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卷七十五孟尝君列传第十五
孟尝君名文,姓田氏。文之父曰靖郭君田婴。田婴者,齐威王少子而齐宣王庶弟也。田婴自威王时任职用事,与成侯邹忌及田忌将而救韩伐魏。成侯与田忌争宠,成侯卖田忌。(注1)田忌惧,袭齐之边邑,不胜,亡走。会威王卒,宣王立,知成侯卖田忌,乃复召田忌以为将。宣王二年,田忌与孙膑、田婴俱伐魏,败之马陵,虏魏太子申而杀魏将庞涓。宣王七年,田婴使于韩、魏,韩、魏服于齐。婴与韩昭侯、魏惠王会齐宣王东阿南,盟而去。明年,复与梁惠王会甄(甄,地名)。是岁,梁惠王卒。宣王九年,田婴相齐。齐宣王与魏襄王会徐州而相王也。(注2)楚威王闻之,怒田婴。明年,楚伐败齐师于徐州,而使人逐田婴。田婴使张丑说楚威王,威王乃止。田婴相齐十一年,宣王卒,湣王即位。即位三年,而封田婴于薛。
【注释】
(注1)卖,欺骗。此指在齐君前诬陷田忌。(注2)谓彼此互相称王。
初,田婴有子四十余人。其贱妾有子名文,文以五月五日生。婴告其母曰:「勿举也。(注1)」其母窃举生之。(注2)及长,其母因兄弟而见其子文于田婴(通过田文的兄弟把田文引见给田婴)。田婴怒其母曰:「吾令若去此子,而敢生之,何也?」文顿首,因曰:「君所以不举五月子者,何故?」(注3)婴曰:「五月子者,长与户齐,将不利其父母。」(注4)文曰:「人生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人的命运是由上天授予呢?还是由门户授予呢? )婴默然。文曰:「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可高其户耳,谁能至者!」婴曰:「子休矣。」
久之,文承闲(趁空)问其父婴曰:「子之子为何?」曰:「为孙。」「孙之孙为何?」曰:「为玄孙。」「玄孙之孙为何?」曰:「不能知也。」(注5)文曰:「君用事相齐,至今三王矣,齐不加广而君私家富累万金,门下不见一贤者。文闻将门必有将,相门必有相(将军的门庭必出将军,宰相的门庭必有宰相)。今君后宫蹈绮縠而士不得(短)褐,仆妾余粱肉而士不厌糟糠。(注6)今君又尚厚积余藏,欲以遗所不知何人,(注7)而忘公家之事日损,文窃怪之。」(现在您的姬妾可以践踏绫罗绸缎,而贤士却穿不上粗布短衣;您的男仆女奴有剩余的饭食肉羹,而贤士却连糠菜也吃不饱。现在您还一个劲地加多积贮,想留给那些连称呼都叫不上来的人,却忘记国家在诸侯中一天天失势。我私下是很奇怪的)于是婴乃礼文,(注8)使主家待宾客(让他主持家政,接待宾客)。宾客日进,名声闻于诸侯。诸侯皆使人请薛公田婴以文为太子,婴许之。婴卒,谥为靖郭君。而文果代立于薛,是为孟尝君。
(注1)勿举,谓勿养育之。举乃古代为初生婴儿举行之洗沐仪式。后常用为养育之义。
(注2)举谓生而乳之。生谓长养之也。
(注3)不举五月子,谓不生养五月诞生之子。索隐按:风俗通云「俗说五月五日生子,男害父,女害母」。
(注4)户,门户。谓孩童成长与户齐高,则克父母。
(注5)索隐按:尔雅云「玄孙之子为来孙,来孙之子为昆孙,昆孙之子为仍孙,仍孙之子为云孙」。又有耳孙,亦是玄孙之子,不同也。
(注6)厌,通餍。饱足也。言虽食糟糠,亦食不饱。
(注7)索隐:遗音唯季反。犹言不知欲遗与何人也。
(注8)礼遇,特别看待。
孟尝君在薛,招致诸侯宾客及亡人有罪者,(注1)皆归孟尝君。孟尝君舍业厚遇之,(注2)以故倾天下之士。(注3)食客数千人,无贵贱一与文等。(注4)孟尝君待客坐语,而屏风后常有侍史,主记君所与客语,问亲戚居处。客去,孟尝君已使使存问,献遗其亲戚。孟尝君曾待客夜食,有一人蔽火光。(注5)客怒,以饭不等,辍食辞去。孟尝君起,自持其饭比之。客慙,自刭。士以此多归孟尝君。孟尝君客无所择,皆善遇之。人人各自以为孟尝君亲己。
(注1)亡人,亡命之人。即逃犯。
(注2)舍业厚遇之,舍弃其家产而厚事宾客也。
(注3)倾天下之士,使天下士倾心归之。倾,倒,趋附。
(注4)一与文等,生活条件与孟尝君相同。
(注5)蔽火光,背火光。谓躲在黑影下用餐。
秦昭王闻其贤,乃先使泾阳君为质于齐,以求见孟尝君。孟尝君将入秦,宾客莫欲其行,谏,不听。苏代谓曰:「今旦代从外来,见木禺人与土禺人相与语。(注1)木禺人曰:『天雨,子将败矣。(注2)』土禺人曰:『我生于土,败则归土。今天雨,流子而行,未知所止息也。』(注3)今秦,虎狼之国也,而君欲往,如有不得还,君得无为土禺人所笑乎?」孟尝君乃止。
(注1)索隐音偶,又音寓。谓以土木为之偶,类于人也。苏代以土偶比泾阳君,木偶比孟尝君也。(注2)败,坏烂,散解。(注3)止息,停留之地。
齐湣王二十五年,复卒使孟尝君入秦,昭王即以孟尝君为秦相。人或说秦昭王曰:「孟尝君贤,而又齐族也,今相秦,必先齐而后秦,秦其危矣。」于是秦昭王乃止。囚孟尝君,谋欲杀之。孟尝君使人抵昭王幸姬求解。(注1)幸姬曰:「妾愿得君狐白裘。」(注2)此时孟尝君有一狐白裘,直千金,天下无双,入秦献之昭王,更无他裘。孟尝君患之,遍问客,莫能对。最下坐有能为狗盗者,曰:「臣能得狐白裘。」乃夜为狗,以入秦宫臧中,取所献狐白裘至,以献秦王幸姬。幸姬为言昭王,昭王释孟尝君。孟尝君得出,即驰去,更封传(古时官府所发的出境及乘坐传车投宿驿站的凭证),变名姓以出关。(注3)夜半至函谷关。秦昭王后悔出孟尝君,求之已去,即使人驰传逐之。(注4)孟尝君至关,关法鸡鸣而出客,孟尝君恐追至,客之居下坐者有能为鸡鸣,而鸡齐鸣,遂发传出。出如食顷(出关后约摸一顿饭的工夫),秦追果至关,已后孟尝君出,乃还。始孟尝君列此二人于宾客,宾客尽羞之(当初,孟尝君把这两个人安排在宾客中的时候,宾客无不感到羞耻,觉得脸上无光),及孟尝君有秦难,卒此二人拔之。(注5)自是之后,客皆服。
(注1)抵,谓触冒而求之也。求解,请求解救。
(注2)集解:韦昭曰;「以狐之白毛为裘。谓集狐腋之毛,言美而难得者。」
(注3)索隐:更者,改也。改前封传而易姓名,不言是孟尝之名。封,边界。传,通行证。封传,犹今之护照。
(注4)驰传逐之,乘传车飞速追赶。传,驿车。(注5)拔:言救出也。
孟尝君过赵,赵平原君客之。赵人闻孟尝君贤,出观之,皆笑曰:「始以薛公为魁然也,(注1)今视之,乃眇小丈夫耳。(注2)」孟尝君闻之,怒。客与俱者下,(注3)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齐湣王不自得,(注4)以其遣孟尝君。孟尝君至,则以为齐相,任政。(注2)
(注1)魁然,高大貌。
(注2)眇小,矮小。
(注3)客与俱者,即「与俱之客」,谓与其同行之宾客、侍从。
(注4)不自得,心中惭愧不安。因湣王遣孟尝君入秦,而几为秦所害。
(注2)任政,任命为齐相。
…………
初,冯驩(注1)闻孟尝君好客,蹑蹻而见之。(注2)孟尝君曰;「先生远辱(承蒙先生远道光临),何以教文也?」冯驩曰:「闻君好士,以贫身归于君。」孟尝君置传舍十日,(注3 )孟尝君问传舍长曰:「客何所为?」答曰:「冯先生甚贫,犹有一剑耳,又蒯缑。(注4)弹其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食无鱼』。」孟尝君迁之幸舍,食有鱼矣。五日,又问传舍长。答曰:「客复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出无舆』。」孟尝君迁之代舍,出入乘舆车矣。五日,孟尝君复问传舍长。舍长答曰:「先生又尝弹剑而歌曰『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孟尝君不悦。
(注1)集解:音欢。复作「暖」,音许袁反。索隐:音欢。或作「谖」,音况远反。
(注2)蹑蹻,足踏草鞋。言其贫穷落魄貌。索隐:蹻音恭。字亦作「繑」,又作「屩」,亦作「两」。
(注3)传舍,下等招待所。索隐:传音逐缘反。按:传舍、幸舍及代舍,当是下、中、上三等客馆之名。
(注4)用草绳缠绕剑柄。集解:「蒯音苦怪反。茅之类,可为绳。言其剑把无物可装,以小绳缠之也。缑音侯,亦作「候」,谓把剑之处。」索隐:「蒯,草名,音蒯聩之蒯。缑音侯,字亦作候,谓把剑之物。言其剑无物可装,但以蒯绳缠之,故云蒯缑。」缑,ㄍㄡ。
居期年,冯驩无所言。孟尝君时相齐,封万户于薛。其食客三千人。邑入不足以奉客,(注1)使人出钱于薛。(注2)岁余不入,贷钱者多不能与其息,(注3)客奉将不给。孟尝君忧之,问左右:「何人可使收债于薛者?」传舍长曰:「代舍客冯公形容状貌甚辩,长者,无他伎能,(注4)宜可令收债。」孟尝君乃进冯驩而请之曰:「宾客不知文不肖,幸临文者三千余人,邑入不足以奉宾客,故出息钱于薛(在薛邑放了些债)。薛岁不入,(注5)民颇不与其息。今客食恐不给,愿先生责之(索取欠债)。(注6)」冯驩曰;「诺。」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者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券书合之。(注7)齐为会(让大家一起参加宴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给没有资金的人提供资金来从事行业生产) ;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今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如今富裕有钱还债的约定日期还债,贫穷无力还债的烧掉契据把债务全部废除)。诸君强饮食。(注8)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
(注1)封邑收入不足以奉养宾客。(注2)出钱,言放债也。
(注3)借款者无法偿付其利息。索隐:与犹还也。息犹利也。
(注4)辩,别。此为伟丽出众貌。长者,忠厚之人。伎,通技。
(注5)岁不入,年荒收成不多。岁,收成。(注6)责,催讨,讨债。
(注7)取钱之券书,借款时所立之契约。(注8)强饮食,多多喝酒用菜。
孟尝君闻冯驩烧券书,怒而使使召欢。欢至,孟尝君曰:「文食客三千人,故贷钱
于薛。文奉邑少,(注1)而民尚多不以时与其息,客食恐不足,故请先生收责之。闻先生得钱,即以多具牛酒而烧券书,何?」冯驩曰:「然。不多具牛酒即不能毕会(如果不大办酒肉宴席就不能把债民全都集合起来),无以知其有余不足。有余者,为要期。不足者,虽守而责之十年,息愈多,急,即以逃亡自捐之。若急,终无以偿,上则为君好利不爱士民,下则有离上抵负之名,非所以厉士民彰君声也。(上面会认为您贪财好利不爱惜平民百姓,在下面您则会有背离冒犯国君的恶名,这可不是用来鼓励平民百姓、彰扬您名声的做法。抵负,抵赖拖欠)焚无用虚债之券,(注2)捐不可得之虚计,(注3)令薛民亲君而彰君之善声也,君有何疑焉!」孟尝君乃拊手而谢之。(注4)
(注1)索隐:言文之奉邑少,故令出息于薛。(注2)虚债之券,呆帐之券。
(注3)虚计,虚数。谓空虚数字。(注4)拊手,鼓掌,拍手。醒悟赞赏之状。
齐王惑于秦、楚之毁,以为孟尝君名高其主而擅齐国之权,遂废孟尝君。诸客见孟尝君废,皆去。冯驩曰:「借臣车一乘,可以入秦者,必令君重于国而奉邑益广,可乎?」孟尝君乃约车币而遣之。(于是孟尝君便准备了马车和礼物送冯欢上了路)冯驩乃西说秦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注1)无不欲强秦而弱齐;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此雄雌之国也,势不两立为雄,雄者得天下矣。」秦王跽(长跪)而问之曰:「何以使秦无为雌而可?」冯驩曰:「王亦知齐之废孟尝君乎?」秦王曰:「闻之。」冯驩曰:「使齐重于天下者,孟尝君也。今齐王以毁废之,其心怨,必背齐;背齐入秦,则齐国之情,人事之诚,(注2)尽委之秦,齐地可得也,岂直为雄也!君急使使载币阴迎孟尝君,不可失时也。如有齐觉悟,复用孟尝君,则雌雄之所在未可知也。」秦王大悦,乃遣车十乘黄金百镒(量词。古代计算重量的单位。以二十两或二十四两为「一镒」)以迎孟尝君。冯驩辞以先行,至齐,说齐王曰:「天下之游士冯轼结靷东入齐者,无不欲强齐而弱秦者;冯轼结靷西入秦者,无不欲强秦而弱齐者。夫秦齐雄雌之国,秦强则齐弱矣,此势不两雄。今臣窃闻秦遣使车十乘载黄金百镒以迎孟尝君。孟尝君不西则已,西入相秦则天下归之,秦为雄而齐为雌,雌则临淄、即墨危矣。王何不先秦使之未到,复孟尝君,而益与之邑以谢之?孟尝君必喜而受之。秦虽强国,岂可以请人相而迎之哉!(秦国虽是强国,岂能够任意到别的国家迎接人家的宰相呢)折秦之谋,而绝其霸强之略。」(挫败秦国的阴谋,断绝它称强称霸的计画)齐王曰:「善。」乃使人至境候秦使。秦使车适入齐境,使还驰告之,王召孟尝君而复其相位,而与其故邑之地,又益以千户。秦之使者闻孟尝君复相齐,还车而去矣。
(注1)冯轼,即凭轼。一种乘车姿势。轼,车前横木。结靷,即结乘。犹今所谓「拴车」也。靷,车套,牲畜拉车之引绳。系在车轴,拉车前进的皮带,ㄧㄣˇ。
(注2)人事之诚,人事之实际情况。
自齐王毁废孟尝君,诸客皆去。后召而复之,冯驩迎之。未到,孟尝君太息叹曰:「文常好客,遇客无所敢失(不敢有任何失礼之处),食客三千有余人,先生所知也。客见文一日废,皆背文而去,莫顾文者。今赖先生得复其位,客亦有何面目复见文乎?如复见文者,必唾其面而大辱之。」冯驩结辔下拜(冯欢收住缰绳,下车而行拜礼)。孟尝君下车接之,曰:「先生为客谢(道歉)乎?」冯驩曰:「非为客谢也,为君之言失。夫物有必至,事有固然,君知之乎?」孟尝君曰:「愚不知所谓也。」曰:「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贵多士,贫贱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独不见夫朝趣市者乎?(注1)明旦,侧肩争门而入;日暮之后,过市者掉臂而不顾。(注2)非好朝而恶暮,所期物忘其中。(注3)今君失位,宾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绝宾客之路。愿君遇客如故。」孟尝君再拜曰:「敬从命矣。闻先生之言,敢不奉教焉(敢不恭敬地接受教导吗)。」
(注1)趣,通趋。疾赴也。索隐:趣音娶。趣,向也。
(注2)掉臂而不顾,摇动肩臂而不顾看。表示无意购买。
(注3)谓市中无所期望之物。索隐按:期物谓入市心中所期之物利,故平明侧肩争门而入,今日暮,所期忘其中。忘者,无也。其中,市朝之中。言日暮物尽,故掉臂不顾也。忘,通「亡」。无。
太史公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注2)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注3)」世之传孟尝君好客自喜,名不虚矣(世间传说孟尝君以乐于养客而沾沾自喜,的确名不虚传)。
(注1)暴桀,性情暴戾,不驯服。
(注2)任侠,仗侠自任,好打抱不平。
(注3)奸人,好触犯法纪者。奸,干犯也。
【延伸思考】
1、 有人说:孟尝君为「肚里可撑船」的宰相,请从课文找出原因。
2、 请从课文中的内容,具体分析冯谖是怎么样的人?
3、 请从课文的叙述,归纳孟尝君的才智。
4、 请分析以下两段文字,在书写上的异同处
(甲)驱而之薛。使吏召诸民当偿者,悉来合券。券遍合,起矫命,以责赐诸民,因烧其券,民称万岁。(《战国策‧齐策四》 (参照课文))(乙)(冯讙)辞行至薛,召取孟尝君钱,皆会,得息钱十万。乃多酿酒、买肥牛,召诸取钱者:能与息者皆来,不能与息者亦来;皆持取钱之卷书,合之齐。
为会日,杀牛置酒;酒酣,乃持券,如前合之。能与息者,与为期贫不能与息者,取其券而烧之,曰:「孟尝君所以贷钱者,为民之无者以为本业也。所以求息者,为无以奉客也。令富给者以要期,贫穷者燔券书,以捐之诸君强饮食。有君如此,岂可负哉?」坐者皆起再拜。(《史记‧孟尝君列传》)
【冯谖大战诸葛亮】陈茻
上周带学生重读《战国策》「冯谖客孟尝君」。最近和学生谈这篇,我总爱把他和〈出师表〉合起来讲,谈谈人才这件事。
王安石曾写过一篇〈读孟尝君传〉,谈孟尝君这个人。王安石认为,孟尝君虽然号称能「得士」,但实际上却得不到真正的人才。否则,孟尝君就不会受制于秦国,只能依靠手下鸡鸣狗盗之辈来逃脱,而应该要反过来抵抗强秦,成一代事业。
而孟尝君之所以得不到人才,就是因为他让鸡鸣狗盗之辈出于门下,阻却了真正的人才来投靠。
课本一般都说这篇是翻案文章。刚讲完冯谖客孟尝君,转头又看到王安石批评孟尝君不能得到真正的人才,这个乍看之下的矛盾,我觉得十分有趣。
不过,这几年重讲这篇,我却老觉得孟尝君确实是个不会辨识人才的人。王安石这篇虽说是翻案,但《战国策》中早已留下许多线索。
孟尝君的礼贤下士其实是很有问题的。
试看「冯谖客孟尝君」一段,起初,冯谖穷愁潦倒去投靠孟尝君时,孟尝君问他:「客何好?」,冯谖回答:「客无好。」,孟尝君又问:「客何能?」 ,冯谖却说:「客无能。」
孟尝君笑笑没说什么,也就接受了冯谖的投靠。从前课本说这是孟尝君礼贤下士的气度,但实际上,孟尝君对待每一个来投靠的人,态度应该都是一样的。
事实是,一个能慧眼识英雄的人,并不会这样对待每一个人才。孟尝君与冯谖的关系,更像是冯谖个人的表演秀,而不是一个相知相惜的恩遇故事。
我告诉学生,这里就算看不出孟尝君的不识人才,我们还有许多可比较的对象。比如诸葛亮与刘备就是很典型的例子。
来看看刘备当初访诸葛亮之时,刘备是怎么请他出来的。
这段在《三国志》中有记载,〈出师表〉也说「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并不是《三国演义》渲染或杜撰的故事。
刘备初见诸葛亮,一开始说的却是自己的心事,自己的抱负与理想:
「汉室倾颓,姧臣窃命,主上蒙尘。孤不度德量力,欲信大义于天下,而智术浅短,遂用猖獗,至于今日。然志犹未已,君谓计将安出?」
那像是在说,欸,天下已经这样了,可是我不自量力,还想救他一救。我还有梦想,还有心中想去的未来,可是我实在无能为力了。告诉我,怎么办?
那年刘备年近半百,诸葛亮还没过而立之年。
反观孟尝君,史称孟尝君能「得士」,但孟尝君真正关心的是什么,他的抱负又何在,却很少人提及这件事。所以,孟尝君可以施恩给很多穷愁潦倒的人才,但真正胸有大志的人,却未必会往这边靠拢。
冯谖绝非常人,从「客无好」、「客无能」这样的对答就已可以窥知一二。一个敏感的领袖,就算不能秀出他的全部才华,也该知道此人不可等闲视之。但孟尝君没有,他只是笑着接受,说「诺」,和他对待其他人一样。
「客何好」与「客何能」的叙述顺序也有端倪,孟尝君先问客人喜欢什么,才问客人会什么,这显示出孟尝君非常有意在经营自己「礼贤下士」的形象。
但这个形象经营起来难免有些财大气粗。不问才能、先谈酬庸,一句「客何好」,意味着你喜欢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因为我是爱好人才的孟尝君。
这乍看之下十分尊重人才,但实际上却只是洒点钱买面子而已。肤浅的人也许会被此感动,但真正的人才往往自视不凡,这一套一视同仁的罐头作法,只要有钱就办得到,不能打动人才的心。
冯谖应当非常清楚这一点,因此后面连续三次高唱「长铗归来乎」,还到处炫耀「孟尝君客我」,目的就是希望让自己在众人之中有所不同。
可惜的是,孟尝君一一答应,但仍然没有注意到冯谖可能有过人之能。
冯谖这么做,为的是不让自己只是一个被「食以草具」的门下客。既然往后要大干一场,今日就不能只是孟尝君手下的无名小卒,这对孟尝君养士的名声有害无利。
可惜的是,孟尝君自始至终都蒙在鼓里,后面冯谖说要去收债了,他还高兴的说「客果有能也,吾负之」。
殊不知冯谖的才华根本不是收债会计,到头来,孟尝君依然是不知客何能,依然差点负了冯谖。
当然,冯谖毕竟是个聪明人,最后替孟尝君完成狡兔三窟之计,已打完他能力范围里最漂亮的一场仗。
冯谖也不是真正要颠覆天下的人,他不想玩一场没有把握的游戏。
回头看看诸葛亮,最后鞠躬尽瘁,北伐大业依然无望,就成败而论,难道诸葛亮真不如冯谖吗?
冯谖玩的是一场游刃有余的小游戏,诸葛亮却赌上自己的生命要干一票大的。
人才往往都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很多时候成与败不是能力问题,而是选择问题。
如冯谖这样的人,他知道孟尝君为了爱惜自己养士之名,不会在意自己先前的无礼。但后续所作所为,毕竟是冯谖个人的表现,孟尝君在此是十分无能的。冯谖选择自己能力范围之是,打了漂亮的仗,他在历史上是一个优秀的人才。
而诸葛亮并非不知道北伐的艰难,但种种情感信仰和算计交杂之下,他仍然选择这么做。打一场能力范围之外的仗,胜负还在未定之天,而他在历史上不只是一个人才,而是大名垂宇宙、「千载谁勘伯仲间」的堂堂蜀相。
历史有趣的地方在于,我们永远论不清是非对错,不知道功过成败,谁的选择才是真正有价值的。
有人说诸葛亮的「隆中对」有问题,我也赞同他确实不一定是那么完美的军事家。但有时候历史留给我们的,却也不只是这些而已。
偶尔偶尔,撇开了五丈原的秋风,撇开了天下三分的大计,我更在意那个隆中少年,三十未满,收拾了行囊,挥别田园,从此羽扇纶巾奔走天下。
他在意的,到底是什么?是哪一句话、哪一个眼神?一个大自己二十来岁的中年人,在自己面前诉说未完成的理想,那是什么感觉?
会做梦的人有时候都是不自量力的。任他通天彻地、叱咤风云,最后都可能栽在自己设下的游戏规则里。
是否,这一场游戏未必要赢,只要我们玩得够大。棋局将残,可能满盘皆输,但至少这一生狠狠杀过这一场。
有时候我更愿意去喜欢这样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