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的览镜诗
镜子是中国古代文学中常见的意象,在白居易现存诗作中,约有60首是与镜子有关系的,这些诗真实地反映和记录了诗人在多年诗歌创作中特定时间的心理状态,应当得到一定程度的重视和研究,以便我们更深入地了解白居易其人与创作全貌。
铜镜是古人整容照面用的生活用品,镜背大多铸有钮和花纹,花纹构图设计精巧,体现着当时的习俗和匠师们的技艺,因而不仅是实用器物,而且是一种艺术品。相传盛唐时期定八月初五玄宗生日为“千秋节”。据《唐书・礼乐志》记载,这一天群臣献甘露寿酒,并以制作的铜镜作为礼物,故“千秋节”又称为“千秋金鉴节”,唐玄宗本人还撰有《千秋节赠群臣镜》诗:“铸得千秋镜,光生百炼金,分将赐群臣,遇象见清心……”同期文士的咏镜诗也因此奇巧争胜,如杜牧的《破镜》诗:“佳人失手镜初分,何日团圆再会君?今朝万里秋风起,山北山南一片云。”镜初分,比喻夫妻离别,此诗以镜破喻夫妻因征战分离,从而引起绵绵相思;长孙佐辅的《对镜吟》:“忆昔逢君新纳娉,青铜铸出千年镜。意怜光彩固无瑕,又比恩情永相映。每将鉴面兼鉴心,鉴来不辍情愈深。”此诗以镜衬托夫妻深情;李益亦有一首《立秋前一日览镜》:“万事销身外,生涯在镜中。唯将满鬓雪,明日对秋风。”此诗则以镜显忆满腹辛酸的坎坷生涯。
在众多咏镜诗作者中,白居易是作品最多的一位。他不仅有专门歌咏镜子的诗歌,如《百炼镜》、《新磨镜》、《以镜赠别》等,而且有很多诗是歌咏览镜所见的,如《览镜喜老》、《秋思》、《白发》等,对于这些诗,我们不能简单地以咏镜诗来统一称之,为以下行文方便起见,在此将白居易的所有和镜子意象有关的诗歌统称为览镜诗。白居易的览镜诗据统计约有60首,虽然在白居易现存2800余首诗歌中数量并不占绝对多数,但这些诗中投射出作者的情感,是白居易思想的载体,对于这些诗的研究有利于我们客观、深入地了解白居易的思想和创作全貌。
一
根据诗中的思想内容,白居易的览镜诗可以分为两种类型,一种是以劝谏和自省为目的的,另一种是以叹老惜时为主题的,两种类型分属于白居易诗歌创作的两个创作阶段。以劝谏和自省为目的的代表作是他的新乐府诗《百炼镜》:
百炼镜,熔�非常规。日辰处所灵且只,江心波上舟中铸,五月五日日午时,琼粉金膏磨莹已,化为一片秋潭水。镜成将献蓬莱宫,扬州长史手自封,人间臣妾不合照,背有九五飞天龙。人人呼为天子镜,我有一言闻太宗。太宗常以人为镜,鉴古鉴今不鉴容。四海安危居掌内,百王治乱悬心中。乃知天子别有镜,不是扬州百炼铜。
唐代扬州铜镜制造手工业极负盛名,历来有关记载颇多,其较早者如《国史补》卷下云:“扬州旧贡江心镜,五月五日扬子江中所铸也。或言无有百炼者,或至六七十炼则已,易破难成。”白居易此处所咏当即此镜。《元白诗笺证稿》云:“此篇疑亦是乐天番检《贞观政要》及《太宗实录》以作《七德舞》时,采其余义而成者也。”表面上看此篇是歌颂唐太宗“以人为镜”的美德,实际上是讽喻宪宗应向唐太宗学习,希望宪宗能够以古为镜,以人为镜,正如在《新乐府》序中所言,此篇乃是“为君而作”。
在作于宪宗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的《赠友五首》其一中,白居易写道:“一年十二月,每月有常令。君出臣奉行,谓之握金镜。由兹六气顺,以遂万物性。……”在该诗的序中白居易说明:“吾友有王佐之才者,以致君济人为己任,识者深许之。因赠是诗,以广其志云。”从中可以看出,他期望友人能够像魏征那样,敢于直言恳谏,能够成为君王明鉴的臣子。另一首《以镜赠别》亦是借镜子来表达对友人的劝惩:
人言似明月,我道胜明月,明月非不明,一年十二缺。岂如玉匣里,如水常清澈,月破天暗时,圆明独不歇。我惭貌丑老,绕鬓班班雪。不如赠少年,回照青丝发。因君千里去,持此将为别。
当时男女情侣之间互赠铜镜之事也时有所载,李白《代美人愁镜二首》中“美人赠此盘龙之宝镜,烛我金缕之罗衣”即是一例。白居易此诗作于宪宗元和七年(公元812年),表面看来此诗是以明镜永远明亮不缺比喻友情万古长青,但在送别之时以镜子为赠物,其含义是不同于前引李白诗中青年男女之间的以镜为赠的,其中所包含的亦是白居易对友人的殷切希望,他不仅自己力图成为君王优秀的“镜子”,匡扶天子,救民水火,而且热情勉励友人,希望友人不论世事如何都以明镜自期。
在当时诗歌中的镜子主要是女性闺怨象征的观念流行之际,白居易独出流俗,在诗歌中赋予镜子以政治的意义,用诗歌来阐发以往诸子散文和史书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是白居易诗歌趋于通俗的表现,另一方面也使我们从中看到白居易自励自强、坚明劲削的思想品格。元和初年在担任左拾遗期间,恰逢宪宗有心求治,白居易正躬直词,临事不挠,以兼济天下为己任,大胆上书,评议朝政得失,谏诤之外又与元稹一道,针对大历至贞元前期诗坛出现的以“大历十才子”为代表的远离现实、放情山水的倾向,积极强调“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的政教功能,倡导了一场创作新题乐府、反映现实的诗歌革新运动。他作于此时的《新乐府》等大批讽喻之作,继承并发扬了杜甫诗歌的现实主义传统,抨击社会黑暗,同情人民苦难,反映了当时社会中许多尖锐重大的.问题,充满着诗人忧国忧民的仁者情怀。联系《百炼镜》等诗歌可以真切体会到白居易早年站在统治阶级立场上,为维护王朝统治献计献策的积极入世的儒家王道政治理想和主张,及积极参与补益社会工作的满腔热情。
二
纵览白居易60余首览镜诗,除了寓含自省和劝惩之意的作品外,大多数都是以叹老惜时为主的。如《对镜吟》中“闲看明镜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秋思》中“何况镜中年,又过三十二”,《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中“闲来对镜自思量,年貌衰残分所当”,《对镜吟》“白头老人照镜时,掩镜沉吟吟旧诗”,《叹老三首》中“晨兴照清镜,形影两寂寞”,《醉歌》中“腰间红绶系未稳,镜里朱颜看已失”,《初见白发》中“白发生一茎,朝来明镜里”,《自咏》中“夜镜隐白发,朝酒发红颜”,《感时》中“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秋寄微之十二韵》中“览镜头虽白,听歌耳未聋”,等等,这些诗大多作于白居易贬江州司马之后,向我们真实地反映出了白居易在生活中闲适的一面。
自元和十年因越职上书言事,触怒当权被贬江州之后,除大和五年至七年曾任河南尹外,白居易多任太子宾客分司、太子少傅分司等闲职,武宗会昌二年(公元842年)以刑部尚书致仕后,无官职在身,又闲居洛阳,早年的政治理想破灭,政治态度由积极转向消极,随着仕途生活的急遽变化,政治上的失意情绪使白居易有大量的时间来关注自身的衰老。对于年龄的增长、衰老的降临,白居易是有恐惧心理的,他还在壮年时就对年华的流逝很敏感,分别在三十二岁和三十四岁感叹道:“何况镜中年,又过三十二。”(《秋思》)“朝见日上天,暮见日入地。不觉明镜中,忽年三十四。勿言身未老,冉冉行将至。”(《感时》)闲居生活的无聊使他更加关注岁月留下的痕迹,明镜中的白发总是让他感到人生有限、年华老去的不可抗拒,如《照镜》中“皎皎青铜镜,斑斑白丝鬓”,《叹老三首》中“晨兴照清镜,形影两寂寞。少年辞我去,白发随梳落”,《悲歌》中“白头新洗镜新磨,老逼身来不奈何”。但白居易思想中的道家的虚无、佛家的寂灭思想使他克服了这种对时光流逝的恐惧感,他在六十四岁所写的《览镜喜老》中虽然亦感叹“今朝览明镜,须鬓尽成丝”,但仍然能微笑面对衰老,其原因在于“生若不足恋,老亦何足悲?生若苟可恋,老即生多时。不老即须夭,不夭即须衰。晚衰胜早夭,此理绝不疑”。面对镜中老去的容颜、如雪的须鬓,想到的是自己仍然还活着,能够终老天年,如此的乐观通达,可以从中感受到白居易儒家入世思想之外自足、闲适的心态。
另一方面,身体的病况也在白居易的览镜诗中时有反映。通观白居易一生七十五年的岁月中,有四十五年的时间是患有各种各样久治难愈的疾病。他的呼吸器官、循环器官、视听器官等都遭到严重破坏,他最主要的疾病是眼疾、肺病和中风头痛。中国中医学治病讲究望、闻、问、切,虽然目前没有材料证明白居易懂得医术,但照镜子却是他观察自己病况,进行自诊的最直接方式。如他因多年苦读多哭导致眼病严重,照镜所见便是“夜昏乍似灯将灭,朝暗长疑镜未磨”(《眼暗》),即使能看得清楚,也是“病肺惭杯满,衰颜忌镜明”(《浔阳岁晚寄元八郎中庾三十二元外》),但即便面对病魔,白居易依然能满足于生活,在《对镜吟》中他写道:“闲看明镜坐清晨,多病姿容半老身。谁论情性乖时事?自想形骸非贵人。三殿失恩宜放弃,九宫推命合漂沦。如今所得须甘分,腰佩银龟朱两轮。”面对身体的病痛与政治上的失意,白居易都能够以自足的心态使自己的心灵得到平静和安宁,这正是白居易晚年闲适思想的重要表现。
总之,白居易的览镜诗打破了镜子意象的女性色彩,不仅在诗歌中阐发镜鉴的劝谏和自省的道理,而且通过览镜诗表现出自己的闲适情怀,赋予镜子意象新的内涵,在唐代诗歌盛行的文化氛围中显示出独特的光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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