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通说罢,缓步来至海腾图近前,眼望脚下四块碎石,右足一搓一挂,其中一块已落掌中,看去拳头大小。行通抬手掂一掂,抬头唤声:“行智!”
庄黎此时出定未久,定时觉观犹存影迹,视疾似缓,他人眼目不及之处,庄黎却能。只见行通肘肩未举,手腕微动,大指与四指相对,作一捻转,指间石块即向行智飞出,疾如弹射。
那边行智听闻师兄呼唤,目光虚望行通,身臂松垂,年貌虽小,神情却似渊停岳峙。众人耳中只闻叮当两声,行智右臂已回落身旁,手中宝杵犹自震鸣,循声再看树林深处,冬瓜大小一枚乌钵罗果滚转于地。原来这深褐球果看似普通,却坚如石铁,石中(zhòng)之声如击钟磬,余音回荡。
行通回视海腾图,目露问询之色,见海腾图木然怔住,道:“灵质归化,全身力整,即能力彻稍节,非专练腕力得来。”
一边走回,又望庄黎说道:“灵身成就,则神意独露,不受贪嗔覆盖,身意目手不思而一,暗器准头乃出于此,非瞄香头、打明靶得来。”
回至原位,低头稍作沉吟,回身道:“然打靶、射香、腕力乃至翁施主所谓拉皮绳、举石锁、抖铁枪等质身之功,亦不须废,而练法却又不同,以达质与灵合。只于入门最初,不可立为法则,恐从此不识灵身,永堕旁门。”
“岂只‘亦不须废’,实乃更为紧要。”语声发自庄黎身旁,老和尚此前一直伫立静听,时看天时,听及行通讲至灵质之间,已重灵身开启,然于质身之功言有不逮,方乃发话。
此时天将近午,空解抬手摘去僧帽,走至行通身边,将手中僧帽递与行通。行通双手接过,持于胸前。
空解转身面向海腾图:“中土身学,自紫霞朝以来,太罕、曜睽、越致三朝,多究灵身太过,而研质身不及,执空泥妙,致使只重灵身一悟,而忘质身百炼。以至行者心慕顽空,动辄以此无彼非、拨一切空为是。”
飙龙闻言,面露喜色:“老和尚这句话说至在下心坎。自来中土,途中见闻得遇,每多空士,好像说点什么都是执着,非要这也无有、那也为空才对,就像老和尚所说,此也无、彼也非、一切都空!实在烦人!”说着,不停摇头。
空解往飙龙这边近前两步,笑道:“就如同老衲与我师弟们的法名,都以一个‘空’字为记。”
飙龙一窘:“这个,这个在下倒真不曾想到。”
空解稍一正容:“中土拳学,其本在于一空,但这个空却不是一切皆非,相反,它是悟了(liǎo)身心那一刹那后的一切本具。法界森罗万象,由人不悟,所以不有;刹那体空,当下万法流显,才是空的功德。”
庄黎听老和尚一语,心一恍惚,又要融入方才的定境,忙提起思意,问道:“师伯之意,若观于拳学,‘刹那体空’,当是灵身开启;‘万法流显’,则为质身归化。悟灵可在刹那,了质却须终生。晚辈理解可对?”
空解道:“一悟便了,再无把捉。”
庄黎心念猛一回头,四野如同暗夜电光。原地合掌一躬,再直身时宛若梦觉。
空解眼光掠过众人,远视天际,轻声说道:
“触犯即中,力透敌背五尺之外,此击打之学,生死之间用之;
“沾衣即出,发人有如挂画,此发放之学,游戏之间用之,为取一笑;
“沾连粘随,再无抓拿搂拨之手,此控制之学,为临战最常之用;
“神光笼罩,使敌不战服膺,此拳学之大成;
“无声而化,和光同尘,此拳学之究竟;
“彻了于人我则启灵身,细密于人我则圆质身,此拳学之关钥。相较于彻悟,圆成更为细腻艰难。”
青纾禀手问道:“大师,中土与我叠域,都有灵质二身之传,不知是否此即‘原传承’?”
空解目光收回,苍眉下神光扫一眼青纾,答道:
“人身之内自有灵质二身,非关传承。
“灵质二身,此土兰域修士唤作细身、粗身,罔域唤作软身、硬身,戕域道人唤作阴肉、阳肉,翁施主所居简域,有隐者唤作神用身、意使身。
“叠域国土,与中土非遥非近,不可以里程计,其众生即唤二身为灵、为质;
“身界中另有国土名为裹域,非在叠域之外,非在叠域之内,与叠域互在互融而不相见,其众生唤二身为心身、脑身;
“如此,袤域众生,唤作随心身、随意身;葛域众生,唤作情领肌、意领肌;悭域众生,唤二身为肉、为肌。
“此土藕丝中有广域,一毛之端即有八十亿四千万众生腾挪,傲游太空,膜扪日月,其中众生,唤二身为精妙身、粗劣身;
“此土日月,又在他世界藕丝毛端之中,其世界名为丝域,其中众生,唤二身为圆身、方身;
“离此往东南方,过五十一重国土,有东土,其中众生,唤作随神肌、随意肌。
“旃檀子大士虽作《法界颂》,略示身、命、识三界九百九十九域,只为一菩萨神通所能至处,然法界重重,其土其域非以数计,重重不尽。
“而二身之合,在悟一空。空非另有一物异于他物而独在,实是遍一切当体为空。即此森罗万象,无不为空,所谓‘解空者无空想’。如此灵身可悟,质身可归,无需造作。”
老和尚转身对庄黎言道:
“非是实有,故说‘如影’;幻化动转,故说‘如梦’。
幻有非假,故‘何幻’;即真非真,故‘何真’。
此土非离,故‘非出’;彼界非近,故‘非入’。
不执定中之有,故说‘何定’;不局觉中之幻,故‘何觉’。”
说罢,转身仰视林外塔顶,合掌于胸,微笑闭目。
庄黎见老和尚良久不动,九僧各置手中之物合掌跪地,低诵梵咒。庄黎与翁长喜对视一眼,两人来至空解身旁。见老和尚苍眉倾倒,鼻间玉柱下垂,面含笑意,已然圆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