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宋代,科举考试是文人们光宗耀祖、改变命运的唯一途径。而当科举落第,诗人们只能借助诗歌来表达痛苦,由此形成了独具时代特色的一类诗——落第诗。从这类诗中,我们能感受到不同诗人们对待落第的不同心境,或绝望至极,或愤世嫉俗,抑或是乐观进取、迎难而上。这也给宋代以“议论、文字、才学”为诗的文坛注入了一股清新而富有感染力的活水,绵延不绝,各展姿态。
万里青云失意深
宋初晚唐体的代表诗人赵湘在《辇下送沈天锡》中写道:“未第逢花尽,残阳照渡头。入关频值雨,归棹独随鸥。树暗藏鸣鸟,山空接漫流。琴书不同去,犹在酒家楼。”
落第已是文人致命的伤痛,落第后与友别离之哀,重返故乡、归途漫漫之苦,更令其肝肠寸断。但此诗一反常态,并没有直接写如何痛苦,而是通过“花尽”“残阳”“频值雨”“独随鸥”等景象,以哀景衬哀情,悲伤之情展现无遗。
赵湘的另一首《送丁鹗下第客游》更为悲伤:“尊前泣复歌,清泪酒相和。别岸春风静,孤舟夜雨多。鸟鸣烟草露,花逐夕阳波。我亦无戮者,东西欲奈何。”
这是因为赵湘意识到自己亦是“无送丁鹗下第客游者”,不知何去何从,才有了“尊前泣复歌,清泪酒相和”这样哀伤落泪之情景。而后的“风静”“孤舟”“雨多”等黯淡凄清的景象衬托哀愁心境,“鸟鸣”“花逐”则是以动衬静,进一步凸显内心的凄凉哀伤。
苏轼的得意门生李廌也写过落第诗,他的《某顷元祐三年春,礼部不第,蒙东坡先生送之以诗》云:“半生虚老太平日,一日不知人不识。鬓毛斑斑黑无几,渐与布衣为一色。平时功名众所料,数奇辜负师友责。世为长物穷且忍,静看诸公树勋德。欲持牛衣归颍川,结庐抱耒箕隗前。只将残龄学农圃,试问瀛洲紫府仙。”
此诗是李廌元祐三年(1088年)落第后所作,此科苏轼为知贡举,李廌原本信心满满,认为此次科考定能及第,苏轼亦有心助之,然而事与愿违,李廌最终还是落第。李廌内心的痛苦绝望可想而知,但也只能怪自己才学不济,故其落第诗的情感较为含蓄哀婉,字里行间尽显悲痛之情。全诗既有“半生虚老”的无奈、“鬓毛斑斑”的凄凉,亦有“辜负师友”的自责,“穷且忍”的困顿。
不同于李廌的自怨自艾,南宋著名文人刘过面对自己的落第则要激进许多。他将自己的终身不第归咎于社会政治的腐败黑暗,痛苦愤怒之下性格也越来越狂放。如他的《下第》诗云:“荡荡天门叫不应,起寻归路叹南行。新亭未必非周凯,宣室终须召贾生。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伤心故国三千里,才是余杭第一程。”
此诗在深沉的痛苦中流露出狂放之气。全诗以“荡荡天门叫不应”开篇,“天门”何尝不是“宫门”,诗人满腹才华,对科举入仕满怀信心,但最终却空有报国之志,这声声长叹,写出了多少失意人的心声!“振海潮声春汹涌,插天剑气夜峥嵘”两句,从听觉和视觉上描绘出波澜壮阔的自然景物,更深层次地烘托了落第的抑郁与痛苦。而“伤心故国三千里,才是余杭第一程”极写其满怀伤痛回乡,路途漫漫的伤感。
与之相似的还有郑獬的《下第后与孙仲叔饮》:“万里青云失意深,画楼酒美共登临。不羞独落众人后,却是重辜亲老心。一缺不完非折剑,至刚无屈是精金。男儿三十年方壮,何必尊前泪满襟。”首联的“万里青云”写为排遣失落苦闷而与友人相约畅饮。诗人并不以落第为耻,只惭愧于再次辜负了亲友的心。尾联则以不必“泪满襟”宽慰自己,一扫落第的失意,反而有种豪迈慷慨之情和激昂奋斗之心。
将相谁云有种哉
“浩荡宫门白日开,君王高拱试群材。学如吾子何忧失,命属天公不可猜。意气未宜轻感慨,文章尤忌数悲哀。男儿独患无名尔,将相谁云有种哉。”这首诗是李璋落第后,王安石写来安慰鼓励他的。
首联写到君王于正殿内亲自主持科举考试,选取天下有才之士,点出朝廷对人才的重视。接着指出,像李璋这样有学问的又何必为一次的科举落第而“忧失”。人的一生总会受到外在的不可控因素的影响,所以面对落第应有“意气未宜轻感慨,文章尤忌数悲哀”的觉悟。千万不可沉溺于悲怨哀苦,而应重拾信心、展望未来。只要自身有才能且不断奋斗进取,科举及第甚至登上王侯将相之位也是有希望的。
王安石自己也是进士及第,在许多地方当过官,并对宋代科举制度改革作出了重大贡献。因此,他劝慰鼓励李璋这样的落第者是非常适宜的。这首诗写得豪迈壮阔、气度非凡,体现出了宋代的时代精神,展现了宋人的新风貌。而他自己的人生经历,便是那个时代“男儿独患无名尔,将相谁云有种哉”的最好例证。
受宋代较前代更为完善的科举制的影响,宋人大多心态平和、视野开阔,不会对失败耿耿于怀,即便落第时情绪低落,也总能很快振作起来,于逆境中找到新希望。譬如魏野的《送萧咨下第西归》:“驴瘦懒加鞭,迟迟念独还。听鸡行晓月,叹雉过春山。渭入黄河浊,云归紫阁闲。明年公道在,莫便掩松关。”
此诗前三联运用“瘦驴”“鸣鸡”“晓月”等意象充分展现了一幅落第者归去时艰辛悲苦的图画。首联刻画出落第者落寞的心境,传达了他懒得归去、羞于归去,却又不得不归去的无奈。沿途的景色也因此而失去光彩,变得黯淡凄凉起来。结尾两句境界豁然开朗,劝慰落第者不要因丧气而归隐,以“明年公道在”相鼓励,相信萧咨终会在公平的科考中脱颖而出。
魏野的另一首《闻李安下第因有所感》也与此相关:“客携春榜至,开处倚柴荆。未看御题目,先寻君姓名。本期邻状首,敢叹滞文明。不会玄穹意,默然空怆情。”春榜揭晓时,诗人连题目都无暇看,就开始寻找李安是否考中,然而却是“不会玄穹意,默然空怆情”,默然无语、悲怆万分之外仍坚信以李安的才华终会摘得桂冠。
同时,他的《依韵和李安见寄》中的前三联“三举休嗟尚陆沉,献书已得帝知音。烧残灰烬方分玉,披尽泥沙始见金。思苦任成潘岳鬓,道穷莫动孟轲心”,更是高度称赞李安的才华,以富含哲理的语句写出了科举道路的艰辛,但灰烬过后方分玉,泥沙滤后始见金,只要有才华,终会“公车再召应非晚,疏懒犹难卜访寻”。
杨万里的《送薛子约下第归永嘉》也写道:“河东鸑鷟志青天,冀北麒麟受玉鞭。二十年前元脱颖,五千人里又遗贤。请君更草凌云赋,老我重看斫桂仙。趁取春风双鬓绿,收科谁后复谁先。”鸑鷟是古代汉族民间传说中的五凤之一,象征坚贞不屈的品质;麒麟是中国神话中的四灵之一,象征祥瑞和长寿。以这两者引出永嘉的落第者,可见杨万里对他的态度。从诗中可知,这位落第者天资聪颖,志向高远,却不幸考了二十年仍未中举。杨万里认为这是朝廷对人才的遗落,并鼓励他不要气馁,相信终有一日他定能折桂登科。
梅尧臣《送汤延赏秀才下第归》:“参差绿柳上,撩乱黄鹦飞。失意暂时屈,独嗟千里归。淮船行欲驰,江鮆去应肥。谢脁吾乡守,欣欣见彩衣。”在绿柳参差、黄莺乱飞的大好春光里,汤延赏秀才落第失意,然而梅尧臣却没有止于送别的哀伤中,他联想到归途中的江鱼肥美,再加上曾让山水诗人谢脁陶醉的故乡美景,定会给落第者带来莫大安慰。
彭年头脑太冬烘
宋代的龙衮在《江南野史》卷七中记载:“(陈)彭年,大中祥符初与内翰晁公、今相王君四人同知贡举。省榜将出,入奏试卷。天下举人壅衢而观其出省。诸公皆蹙额其容,独彭年扬鞭肆目,有骄矜贾衒之色。榜出,其甥不在选中,遂怒入其第。会彭年未来,于几上得黄敕,乃题其背云:‘彭年头脑太冬烘,眼似朱砂鬓似蓬。纰缪幸叨三字内,荒唐仍预四人中。放他权势欺明主,落却亲情卖至公。千百孤寒齐洒泪,斯言无路入尧聪。’彭年一见,怒不获已,遂抱敕入奏。真宗见而不不悦,因释其罪。”
从“独彭年扬鞭肆目,有骄矜贾炫之色”中可以看出作为知贡举之一的陈彭年趾高气扬之态。故当出榜时,他落第的外甥讥骂他欺下瞒上,只顾受贿,不念亲情。但大中祥符元年(1008年)的科考已实行糊名制,考官根本不知道考生的姓名、籍贯等信息,故陈彭年外甥的落第并非考官暗箱操作所致。但其甥自视甚高,不能接受落第的现实,所以怒气冲天,将矛头指向作为考官的舅舅,这样极端的行为在落第者中也并不多见。
无独有偶,落第者饶竦的《下第投荆公》诗中也写道:“又还垂翅下烟霄,归指临川去路遥。二亩荒田须卖却,要钱准备纳青苗。”“青苗法”亦称“常平新法”,是王安石的变法措施之一。本是为了抑制兼并,在青黄不接的时候救济百姓,但实际施行时却出现了偏差,成为官府辗转放高利贷的苛政。百姓不贷也得贷,苦不堪言。故饶竦诗中“二亩荒田须卖却,要钱准备纳青苗”讥讽痛骂王安石的成分甚浓,却没有陈彭年甥的诗那样过激,被骂者王安石亦与陈彭年不同,见此诗后,不但不怒,更赠以十金,其度量难能可贵。
以上两首是宋代落第诗中最为激越的两首,言语之间对官员进行了讥讽痛骂。郑獬的“骑杀青都白玉麟,归来狂醉后池春。人间得丧寻常事,不避郎君走马尘”(《下第游金明池》),虽充满愤慨之情,借酒消愁,但也有自我遣怀的成分。刘克庄诗中“会须有集鸣当世,肯为无媒怨盛年。斗气烛君文卷里,更于何处觅龙泉”(《方汝一下第饯诗盈轴余亦继作》)那样的混乱社会,却令诗人愤懑不已,揭示了有才之士不知于何处实现自己的抱负、最终被排挤的现象,充满了愤慨的情绪。
除了以上论述怨恨痛骂考官和朝廷的落第诗外,还有一类特殊的落第诗,嘲讽了士人及第前和及第后完全不同的表现。如王迈所作的《简同年刁时中俊卿诗》中写道,“读君老农诗,一读三太息。君方未第时,忧民真恳恻。直笔诛县官,言言虹贯日”,此诗为王迈借刁时中未及第时所写《老农行》对其进行讽诫。刁时中未及第前,有着深切的忧民意识,但他及第为官后,“来董虎营二千间之役,诸邑疲于应命,民间悴于科募”,不但不体恤百姓的辛苦,反而给百姓增加了更多的负担。王迈作此诗,即以刁时中自己此前所作的讽刺诗来讽刺他为官后的行为,更表达了他强烈的愤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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