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路过一处小公园，孟丽珍被跳放羊舞的人群吸引。她驻足观看，只见十几个与她年龄相仿的中老年妇女踏着节拍，转身，走步，动作诙谐俏皮。
尤其是做“甩鞭”动作时，人群爆发出欢快的笑声。孟丽珍看得出神，她在想，以后是不是也要加入进来，正式拉开“我的时间我做主”的退休生活。
孟丽珍刚参加完单位为她办的荣退会，此时她怀里抱着的鲜花还是工会主席亲手递上的。仪式结束后，本来单位要安排车送她，被她婉拒了，说要走一走看看风景。
其实，是她心情太复杂。朝九晚五三十载，这份后勤工作，她曾多次感觉到厌烦和疲惫，也曾几次跳槽想找到更广阔的天地，后来干到麻木。
真到退休这天，工会主席找她谈话，按照单位规定，年满五十要走内退。她终于可以休息，不用再每天奔波，可以全心全意照顾老秦和考研的女儿蓓蓓。可她心里竟然虚得踏不着底。
她竟然不知道明天该干什么，不管承不承认，她是不甘的。以她的能力，若不是被琐事缠住，她不会是目前这个状态。
唉，孟丽珍不由自主叹气。这时，队伍里有人看见她，退出来小跑到她跟前，是贺晓英，以前的老同事，她比孟丽珍早退一年，俩人在单位时就要好。
现在更不一般，贺晓英的儿子鹏飞貌似在和蓓蓓谈恋爱。她没正式问过蓓蓓，年轻人的事情变数太大，对这事她不置可否。不是鹏飞有什么问题，是孟丽珍觉得时机不对，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不能因小失大。
贺晓英看见她怀里的鲜花，笑呵呵问：“你也光荣了？”孟丽珍没好气地白她一眼。
贺晓英明白她心思：“行了，别烦了。告诉你个好事，保准你听了拍巴掌说退了好。听好咯，你闺女蓓蓓，我未来的儿媳妇，有了！哈哈！”
“有了？有什么了？”孟丽珍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02
贺晓英笑得眉毛飞舞：“还能有什么，怀上啦，我大孙子。啊，对，也是你大外孙。你说巧不巧，我正好闲在家，你恰巧也退了，让俩人赶紧结婚。有咱这俩妈托底，蓓蓓肯定给我们家生个大胖小子，啊不，大胖丫头咱也照样稀罕……”
孟丽珍脑瓜子嗡嗡响。贺晓英的喜悦像一根刺猛地扎向她的心尖，她疼得一哆嗦，胸口憋涨得难受。她不再理会贺晓英，扭身回了家。
进门第一件事，孟丽珍摸出电话打给老伴老秦和蓓蓓，让他们赶紧回家。蓓蓓在那头嘟囔，孟丽珍吼：“立刻！马上！”
二十分钟后，老秦和蓓蓓坐到孟丽珍对面，爷俩面面相觑，搞不懂今天她又发什么邪火。
孟丽珍盯着蓓蓓瞅，小腹平坦紧实，再看那张小巴掌脸，还是花一般娇嫩。她才23，怎么就……孟丽珍一阵阵心烦。
蓓蓓被盯得发毛，嘟起嘴抱怨：“妈，人家正忙呢，你一个电话喊回来，还不让人发表意见。您可越来越霸权了哈，慈禧都快成您姐了。”
“少胡说八道。”孟丽珍盯着蓓蓓肚子开门见山问：“你那儿，到底怎么回事？鹏飞他妈说，你们俩那啥，有了？是真的吗？”
蓓蓓腾一下红了耳根，求助的目光投向一旁呆坐的老爸。老秦也懵了，这个消息的突然性和刺激度，完全超出他在赶来路上的各种猜测。
看蓓蓓那样，孟丽珍再也摁不住心头那簇火苗，她猛然站起指着蓓蓓斥道：“秦蓓蓓，你最好老实交待！”
蓓蓓正待答话，突然哇一声捂住嘴奔向卫生间。孟丽珍跌在沙发上，心里那个痛啊。
蓓蓓是她的心尖尖，是她的骄傲。襁褓里的万般照顾就不提了，从蓓蓓幼儿园起，孟丽珍就掏出全副心思培养她。她喜欢芭蕾，孟丽珍不满足文化宫的“大锅饭”，风里雨里整整八年接送蓓蓓拜师学艺。
蓓蓓上小学了，天资聪颖，家长会老师讲要好好培养。孟丽珍格外上心，想办法找各种教学资源，生怕没尽到责任，耽误资质这么好的孩子。
尽管高中阶段，蓓蓓一度叛逆得厉害，对她这个妈的管束也十分抗拒。但这些坎好在都度过去了，高考时蓓蓓不负众望，考上一所985。
孩子一直很上进，现在正备考本校的研究生，竞争很激烈，她正打算好好为她补身体呢。
03
可孟丽珍万万没想到，蓓蓓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怀孕。她怎么会犯这种低级错误，太幼稚。看来一场皮肉之苦是免不掉了。
她不能放任不管，影响闺女的大好前程，任由自己多年的精心培养付诸东流。
蓓蓓从卫生间出来，孟丽珍沉着脸说：“明天去医院。”然而，蓓蓓神色平静地回答，她确实怀孕了，已经快满三个月。她和鹏飞商量过，立刻结婚留下宝宝，毕竟是一条小生命。
孟丽珍急了：“那你自己呢？你不考研了？你不是说考研是第一步，下面还要读博的吗，你不是早就立志要做法学博士吗？退一万步讲，就算你不稀罕什么硕士博士，总得找着工作稳定下来，才能考虑这些事情吧？”
当妈的急出一头汗，蓓蓓却不为所动：“考研还是要考的，可以晚一年再考啊，或者怀着孕也可以参加考试。考得上大不了休学一年呗，现在好多人带娃上学呢，制度也支持……”
“支持个屁！”孟丽珍忍无可忍：“你知道生个孩子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当妈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你就和屎尿屁脱不开干系了。孩子哭了饿了尿了，你管不管？孩子生病你管不管？还有，你要复习，孩子晚上跟谁睡？”
孟丽珍抬手制止蓓蓓的反驳：“别说指望鹏飞，他也还是个孩子呢。也别说有鹏飞他妈有我，有谁也代替不了亲妈。有个孩子拖着你，你还怎么考试，还怎么成长，又何谈好的发展？有我这前车之鉴，你还看不明白吗，当年要不是我……”
“当年要不是怀了我，您早就脱产学习去了是吧，回来就提中层，也不至于眼看着别人顶替你去，能力不如你的一个个都爬到你头上。
妈，这些话您没说腻，我听都听腻了。我知道您不甘心，可您怎么就不从自己身上找找原因呢，您工作三十年，要说其他机会一点没有，我还真不信。”
果然最了解的人下刀最准。女儿的话如一把把小刀嗖嗖戳向孟丽珍最敏感的神经，她“你你你”喊了几声，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任凭蓓蓓穿上外套扬长而去。
04
一夜无眠。
第二天，孟丽珍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给医院妇科工作的大表姐打电话，预约上手术时间，然后联系蓓蓓。刚开始还打得通，响过几次后，对方干脆关机了。
孟丽珍只觉得左心窝一阵一阵抽疼。连续几天失眠，她终于沉不住气，拽上老秦去贺晓英家。
去之前，孟丽珍打算好了，她就是要和贺晓英摊牌，让他们家打消念头，若是贺晓英不配合，她也不怕翻脸。
她不能放任蓓蓓放着前程不顾，过早扎进琐事堆里，跟她一样没等绽放呢便熬成黄脸婆。闺女还小想问题天真，她可不糊涂，她得替自己闺女把好人生大方向。
那贺晓英什么样她最清楚，上班时她就得过且过混日子，胸无大志，小富即安，最热衷研究菜谱和八卦是非。这样没水准的妈，能教育得出出息孩子吗？做梦吧！
进得门来，贺晓英一家正在吃饭，鹏飞也在。看见孟丽珍两口子上门，贺晓英本就显大的嘴，快要咧到耳根后。她一边让座，一边手脚麻利地拿出碗筷。
老秦瞅一眼老婆，嘴上客气道：“那个，亲家母，啊不，鹏飞他妈，别忙活……”下半句被孟丽珍一记眼刀斩了回去。
鹏飞忙过来沏茶，孟丽珍阴沉着脸不说话。两家人坐定，一片尴尬的静默。
最后，鹏飞绷不住，咳嗽一声说：“孟姨秦叔，我知道您二老今天是为啥来。首先，我要向您二老赔罪。蓓蓓的事，都怪我，我比她大，是我没保护好她。
至于孩子，我充分尊重蓓蓓意见。生或不生，她说了算。蓓蓓也找我商量过，看她意思是……想生，毕竟，毕竟是我们俩爱情的结晶。”
05
孟丽珍脸色更难看，鹏飞忙起身从包里翻出个东西塞她手里：“孟姨，这是我工作两年攒下的，不多，12万，都在这了，我全给蓓蓓。还有，还有我设计的项目获了省奖，完成后还有一笔奖金。您二老放心，我一定会加倍对蓓蓓好的。”
贺晓英适时接话：“老孟，我知道你望女成凤，当妈的都一样，我也希望孩子们发展得好。可娃来都来了，咱总不能拒绝他（她）加入咱这个大家庭不是？
你看你又要急，蓓蓓和鹏飞结婚，婚房我准备好了，她爱住就住，不爱住住家里更好，我一日三餐指定好好伺候，生了娃不用她带，保证不让她受半点委屈。”
孟丽珍鼻孔出气：“说得轻巧！受罪的是我闺女，耽误的也是我闺女，难道我辛辛苦苦培养个重点大学高材生，是给你们家传宗接代的？”
贺晓英递上一杯水笑呵呵说：“老孟，我说句实话你别不爱听。蓓蓓和鹏飞都是成年人，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和主意。你说咱们这些长辈啥时候说了算过，咱们还能做点啥，不就剩背后支持了吗。
蓓蓓生了娃，想不想继续念书全由她。她不考，我支持。她考，我立马顶上没二话！鹏飞，我，还有他爸全是蓓蓓的后盾。”
“还有我，我也是后盾，我这还是亲的嘞。”老秦的话惹得几个人呵呵笑。
孟丽珍脸色僵硬，贺晓英的弦外之音她岂能听不出，人家表达的很明白，俩孩子恋爱是你情我愿，生孩子也是自己做主，你自家闺女乐意的事找人男方还真没啥立场。
孟丽珍讪讪的，再待下去也没啥结果，拉起老秦出了贺晓英家。
06
回去路上，孟丽珍直叹气。老秦劝慰说：“别把问题想那么严重。蓓蓓生娃，也不一定就此改写命运，反过来说，就算他们选择丁克，也未必就能出人头地了。一切还得靠自身努力。
你得这么想，咱闺女她就是女孩子，在职场上天然吃亏，就算现在不生，将来生是不是还要考虑升职啊加薪啊成长啊？那就一辈子不生娃了？儿女大了不由爹娘。就算你好心，也得看人家领不领情嘛。”
老秦说的她早就想过，是实情，可人总要为可能的机会拼一把吧。想她当年，好不容易争取来脱产机会，却被怀孕耽误，过后再也没有了，有也轮不上她。
眼看着别人一个个超过她，做了她的领导，对她颐指气使，天知道她有多失落多后悔。
蓓蓓从小被她寄予厚望，很大原因是她不想让当年的遗憾在蓓蓓身上重演。想起这些事，孟丽珍又想起蓓蓓小时候，那聪明可爱的小模样，心一下子软塌塌甜丝丝的。唉，子女就是父母的债。
她是因为闺女到来错过机会，遗憾过后悔过，可她也不能否认蓓蓓给她带来了巨大希望和很多乐趣，闺女是她生命中最珍贵的存在，没有之一。
那时候她无比纠结时，也是血肉相融的连接让她最终妥协，接受现实。将心比心，如今轮到蓓蓓做妈妈，想必和她当年差不多的心情吧。
罢了罢了，就像老秦说的，女儿的路还很长，咱就做一对“旁观者”，能扶扶一把，其他时间在旁边看着就行了。
07
缓过几天，孟丽珍被贺晓英拽着筹备婚礼，还忙里偷闲被拉去跳几圈广场舞。
那天，孟丽珍正在学一个新动作，蓓蓓打来电话，说她在医院呢，让孟丽珍赶紧过去。
孟丽珍吓得腿都软了，怎么跑医院去了？莫不是熬夜熬坏身子进而连累宝宝？怎么这么不小心？
孟丽珍拖着贺晓英赶到病房时，蓓蓓还在睡。鹏飞在一旁守着，看她们进来，慌忙起身。
孟丽珍急问：“怎么回事？怎么好端端进了医院？孩子没事吧？”
“您别急。蓓蓓没事，刚做过人流，麻药劲还没过呢。”
啊？孟丽珍和贺晓英同时惊叫。这叫什么事，如今年轻人跟闹着玩似的，说不要吱都不吱一声，两个妈满脸惊怔。
孟丽珍是心疼闺女身体，贺晓英则失落与心疼混杂。
08
这时蓓蓓醒了。孟丽珍捉起她一只手嗔怪：“好好的，怎么又不要了呢？也不告诉妈，妈好帮你准备点东西。”
蓓蓓眼圈通红：“妈，又让您担心了。”她说，她本来就对生娃没做好准备，自己也纠结得厉害，可当妈妈表示反对，问也不问就要带她去医院，她那根逆鳞又竖起，推她很快下了决定。
后来一天，她遇到一位师姐，那位师姐在学校时特别优秀，是她的偶像，一直活在师弟师妹的传说中。可惜，她毕业时放弃导师的栽培，跟随男朋友出国陪读。可是在异国他乡很难找到合适工作，只好闲在家里，后面又接二连三怀孕，现如今已经是三胎妈妈。
蓓蓓心有余悸地说，师姐变了，精神气质还有形象与之前判若两人。她看了好吃惊，半天不敢相信这就是曾经那个闪闪发光的女神。她才不要重蹈师姐的覆辙。
她再想起自个妈的话，她承认很现实，却也很有道理，符合利弊权衡。
谁的人生，不是在取舍和权衡中一步步走过的呢？选择就在一瞬间。她还想趁着好时光，多学点东西，多看看世界，多一些成长机会。
孟丽珍把老秦撵回家煲汤，她转身去卫生间打来一盆热水，为蓓蓓擦脸。女儿柔嫩苍白的小脸包裹在她的掌心里，她既心疼又欣慰。
她知道，就算女儿选择另一面，她最终也会心甘情愿支持。天下父母从来拗不过孩子，因为爱是他们的软肋。
现在，蓓蓓选择了当下对她最有利的路，尽管要吃一些肉体苦头，但这意味着她捧在掌心养大的孩子，开始走向成熟了。
她可以做一个“注视者”了，她为此放心，安心。
但愿闺女在她爱的目光里，走得稳一点快一点。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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