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里斯·桑达克的《野兽国》是闻名世界的儿童绘本,首次出版于1963年。它表现了叛逆小孩马克斯面对来自妈妈的管教时内心的愤怒、恐惧等负面情绪以及他所做出的反抗,因真实地反映了孩子的幻想和语言而受到推崇。后来也有越来越多的儿童读物为“不听话的小孩”辩护,提醒大人关注孩子所需要的慰藉与安全感。
实际上,桑达克并不是第一个在绘本中描述叛逆小孩的作者,他曾表示德国儿童文学作品《蓬蓬头彼得》对自己的艺术生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野兽国》插图。
以下这篇文章将比较叛逆小孩文学形象的鼻祖《蓬蓬头彼得》(中国青年出版社曾出版过中文版)和《马克斯和莫里茨》的相同与不同之处,其中不同之处主要是指儿童叛逆形象的不同和被权威惩罚的方式不同。它们都诞生于19世纪中期,其对叛逆小孩子的描述和采用的图像叙事方式广泛影响了后世的创作者。
这两本书已进入公版领域,你可以复制以下两个链接,读到全文。
《蓬蓬头彼得》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12116/12116-h/12116-h.htm
《马克斯和莫里茨》
http://www.davidgorman.com/maxundmoritz.htm
*下文的作者是子葭,她和专栏另一位作者桑霓的专业都是比较文学,“儿童文学通识课”专栏中的文章来自她们在牛津大学做访问学生时上的儿童文学课。每一篇文章都是与教授一对一进行一个多小时的讨论后完成的,经历了大量的资料查阅、找思路和列提纲的过程。包括“童话故事里的人和动物”“童话的改编与流传”“儿童文学如何在电影中呈现”等,探究作品背后的文化因素和它们真正想表达的意义。
撰文 | 子葭
著名比较文学与儿童文学学者杰克·齐普斯(Jack Zipes)认为,有史以来最受欢迎的德国儿童读物排行榜前两名的作品当数海因里希·霍夫曼(Heinrich Hoffmann)的《蓬蓬头彼得》(Struwwelpeter)和威廉·布施(Wilhelm Busch)的《马克斯和莫里茨》(Max und Moritz)。毕竟这两本分别于1845年和1865年出版的书籍也算是德国儿童文学最早期的作品了。通读两部作品,不难发现它们两者之间也有很多相似之处。这两部作品都由童谣化的警示故事(cautionary tale)组成,大量使用押韵的口语词汇和作者的手绘插画来辅助讲故事;它们都以荒诞不经(grotesque)的风格著称,并且似乎总以对故事中叛逆顽皮的小孩子们进行残酷的惩罚作为笑点。
左图为《蓬蓬头彼得》,右图为《马克斯和莫里茨》。
虽然因为以上几点共通之处,这两本书总是作为同类作品被提及,但仔细观察它们对叛逆儿童的刻画,可以发现一个主要区别。
《蓬蓬头彼得》中有坏习惯的孩子们大多数的行为都没有伤害他人的意图(唯一的例外是“残忍的弗雷德里克”,不过他也很快吸取了教训),但布施刻画的主角马克斯和莫里茨却展现出来天然的恶意,频频故意给同村人设置危险的陷阱。霍夫曼笔下的孩子们的叛逆不对他人造成威胁,而布施塑造的小孩的叛逆行为则有明确的目标受害者。通过对比他们笔下叛逆儿童的形象,我们能够发现这两位作家对儿童叛逆态度的理解的不同之处,并更深一步认识到叛逆的儿童形象在儿童文学中出现的意义。
叛逆儿童形象的差异
导致这两部作品中对叛逆儿童形象刻画有所差异的最根本因素是霍夫曼和布施创作时的不同意图。《蓬蓬头彼得》的副标题, “愉快的故事和有趣的图片”,清楚地揭示了霍夫曼的作者意图是娱乐儿童(当然,也要教育一下)。事实上,《蓬蓬头彼得》的原型是霍夫曼在1844年编写制作的一本有五个故事的剪贴簿。这是他送给他三岁的儿子卡尔的圣诞礼物。在制作这本书时,霍夫曼知道他的读者将是一个小孩子,因此巧妙利用了他积累的用故事吸引孩子注意力的丰富技巧。霍夫曼曾经讲到,作为一名资深精神科医生,他经常“临时编造故事,再用铅笔画几笔故事中的好笑情节”,来安抚他那些害怕医生的小病人,帮他们转移注意力。
霍夫曼的经历让他意识到,儿童对故事中戏剧化的情节和人物夸张的行为是很渴望的,但这在他那个时代的儿童读物中是很少见的。于是,他在自己创作的故事中帮助儿童满足了这一需求。他的故事描绘了小孩们常见的不良行为——吸拇指、发脾气、玩火、不吃晚餐等,并使用夸张的手法让这些小孩的叛逆显得更加直接和任性,用幽默的语言着重体现了儿童们的反叛精神。
以该文集中最著名的故事之一《吃手指的康纳德》为例。这个故事直接以妈妈对康纳德的一大段警告开始,要求康纳德在她离开时不要吸吮拇指。而接下来的第二节只有两行:"妈妈几乎没有转过身来,拇指就伸了进来,唉!唉!"没有任何犹豫,康纳德在母亲转身的瞬间就违背了她的命令。作者简洁的语言也迅速将读者的注意力引向了儿童坚定的反叛行为和其迅速的施行。
《蓬蓬头彼得》里的一个故事:《吃手指的康纳德》。
在《马克斯和莫里茨》中,布施表现出来的儿童的叛逆行为则属于另一个层面。与霍夫曼相反,儿童并不是布施的目标读者。由出版社的儿童读物部门来出版这本书并不是作者的原意图,而是布施的出版商卡斯帕·布劳恩的决定。布施原本是想在《讽刺周刊》上刊登这个故事,因为他创作《马克斯和莫里茨》的原因,正是为了讽刺当时可怕的社会状况。
“在19世纪60年代,来自贫穷的农村地区的人们大规模地移民到美国,在那边做工。然而他们却把自己的小孩留了下来。因此,有成千上万的孩子四处游荡,他们中的一些人靠偷窃食物生存,就像马克斯和莫里茨一样。”威廉·布施的传记作家伊娃·魏斯韦勒这样解释说。
社会乱象往往是由成年人造成的,但最后受到影响最大的却是儿童。因此,故事中马克斯和莫里茨的叛逆可以被解读为这些被遗弃的孩子的一种对社会与成年人的报复。他们用暴力扰乱了大人们的生活秩序,在整个村子里制造了严重的麻烦:他们杀死并偷了一个寡妇的珍贵的鸡;对裁缝进行恶作剧,使其差点淹死;在他们老师的烟斗里装上火药,导致他被炸晕,头发和皮肤也被烧掉;还从面包师那里偷了椒盐饼干。
这些对比体现出,霍夫曼和布施笔下两种叛逆的小孩形象具有不同的现实意义。霍夫曼刻画的淘气包们让小读者更易代入,展现的是小朋友们日常生活中面临的行为问题,并以这些夸张的故事对他们进行警示教育;而马克斯和莫里茨与现实中的叛逆小孩们相比行为则过于极端,却是当时社会问题的缩影。
《马克斯和莫里茨》里被炸晕的老师。
对叛逆行为进行惩罚的权威形象差异
上文对两位作者创作动机的讨论解释了他们笔下截然不同的叛逆小孩形象塑造背后的主要原因。而这两个故事中儿童的对立面——压制他们的叛逆行为的权威形象,也有很大不同。
在《蓬蓬头彼得》中,执行最后对叛逆行为惩罚的权威代表并不总是成年人,而更可能是一种神秘的“自然力量”,代表着这样的惩罚是不良行为产生的“自然结果”:残忍的弗里德里希被狗咬了,玩火的哈里特烧死了自己,不肯吃晚饭的卡斯帕饿死了,走路不看路约翰尼掉进了湖里,最后,非要大雨天出门的罗伯特被大风带走了。
由此可见,尽管故事中的惩罚可能是暴力残酷的,而且与孩子们犯的错相比过于严重了,但霍夫曼的目的不是在儿童和权威与规则之间制造冲突。学者们认为,《蓬蓬头彼得》是一本“文明准则之书”,强调了孩子们学会自我约束,对他人保持尊重和宽容的价值。这些故事的目的是以幽默的方式引导孩子们解决不好的行为问题。
在《蓬蓬头彼得》中,走路不看路的小朋友收获了鱼的嘲笑。
与之相反,《马克斯和莫里茨》的故事则立足于以马克斯和莫里茨为代表的叛逆的孩子们与作为权威的成年人之间的对抗。值得注意的是,故事中的每个成年人都被赋予了特定的社会或人际关系角色:裁缝、教师、面包师、农民、磨坊主、无处不在的寡妇和远方的叔叔——在当时,每个像故事里所描绘的德国农村中,你都能找到这些角色,他们对于村庄的运作是必不可少的。考虑到原作者的讽刺意图,很显然,马克斯和莫里茨不分青红皂白的攻击不是针对某个人,而是针对整个成人社会与社会结构。
在故事中,大人们很快就进行了反击,而且很明显他们的力量在孩子们之上。面包师将男孩们裹入面团送入烤箱烤制;农夫抓住了马克斯和莫里茨,把他们送到磨坊主那里,而磨坊主则把他们磨成了谷物大小的碎片。在最后一幅画中,读者目睹了男孩们的残骸被两只鸭子一点点吃下肚子。与霍夫曼作品中孩子们的命运不同,马克斯和莫里茨的死是大人们的暴力行为的结果。
在《马克斯和莫里茨》中,两个顽皮的孩子变成了鸭子的饲料。
在故事的结尾,布施通过展现大人们对两个孩子的死亡的冷漠——甚至可以说是满足——进一步强调了当时社会对儿童的冷酷无情:“在村子里,没有一句话,也没有一个迹象,表达出悲伤......只有一片心满意足的喃喃自语:‘赞美上帝!小镇终于摆脱了他们的无赖行为!’”——布施不仅在叛逆的孩子和权威人士之间建立了对立,而且还故意把后者描绘得更加恐怖与暴虐。
两本书的图像叙事
对后世的童书创作产生了重大影响
尽管这两本书中对叛逆儿童和权威人物的描写存在重大差异,但《蓬蓬头彼得》和《马克斯和莫里茨》仍有一个最重要的共同特点,即在故事的叙述中融入,甚至突出图画。在比较这两本书时,《欧洲儿童读物三百年》的作者贝蒂娜·赫里曼(Bettina Hürlimann)指出:“文字,虽然也极出色,仍然只是作为辅助。两本书有着极强叙事性的插画完整地讲述了所有故事,几乎不留间隙。”
霍夫曼和布施很可能同意这一说法。霍夫曼曾经表示过,如果没有这些插图,任何警示故事都不会对儿童产生任何影响。他在自传中写道:“孩子们仅仅通过眼睛来学习。而眼睛只负责呈现他们所看到的东西,不预设任何道德规范。”(仿佛在说小朋友们不动脑子。看到啥就是啥了。)
布施在描述他创作《马克斯和莫里茨》和后续作品的过程时也说过,“首先,我创作出画面,然后我把图画放在那里,为他们配上文字。” 的确,正如赫里曼所指出的,在这两本书中,文字与图画的重要性似乎颠倒了。作为最早期的儿童读物,《蓬蓬头彼得》和《马克斯和莫里茨》采用的文字与图像结合的叙事方法对后来世界各地的童书产生了重大影响。
上文总结的这两部作品中叛逆儿童和权威形象的差异,在观察故事中的插画时也很容易得到证实。在《蓬蓬头彼得》的插图中,儿童是毋庸置疑的中心角色,他们的行动也被画面生动地表现出来。即使故事中提到了作为权威的大人形象,这些人物要么在画面中完全消失(如《哈里特和火柴》故事中的妈妈和护士),要么看不到脸(康拉德的母亲虽然在故事中出现了两次,她的正脸也只在一张图的边缘出现过)。
在这样的设计之下,霍夫曼进一步减少了大人和叛逆孩子之间的对抗张力,将故事的重点放在孩子和他们的行为上。他的图画将日常生活中的戏剧性瞬间在小读者眼前以鲜明和容易理解的形象上演,吸引了小读者的注意力,使他们通过感情上更投入,从而用书中不听话的小朋友的悲惨下场使警示故事发挥功能。同时,笔者也同意赫里曼的观点,即霍夫曼夸张的卡通化插图帮助将一些儿童可能会感到恐惧的暴力描写的潜在危害降至最低,并认为这样的说法也适用于《马克斯和莫里茨》。
《蓬蓬头彼得》里的故事《哈里特和火柴》:没有大人,但猫猫的戏份要安排满。
然而,正如我们之前讨论的一样,在《马克斯和莫里茨》中,大人作为权威形象在故事中也占有重要的一席之地。这种重要性划分在图画中体现得很明显——在大多数故事中,布施对成年人的描绘占据了一半甚至一半以上的插图,以至于在第一个故事中,马克斯和莫里茨从头到尾都没有正脸出现,只有他们的脚短暂地出现在一个画面中。
马克斯和莫里茨顽皮的脚。
布施并没有打算为儿童作画,也并不鼓励小读者通过图像对马克斯和莫里茨以及他们的行为产生认同感。擅长讽刺画的布施更希望读者从男孩子们调皮捣蛋的行为,以及成年人们傻乎乎地踏入儿童们设下陷阱时的狼狈中感到一些幽默。他的插图再次证明,《马克斯和莫里茨》并不是一场对儿童道德的说教,而反映了儿童与社会权威对抗的过程和他们不可避免的失败,以此揭露出当时社会中严酷的儿童生活环境。
在这个恶作剧中,公鸡和母鸡们吃了被线牵着的面包后扭到一起。
开启了儿童文学中
更有趣、更真实的儿童形象
这两本书的出版已经过去了一个半世纪,霍夫曼和布施所塑造的叛逆儿童的形象留下的文化遗产仍然耀眼。作为一名专业艺术家,布施的《马克斯和莫里茨》获得了巨大的成功,甚至为他奠定了现代漫画“教父”的地位——鲁道夫·迪尔克斯于1897年为美国《幽默大师》创作的风靡一时的连环漫画Katzenjammer Kids(中译:《顽童班》或《捣蛋鬼》或《吵闹的孩子们》)就是以《马克斯和莫里茨》的故事为原型。
主角弗里茨和汉斯的设定是日耳曼人,他们对一切权威大人进行反抗——从他们的母亲到学校检察员。反映社会现实的《马克斯和莫里茨》的问世的确对漫画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漫画这种艺术形式至今也仍然擅长融入社会议题,以讽刺又幽默的的态度拷问社会现状,在所有年龄段的人中都很受欢迎。这大概也是布施所希望看到的。
漫画《顽童班》。
不过,如果从评价儿童文学的角度考虑这两个文本中的叛逆儿童的性质,笔者想对霍夫曼和他的《蓬蓬头彼得》给予更多的赞美。在他还没有打算出版这本书的时候,他就已经决心在这本儿童读物中加入一点反叛精神(尽管作为警示故事,它仍有明显的说教性)——霍夫曼不喜欢干巴巴的教育小册子,也不赞同故事中千篇一律的幸福家庭与毫无深度和活力的乖小孩形象,然而当时的德国书店正是依照这两个特点选择对儿童区的书籍的。因此,霍夫曼自行创作了以淘气叛逆的孩子为主角的童书,展示小读者有认同感的现实生活中的日常问题,又赋予这些问题幻想中的解决方法。
正如《蓬蓬头彼得》的研究者梅特卡夫所总结的那样,霍夫曼创作的童书“引入现代儿童读物的两个基本概念,即儿童取向(关注儿童读者的心理发展)与高娱乐价值(关注儿童读者的欲望)”。一百多年后,美国图画书艺术家莫里斯·桑达克继承了霍夫曼的理念。
在1978年的一次采访中,桑达克承认《蓬蓬头彼得》对自己的艺术生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并称其为“世界上最美丽的书之一”。他自己的绘本作品,世界闻名的《野兽国》也贡献了20世纪最受欢迎的叛逆儿童的角色——一个名叫马克斯,敢于对自己的母亲说“我要吃了你!”的男孩。是父母之爱,或者说马克斯对父母之爱的的信念,把他从狂野幻想世界拉回到那一顿“还热着”的晚餐面前。由于时代的发展,桑达克可能比霍夫曼更懂得如何平衡暴力与温馨元素,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蓬蓬头彼得》的开创性成功,为文学作品中所有叛逆的儿童角色创造了可能性,并由此开启了儿童文学中更有趣、真实的儿童形象呈现。
参考资料:
1.Brooks, Robert C. “The Art of Wilhelm Busch.” The Bookman; a Review of Books and Life (1895-
1933); New York, vol. 22, no. 1, Sept. 1905. ProQuest, https://search.proquest.com/docview/124760434/abstract/25A80D7AC99E4A3APQ/1.
2.Busch. Max Und Moritz. https://germanstories.vcu.edu/mm/mmmenu.html. Accessed 20 Jan. 2020.
3.Hürlimann, Bettina. Three Centuries of Children’s Books in Europe. London, 1967.
4.Lambeck, Petra. “Max and Moritz: How Germany’s Naughtiest Boys Rose to Global Fame | DW
| 27.10.2015.” DW.COM, https://www.dw.com/en/max-and-moritz-how-germanys-naughtiest-boys-rose-to-global-fame/a-18808584. Accessed 20 Jan. 2020.
5.McCort, Jessica R. Reading in the Dark: Horror in Children’s Literature and Culture.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16. Project MUSE, http://muse.jhu.edu/book/58597/.
6.Metcalf, Eva-Maria. “Civilizing Manners and Mocking Morality: Dr. Heinrich Hoffmann’s Struwwelpeter.” The Lion and the Unicorn, vol. 20, no. 2, 1996, pp. 201–16. DOI.org (Crossref), doi:10.1353/uni.1996.0022.
7.Project Gutenberg EBook of Struwwelpeter, Merry Stories and Funny Pictures, by Heinrich Hoffman. https://www.gutenberg.org/files/12116/12116-h/12116-h.htm. Accessed 20 Jan. 2020.
8.Zipes, Jack. Sticks and Stones: The Troublesome Success of Children’s Literature from Slovenly Peter to Harry Potter. Routledge, 2000. ProQuest Ebook Central, http://ebookcentral.proquest.com/lib/oxford/detail.action?docID=15628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