像原野一样有些荒芜的天空里面。不过,有那么一天,它们从那一片灰蒙蒙的天空降落了下来,夏季雨水的缓慢降落让我遇到了一个诗人以及他的诗句。
那一场夏季的雨断断续续地下了一个星期,校道四周都是湿漉漉的,雨水沿着生长在校道两旁的棕榈树枝一直作直线形状地往下流淌,就像那个诗人写的诗句一样地长,像炎热多雨的夏季一样地漫长。
显得有些疲倦的诗人来到这个孤岛已经有一个月那么地久长了,他修长的枯瘦的身躯行走在这个南方小岛上面,似乎是一棵瘦小的橡树在原野上面缓缓地移动着,他的脚步很缓慢,轻慢的脚步仿佛羽毛落地,他就像是一棵橡树,朴质涵义。
他从南方的城市到这儿来的,再过两天就走了,他说这儿绿树成荫,他将自己的诗句带到一个有着绿色生命的地方去了,你不想看一下吗?
我说你来这儿不为什么,就为了写诗吗?这样活着多累,像是在生活的刀刃上面来回跋涉。
那个诗人看着我的脸庞,伸出手臂,他往上面用力抓了一片树叶,在我的眼前来回地晃动着。他说这是树叶,对吧?现在,我将这一片树叶举过你的头顶,让它在你的头顶上面缓慢落下来,你会想到什么?可那一片树叶依然一动不动地放在他的手心里面,安安静静地躺着,仿佛他那飘下来的言语,在我的脸庞表面走动并游离着。
我说我想到了虚无生命轻快的落地。那个有些莫测的诗人说我只是猜到了他的一半,其实那一半也是以后的事情,我不管它是否有没有发生了,可我的想法是这样地没有错误,他说我给出的答案只是他给出的答案的一半而已,我老是想不明白像他那样的人会与夏季的微风有什么差异的地方。
他接着说你还想要猜一次吗?在这儿,你有的是时间,可我确实是要离开这儿了,你一直没有猜出来我说的那一部分,是吧?我也知道你没有办法猜出来的,我说得不对吗?你都听到了,我说你现在只是想到一部分东西,那么,也就是说,你现在只拥有生命里面的一部分东西,这些,你还是不懂的,我说得没有不对的吧?
我看着远处的那一排整齐的橡树,我不知道他究竟要说些什么让我不明白的事情,我不知道像他那样的人的路会走得多远,在这以前,这一条路径决然是布满荆刺与虚无的,他就走在这一条路径上面看到了漫天的落叶像候鸟飞过阴霾的高空,就像现在的我看到了虚无生命轻快的落地,就像我这样糊涂而又低谷的猜想,毫无亮光。
我说让我再想多一会儿?可我自己再一次转过身来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是他远去了的黑色身影,黑色的修长身影斜落在沙地的皮肤上与沙地的皮肤磨擦着,发出很低缓轻慢的声音,他大概没有听到,但他可以知道,这一种磨擦是那样地潜伏与沉默即使是这样,他听到的只是一些诗句落地的声息,还有许多一部分,还有许多他说的一部分,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一部分。
他没有跟我说出来这些,他就这样地将这些很隐瞒地藏在那一部分的背后了,而这一部分与我生活里面的一部分是有着关系的,现在我也大概清楚自己的黑色头发长在头部的因由,因为这一部分与那一部分是生长在同一块地方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名字,他的名字只是他的一部分,他拥有自己的名字,也就拥有了许多一部分,没有名字,失去了一部分,会被别人所遗忘,自己会变得愈加虚无。
夏季的雨水将一个炎热的季节浸透了很久,这些雨水的浸透是漫长的过滤与深入,雨水的纷纷降落让我的那一个夏天显得格外地长久。
但当我的恍忆沿着那一条自己曾经涉足过的道路回到那一个有着雨水的季节,我会重新回到自己的那一部分,可当我想用巨大的潘多拉铁盒将它们装在我的口袋里面的时候,我才发现那一部分早已落地生根了,它又长成了许多像橡树的叶子一样浓郁的斑驳色彩。
那些橡树的影子也在我的恍忆道路上慢慢地散淡开来了,它们散淡的姿势似乎夜空里的绚烂烟花。
在我的从前,自己曾经拥有过一段与橡树遥望的时光,这一段遥望是那样地短暂与虚无,可它并不为人所知晓,可它又是那样地沉默与模糊。再见是一种疼痛,这一段短暂,虚无与并不为人所知晓的遥望时光就这样离我远得不见尽头了,再见了,一棵长在原野上面的橡树,一棵曾经长在我的文字孤岛上面的橡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