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上善若水
二、风骨辩
在大地上自由自在地行走,这是许多人非常向往的境界,魏晋的名士们更是走出了率真,走出了潇洒,走出了范儿。《世说新语》记载:“王子猷居山阴,逢雪夜,忽忆剡县戴安道,实时登舟造访,经宿方至,造门不前而返。人问其故,答曰:‘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兴起而为,兴尽而歇,单为一念而生,并不要达到什么目的。这样淡化目标,而只重精神状态的观念,在今天只能为人们所神往而不便实践了。
魏晋时代,社会动荡,战乱连连,宗白华在《美学散步》中说道:“汉末魏晋六朝是中国政治上最混乱、社会上最痛苦的时代,然而却是精神史上极自由、极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浓于热情的一个时代。因此也就是最富于艺术精神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人作为茫茫宇宙中一个客体,不能自我把握的无力感便涌动起来,弱者不乏生之哀愁,英雄也常有失落之感。在魏晋文人的作品中,最普遍、最深挚的,便是对时光逝去和人生短暂的伤悼,并外延为一种广及宇宙的悲情。于是,人们力图超越有限的人生,超越生死,其表现就是对玄学的热衷和老、庄的醉生梦死。
魏晋时代的那些个狂狷,个个都是十足的酒徒,个个嗜酒成性。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酒徒应是位列竹林七贤末席的刘伶。这个人嗜酒如命,不能自拔,偶尔外出便乘鹿车,带一壶酒,叫个随从扛着锄头跟着,交代如果醉死了就挖个坑把自己埋掉。正因为刘伶喝酒不计较,不含糊,在后代文人墨客笔下,几乎就成了酒的代名词,当之无愧的中国酒文化形象代言人。
在那个时代形成的魏晋风骨是当时意识形态的一种人格表现,并成为审美理想。风流名士们崇尚自然、超然物外,率真任诞而风流自赏,表现出让后人只能仰视却无法效仿的洒脱。
看魏晋名士们言词高妙,精神超俗,“托杯玄胜,远咏庄老”,我脑海里便深深烙下“风骨”二字。然而,究竟什么是“风骨”?这二字的深层含义又是什么?细细思索,却是无解。我翻开《辞源》求证,对“风骨”的解释是“品格,骨气”,“谓有执守,不随俗”。
仅仅如此吗?仅仅这么几个字就能造就魏晋时代那一种沉淀在历史长河中的独美风景?现代的我虽然身在红尘,但神游于那个放达的年代,却也能心生豁达,意出洒脱,骨起傲气,多几分出尘,少几丝俗气,故隐而治学,潜心诗书画也。这似乎就是曾经流动在我们这个民族血脉中的魏晋风骨。
考察“风”的古文字型体,是一个以“凡”为声符的形声字。图腾时代,先民击缶而歌的内容有许多是赞美吉祥灵瑞的凤鸟,就又添加形符“凤”,这是甲骨文“风”的起源。
接下来看“骨”。骨,指人的骨骼。如《论衡·骨相篇》和《人物志》中有“骨法”、“骨植”的词语。魏晋人物品评也用到这些词语。如《世说新语·赏誉第八》:“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有正骨。”有正骨,指骨骼端直。“垒块”原指众石错落突兀,这里用来形容人的骨骼。
“风骨”用来品评人物,始于汉末,魏晋以后曾广泛流行,如《宋书·武帝纪》称刘裕“风骨奇特”,《世说新语·赏誉门》刘孝标注引《晋安帝纪》称王羲之“风骨清举”,《南史·蔡撙传》称蔡撙“风骨鲠正”等。当时所谓“风骨”一般指人的神气风度方面的特点而言。这一品评人物的概念,其后不久亦为文论和画论所采用。
如果做一个理论上的归纳,魏晋名士的思想基础,是当时老庄哲学的复兴。几百年前的老庄哲学,到了魏晋时代又重新得到了复活。老庄哲学的那种生命意味,已经真正落实到了人的生命存在及其具体的呈现之上。过去老庄那种哲学的东西,理论的东西,书面的东西,不再停留于理论、书面、思想上了,它变成了一种具体的活生生的生命状态、人生存在。变成了怎样穿衣,怎样饮茶、怎样交谈,怎样读书、怎样散步,变成了一些非常具体化的,非常生活化的细节。达观感性的生命情调,率真洒脱的飘逸之美,睥睨世俗的傲然之态,就形成了魏晋名士所具有的魏晋风骨。
最具典型魏晋风骨当属王羲之:性格耿直,超尘绝俗,不拘礼法,洒脱自然。相传晋朝时,太傅郗鉴的爱女郗璇眉清目秀、聪明伶俐、妙龄待嫁。郗太傅听说丞相王导的几个儿子也都长得英俊潇洒,便有意与王府结儿女姻亲。王丞相对这门亲事当然乐意。一天,郗太傅派了一个门客拿着给丞相的亲笔书信到王府去选婿。王丞相见过信后对门客说:“我的几个儿子都在东厢房呢,任意挑选吧!”门客到东厢房看过之后,谢过丞相王导赶回了郗府。门客回复太傅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到了王府一看才知道,王丞相的几个儿子长得真的都不错,个个都很英俊。听说我要为您选女婿,都饰容待客,有的还有些拘谨,只有一个年轻人,袒腹卧于东床,好像没听说这回事似的。”谁知郗太傅闻此言后高兴地说:“就选那袒腹东床的为婿。我就喜欢这样的,他将来肯定是一个好女婿。”于是,就把女儿嫁给了他。
王羲之处在这样的时代大氛围中,受老庄玄风的影响,其审美情趣已经逐步从古趣质朴转向自然洒脱——反对精神束缚,强调不入时俗的浪漫,追求个性和自然。这种审美情趣在魏晋时期蔚然成风,成为高人雅客的一种独特文化身份。
王羲之正当壮年之时,辞官不做,遁迹山林,幽处颐养。《晋书·王羲之传》:“羲之既去官,与东土人士尽山水之游,弋钓为娱。又与道士许迈共修服食,采药石不远千里,遍游东中诸郡,穷诸名山,泛沧海,叹曰:‘我卒当以乐死。’”王羲之在江南的青山绿水间尽情地享受着生命的欢愉,从“卒当以乐死”的人生感喟中,显示了高洁的品性和淡远的怀抱。他辞官不做,究其深层原因在于,他体认到只有把自己的生命献给书法才可以完成自己一辈子的宿命。所以他将自己整个生命和精神情怀投注在书法上,以此走向了书法高峰,其书法“声华四宇,价倾五都”,上至皇帝,下到百姓都以王羲之的书法为奇珍。
人的觉醒使王羲之将个性置于重于一切的地位,人的思想、人的精神重于世俗官场,只按照我心写我手,我手写我字,形成自己的独特个性和人格风貌。
其实中国文化中最根本的与自然和谐,将人类放在宇宙之中,与宇宙同化而非对立的思想,正是由魏晋名士对老庄之学的实践而来。以中国画做一个例子,中国思想中的特质在中国山水画中表现得非常透彻,天地山水,人止一点,毫不突兀,与山水和谐,与天地相融。画家以空灵之心审视山水自然的大道之美,体悟宇宙的无为之至。正是这种超越型的情怀,使自然山水被赋予了人性化的灵性与无穷的玄趣。画家强调自然而非人的主体作用,由人去迎合天地之道,迎合自然的规律,这与西方的强调个人、人类改变自然是截然不同的。这就是魏晋风骨的本质。
魏晋时代的名士们许多行为举止背后富有精神象征意味,从而也让这些行为作为艺术审美形象进入历史,留给后人无穷的遐想和神往。
试想一下:一个人独坐林下,风吹起宽大的衣袖,飘飞若浮云,略显苍白的手指在冰凉的琴弦上跳着娴熟的舞蹈。琴声掠过竹林,飘过水泊,一直传到历史的这头。
一个能让三千太学生为之跪地求情的人有怎样的风采?一个刑场上泰然自若抚琴独奏广陵散的人有怎样的气度?一个令后人钦慕不已的人有怎样的情怀?他就是竹林七贤第一人——嵇康。一个人,成了一种永恒的风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