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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下来的,却是感染艾滋病的那个人

活下来的,却是感染艾滋病的那个人

图文无关;图 | @是个快乐张;口述 | 张星驰

今年4月1日,我的男朋友(老赵)确诊了癌症,胃癌四期。

这一天距离我感染艾滋病已经3885天,老赵和我坐在三甲医院的门诊外,看着走廊里人来人往,过了好半天,他才挤出一句,“咱俩现在都是病人了。”

我已经感染HIV整整11年了

2010年8月初,天气又闷又热。我每天早上不到六点就出门,骑电动车驮着我用来干活的家伙事儿。我是一个装修工人,出门得早,下班也早。

偏偏那天干活还不到一个小时,左手的小手指就被划破了一个口子。换做平时我都不会太在意,可那天却止不住血,我也没多想,就去了医院。

医生帮我止了血,然后开了一摞化验单。医生告诉我,当天这些化验出不了结果,可看到我这种情况,最好先办理住院。

那天,老赵下班以后还来医院看了我。我们两个人心情都不太好,因为我被收进了血液科的病房。

同一个房间里的病人,不是白血病,就是血友病,听起来都很严重,我们两个人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当时我和老赵在一起快四年了,我一直住在老赵家,没觉得有什么不好,但坦白来说,从第三年开始,我们两个人之间就没有过亲热了。这似乎是一种看起来不怎么正常的正常情况。

那天晚上,我在医院的病床上躺着睡不着的时候,想起一位同志大哥的话,“两个人在一起一年多就不太会做了。”

他说的很有道理,这似乎也是一种暗示。

就在第二天中午,医生忽然面色凝重地找到我,在病房里对我说,“你知道你得了什么病吗?”一听医生这么说,我的心都提起来了。“你得了艾滋病。”

我当时提到嗓子眼的心落到了肚子里,然后又提溜起来,“我是不是快死了?”医生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说,“你这病我们这里治不了,你换个地方吧!”听到这话,我有点慌了。

我没读过什么书,但在圈子里混久了,也对艾滋病有所耳闻,可第一印象总是得了这个病就会马上死。

那天,我联系到同志大哥,同志大哥给我介绍了“爱的援助”。在工作人员的协调下,医生同意给我继续治疗,而且我也明白了,艾滋病就是一种慢性病。

那天晚上,老赵来看我,我没多想,直接跟他说了我感染了艾滋病。老赵就坐在我旁边,我们肩并着肩。听他说完,我扭过头去看他。老赵没有看我,他只是看着人来人往。

过了几分钟,也许是十几分钟,老赵再次开了口,“你看,这个肿瘤科,这么多人。原来这个世界上这么多人都得了癌症。”

老赵确诊癌症,之后的路该怎么走?

看到老赵得了癌症,我有点找不到节奏。我开始努力回忆,在我感染艾滋病的初期,老赵是怎么做的。

我有点记不清了,老赵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这么说也不对,老赵听我坦白之后,只跟我说了一句,“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现在想来,他是不是也在心里怨过我呢?看到我走神了,老赵对我说,“回家吧!”当年他也是这么说的。

老赵一句话都没怪过我,但他的态度似乎把感染艾滋病这件事当做了我的私事。

那个时候,还没有实行检测出来就立即服药,当时我的CD4很低,所以也不存在选择。就在我决定开始服药的时候,老赵也没有特别问过,甚至看到我们家的桌子上摆着的药瓶时,他也只是愣了一下。

两口子在一起,虽然我们都是男人,但似乎也明白,有些伤疤一再掀起来,结果就是永远好不了。

可此刻,老赵说要回家,我下意识地追问了一句,“不治了吗?”问完这句话,我才忽然意识到一件事:听起来艾滋病很可怕,但实际上癌症似乎才是更为严重的绝症。

艾滋病只需要坚持吃药,就会把病毒都控制住,不会恶化,也不会马上死掉,但癌症显然并不是这样。就算吃药、打针、化疗、放疗,结果还是要面对生命可能会被夺走的可能,而且这样的可能是很大的。

老赵听到我的话,竟然站了起来,然后捏了捏我的肩膀,“当然要治。可是没带那么多钱。回家取钱。”我站起来,“还是我去取吧!”老赵想都没想,“咱俩一起去吧!你开车带着我。”

当初,就在我的生活因为艾滋病而改变的同时,老赵也开始推着我向前走。

2011年,我开始服药多半年的时候,在老赵的建议下我考下了驾照。2012年有了自己的第一台车。我们虽然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但我并不知道他有多少钱。当老赵拿出十多万块钱给我买了一辆国产车的时候,我挺惊讶的。

我本以为有了车以后老赵会让我经常带着他出去玩,可他几乎没有提过这样的要求。更多的时候,是我开车去工作,他独自一个人坐着公交车上下班。

可如今老赵得了癌症,接下来的路应该怎么走?

医生说老赵的手术意义不大

老赵的钱也并不多。准备手术治疗的时候,我看了一下我的存款,只有十万块钱不到,我给自己留下来一万,剩下的都转给了老赵。

老赵在微信上看到我转给他的钱,迟疑了一下,但还是接受了。

他努力挤出笑容跟我说:我就不跟你客气了。我也笑着点点头,可心里是特别酸楚的,也不知道他这个病到底还能活多久。

我们回到医院后,老赵很快就开始排期手术。在检查的过程中,我一直陪着他。有那么一瞬间,我有点担心,要是老赵也感染了艾滋病,这可怎么办,但他除了癌症,身体没有其他的病。

手术是在第三天进行的。早上七点多,医生就过来进行手术前的查房。我不敢当着那么多人面拉着老赵的手,只能隔着被子拍了拍他。

可就在手术进行到四十分多钟的时候,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问我们两个人什么关系。我一时之间没有明白医生的意思,但是我也知道,肯定不能实话实说我们两个人是同性伴侣。

果然,在医生听完我说我们两个人是朋友之后,对我说还是要老赵的家人过来。我心里知道可能是情况不太好,也只能硬着头皮跟医生说,老赵现在父母都走了,他们家里只剩下他一个,我就是他最亲的人。

听完我这么说,医生似乎明白了。他告诉我,老赵的癌症转移了,现在肝脏上也都是,手术的意义不大。

医生说完,就回了手术室,我有点不知所措。我现在该做什么?要不要告诉老赵他的身体情况?接下来应该怎么治疗?

这个时候,我再一次感觉到艾滋病和癌症的不一样之处。艾滋病只要好好吃药、定期体检,不会有太大的影响。但是老赵这癌症来势汹汹,我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办了。

于是在老赵的麻药退去后,我和他说了实情。老赵比我想的要坚强。等了四天,老赵的身体有些力量后,我们一起去和医生商量。

医生看着我们,也没有说太多的话,只说还是做一下化疗吧!

癌症似乎才是更为严重的绝症

化疗两个字听起来很轻松,可其实很遭罪。

老赵一共做了两次,每次一万块钱。钱倒是次要的,老赵每天都要呕吐,而且开始掉头发,同时嘴里都溃疡了,根本吃不下东西。

可就算这样,老赵看到我每天都陪在他身边陪着他,实在也有些不放心,还叮嘱我,不要忘记吃药。这让我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老赵做了两次化疗之后,嘴里溃疡的厉害,根本吃不下东西。

他对我说,他不想做了,想回家,如果这样活着的话,真的是生不如死了。我知道老赵说的是心里话,但一听这话,我的眼泪就有点止不住了。

老赵和我的共同点是虽然工作普通、收入不高,但都喜欢享受生活。

这或许是我们两个都得病的原因吧:难免有些时候就会忘乎所以。比如和别人激情忘记了保护自己,比如他喜欢喝酒却不懂得节制。

老赵问医生,“如果不治了,还能活多久?”医生有些惊讶地看着我们,“你俩想好了?”估计医生也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我点点头,“人活一辈子,还是多开心一些吧!”老赵后来跟我说,与其那么痛苦的化疗,拼不到一半存活的可能性,还不如舒舒服服地等待死亡。

听他这么说,我心里有点难受。我想到了自己,我也是一个病人,如果癌症能像艾滋病一样治疗就好了,只需要吃药,就不会减少寿命,或者只减少一点点寿命。

接下来的日子,我停止了工作,决定好好陪老赵走完剩下的几个月。按照医生的说法,他最多还有四个月。

我们第一次正面谈艾滋病这件事

那段日子,我们又回到了初恋时分一般,每天都早早地上床躺下,睡不着就聊聊天。我们会聊起很多以前的事情。

最后终于不可避免的聊起了艾滋病,但老赵始终没有问过我到底是怎么感染的。或许这样的事情也不需要说明白,毕竟感染的途径也就那么几种。

但我们聊到了吃药这件事,老赵对我说,“我看你刚开始吃药的时候总也睡不好。”

我跟他说,“现在睡得好多了,有时候醒了,听见你打呼噜,我也能很快就睡着。”

老赵笑了。这是自从他得知自己得了癌症后,久违的笑,“这么说我还有点作用。”

没想到,老赵接下来劝我换药,“你可以换更好的药。我跟朋友打听过了,现在自费药也不是很贵,一天就一片,比你现在吃的强多了!”老赵的话让我特别惊讶。他什么时候知道这么多?

那几天我也想过,如果老赵没有得癌症,他会跟我谈这些吗?

按照他的性格,从我感染之后,他从来没跟我正面谈过艾滋病这件事,但是这一次,他劝我,我也走心了。我看了一下自费药物的价格,对我来说还是有些贵的。

那些天里,我除了经常做饭给他吃以外,还带着他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转悠,只要是他想去的地方、想吃的东西,我们就去。

记得一次下大雨,老赵忽然想吃鸡架喝啤酒,可是雨实在太大了,我问他,你怕不怕感冒?他就笑了,我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感冒。

现在回忆起这一幕,还是感觉特别……难忘。

也就是在这一次大雨吃鸡架之后,老赵跟我商量,我把这套房子过户给你吧!我知道这是早晚的事,可如果老赵不提,我也不能提。

老赵对我说,你买的房子我不管,我的这个房子要给你,我也不能给你留下什么,就这么一套房子而已。而且有了房子,你也心安,将来要是换药,也不用太担心价格。

就在老赵跟我把房子过户后,他好像完成了一件特别重要的事情,整个人都放松下来。随着他的放松,似乎生命也开始进入倒计时。

最后,老赵比我先走了

我说不好从什么时候开始,也许是7月中旬,也许是快到8月的时候,他每天都在睡觉。

那个时候我有些担心老赵了,他总是昏昏沉沉的。

我去医院问了给老赵动手术的医生,医生给我开了一些吗啡,叮嘱我如果他觉得很疼,就吃一些。

可老赵并没有像医生估计的那样很痛苦,反倒是在睡了几天之后开始排肠子。

他昏昏沉沉的时候,就会拉在床上,而且会拉很多。那个时候老赵已经不怎么吃东西,但在三四天的时间里,他每天都要拉一次,我就给他收拾。

那时,我们的一些共同的同志朋友知道了老赵这个情况,可也只是打电话过来问问。我也没让他们来,来了也帮不了什么忙。在老赵接下来有限的时间里,我还是想和他单独度过。

8月中旬的一个黄昏,老赵忽然醒了。

他看着玫瑰色的天空,开口问我,几点了?我说快六点了。

他努力笑了笑,将来你要找一个比你年龄大的、不要找结婚的,你要好好的。

我拉着他的手,我要哭了,可我不敢哭,我不想在他有限的清醒时间里哭出来。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里,他又睡着了,看着天色暗下去,我开了灯。又过了一会,我忽然听到老赵用力的喘了两口气。

然后,一切安静了。

转自淡蓝公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