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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梅花23岁

那一年,梅花23岁

张家的寡妇梅花死了,被吊在镇东北角坍圮的角楼的一根立柱上,鲜血从胸口顺着白皙的肌肤一直流到脚尖,滴到泥地里,凝固了,如一树盛开着、飘落着的红梅。

那一年,梅花23岁

张家的寡妇叫梅花,是梅花镇西八里路的梅树坡村梅秀才家的第三个女儿。梅秀才是村里唯一的一位秀才,也是村里的最后一位秀才。梅秀才高中秀才的第二年,朝廷废除了科举考试,再也没有获取更高功名的机会;又过了八年,朝廷也没了,梅秀才从此成了梅树坡最有学问的人。

那一年,梅花23岁

秀才家大女儿生在初春,取名梅兰;二女儿生在秋后,就叫梅菊;三女儿出生的那年冬天,接连下了几场大雪,天寒地冻,村西道观里的腊梅花凌寒独开,磬口的花朵,嫩黄的花瓣,洁白的花蕊,素雅高洁,清香四溢,秀才就叫三女儿作梅花——俗是俗了点,但却是应时应景,恰如其分的。

那一年,梅花23岁

梅秀才没有儿子,最小的梅花从小就当儿子养着,秀才年事渐高,再加上世事变迁,人心不古,就不再自视清高,墨守成规,对这个小女儿也不像对她的两个姐姐那样百般约束,穿衣打扮,言谈举止,读书女红,都由着她的性子,随她去了。   梅兰、梅菊先后出嫁,都嫁到了梅花镇,梅花也出落成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到镇上去读书。秀才本在村里办了个的私塾,可梅花不爱跟着父亲之乎者也,于是就进了梅花镇上的洋学堂,从高小一直读到初级中学,准备年后就到县里读高中了。此时,梅秀才忽然一反常态,不仅强令梅花退学,而且还决定,年前就让梅花出门子——嫁人!那一年的秋天,日本人占领了东北三省,梅花十六岁。

那一年,梅花23岁

梅花寻死觅活,誓死抗争,坚决不从,可听说要嫁的人是镇东头杂货铺老张家的大公子的时候,她就再也不哭,也不闹了。

   老张是山西太原府人,大清末年跟随乡党来河北跑生意,后来发现梅花古镇商贾云集,人烟阜盛,又是联通着左近三县的大镇子,就留下来开了一爿杂货铺子。山西人脑子灵活,再加上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商户,铺子很快就红火起来,没过三年五年,“张记杂货铺”就扩充为三间,成为远近闻名的大铺面,还雇了三个伙计负责店面、采买,据说,不久就要在县城开分号了。老张也娶妻生子,小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那一年,梅花23岁

老张有两个儿子,老大张太,老二张原,只差两岁,都在镇上的学堂读书,在一个班里,跟梅花姑娘是同班同学。张太比梅花姑娘大两岁,是班里的班长,个子高高的,英俊帅气,学习成绩也名列前茅,深得老师和同学的喜爱与拥戴,当然,也深得梅花姑娘的青睐,是梅花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其实,俩人早就约好,等初中毕业就到城里读书去,然后,到省城,读大学。   张太与梅花结了婚,老二张原到县城读书去了。张太跟父亲老张一起打理店铺,有时候也跟随父亲到天津、北平、太原、郑州、济南等地进货送货。民国24年的冬天,老张父子去保定白洋淀买苇席子,从此就没了音信;在天津读书的张原,也不知了去向;婆婆一病不起,年节不到就去世了;梅花一下子成了寡妇,带着不满六岁的儿子,靠杂货铺的余货,勉强度日。

那一年,梅花23岁

民国25年重阳节前夕,日本人打到了梅花镇,国民党的一个团利用梅花镇墙高水深的有利地形,给日本鬼子一个迎头痛击,打死鬼子800余人,但终因寡不敌众,被迫撤出镇子。5000名日本兵蜂拥而入,将没来及逃走的老百姓围在镇子里,烧杀抢掠四天三夜,一共杀死1547人,超过全镇总人口的半数以上。这就是惨绝人寰的“九九梅花惨案”。

那一年,梅花23岁

日本鬼子杀红了眼,把付出沉重代价才占领的梅花镇当成了宣泄愤怒的端口,把手无寸铁的村民当成了宣泄兽性的对象。抓来的男人,统统赶进辘轳把壕坑,淹不死的就用机枪扫射,不到三天,这座壕坑就填满了尸体;女人、孩子被赶到镇南门,孩子们被挂在树上当做射击的靶子,女人受尽凌辱后,用刺刀挑死,或者开膛破肚,取出肠子,有的女人肚子里还怀有胎儿……

   寡妇梅花也被赶到南门口,梅兰、梅菊两个姐姐也在。梅花还没有死,她疯了。她目睹了鬼子用长长的刺刀挑开姐姐小肚子的全过程,眼看着小儿子被挂上树梢,听到儿子撕心裂肺的惨叫,眼睁睁看着儿子的鲜血流干,小身子像满目疮痍的旗子一样,在风中飘荡……

   梅花没有死,尖叫一声,晕了过去。等她醒来时,已是深夜,周边都是血肉模糊的身体,女人的身体,两个姐姐的,还有自己的,横七竖八,一丝不挂……

那一年,梅花23岁

梅花疯了,赤条条地摸回到杂货铺。杂货铺已是一片废墟,左邻右舍的店面还闪着零星的火光,哔哔啵啵的,跳荡着火星子。铺子西南角是间茅房,一间低矮、昏暗的土坯小屋,终日不见阳光,平日里只在那存放农具和清扫工具的,还有,镇上人家婚丧嫁娶或年节才用得着的火铳、火药和烟花爆竹。这里没有人来过,鬼子也没来,也没有过火。

那一年,梅花23岁

黎明时分,死一样寂静的梅花镇“轰隆”一声巨响,东北角的角楼应声坍塌,泥土填进辘轳把壕坑,掩埋了已经填满壕坑的尸体,连同疯狂杀戮之后,昏睡在角楼上的11名鬼子兵,整整一个小队。 鬼子也疯了,叽哩哇啦狂叫着,村里村外狂窜着,挨家挨户,翻箱倒柜,终于在张记杂货铺的茅房里,揪出了张家寡妇梅花,那个一丝不挂,肌肤白皙,蓬头垢面的疯女人。——茅房里一地的碎纸屑,花花绿绿的,还有一堆没有剥开的烟花爆竹。

那一年,梅花23岁

重阳节这一天,初升的太阳起得很迟,懒洋洋的,从东南方缓缓升起;东边天际与地平线齐平的上方,一条像黑纱一样的乌云,很低,很厚,太阳几经挣扎,才跳出了乌云的重围,而后,迅速点燃了乌云的边缘,接着把那一带黑纱烧成了绛红、绯红、血红,然后一扫而光,白花花地朗照在梅花镇东北角,那一片坍圮的瓦砾上。

那一年,梅花23岁

角楼彻底坍塌了,一堆砖头瓦块,一地黄土黑土,如给古老的镇墙开膛破肚一般,向辘轳把壕坑深处铺散流泻,裸露出狰狞的内脏。一根石柱,巍然屹立,突兀而又庄重,那是角楼的唯一一根顶梁柱。它高高挺立着,冷峻地注视着梅花镇的里里外外,也注视着狂躁的鬼子兵,还有那个一直大笑着的、一丝不挂的疯女人。

那一年,梅花23岁

梅花再也笑不出来了,鬼子用绳子将她拉上立柱的顶端,高高的,披着冷厉的日光。她的两个乳头被剜去了,鲜血从胸口喷涌而出,顺着两胁,流过大腿、小腿雪白的肌肤,一直到脚尖,滴滴答答,浸润了脚下那片黄土、黑土……   那一年,梅花23岁!

图文原创荷锄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