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中国新诗编年》
张清华 主编
出版社:山东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2年1月
2022年1月,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张清华主编的《百年中国新诗编年》(全十卷)由山东文艺出版社出版。“编年”以十年左右时间跨度为一卷,描绘了百年中国新诗起于青萍之末而浩大于风云际会的壮阔进程,共收录1200余位诗人、3000余首中国新诗。“编年”通过大规模的资料搜集、考辨、钩沉、整理和编排,依写作或初发表的时间先后为序进行排列,从而形成一个状貌相对完整、内容相对丰腴的中国新诗地理图志,以努力接近百年新诗真实发展状况的学术体例,呈现新诗创作的丰富性与多元性。《百年中国新诗编年》各卷收录诗歌标准统一,入选内容、编次一仍其旧,以原发刊物为底本,作者修订、校阅、编选本为校勘本,不同版本诗歌改动较大则作脚注,以“编者注”的形式说明。“编年”各卷序言由分卷主编撰写,各卷末按诗歌编录顺序附诗人小传,全集格式统一,另有主编所作全集总序。
全集总序《实验与选择,变奏与互动》从百年新诗的“写作资源与外来影响”“象征主义、现代性与新诗内部动力的再生”“历史与超历史、限定性与超越性”“边缘与潜流,现代性的迂回与承续”“平权与精英,百年的分立与互动”“经典化、边界实验,以及结语”六个问题出发,对新诗百年来的变革动力与内在机制充分探讨。下为总序第一部分节选。
《实验与选择,变奏与互动 ——百年新诗的六个问题》总序
文/张清华
“风起于青萍之末”,这是中国人古老的思维;而从现代意义上,加勒比海上的风暴,据说有可能是缘于一只蝴蝶的翅膀的扇动。这两者的表述虽然接近,但前者显然是神秘主义或形而上学的思维,而后者却是出于科学的推测。
大约在1916年,新诗出现了最早的雏形。在1920年上海亚东图书馆出版的胡适的《尝试集》中,开篇第一、二、五首的末尾落款所标出的年代,是“五年某月某日”,也就是1916年的某个时候。第三、四首没有标出时间,但按照此书排列的时序,大约可推断这两首也是写于1916年。由此我们大概可以得出所谓“新诗”诞生的最早时间。胡适曾言,在更早的1910年之前,自己也曾尝试写诗多年,在美国留学时与任鸿隽(叔永)、梅光迪(觐庄)等人还多有唱酬之作,但大约都不能算是“新诗”了,虽然比较“白”,但在形式上并未有突破。
遍观《尝试集》第一编,所见十四首中,唯有第五首《黄克强先生哀辞》,算是散句凑成,其他篇什基本都是五言、七言,偶见四言的顺口溜,个别篇章如《百字令》算是俗化的长短句。“新诗”到底“诞生”了没有,还不好说。然而,随着1918年《新青年》第4卷第1号刊出了胡适的《鸽子》《人力车夫》《一念》《景不徙》四首,以及沈尹默的三首、刘半农的两首,没人再否认“新诗”的诞生了。若照此说,那么“新诗”诞生的时间点,应该是1918年了。
好坏则自然另说。胡适在《尝试集》之《自序》中,不厌其烦地记录了他的诗所遭到的批评与讥刺,悉数搬出了他之前与任、梅诸友之间的不同观点,且“剧透”了他的《文学改良刍议》最早的出处,是1916年8月19日,他写给朱经农的信中的一段话,所谓“不用典”等“八事”。笔者此处不再做前人都已做过的诸般考据,只是接着开篇的话说,新诗并非诞生于一场多么壮观而伟大的革命,而是一个很小的圈子中的个人好恶与趣味所致;其文本也不是多么了不起的惊人之作,而是一个小小的带有“破坏性”的尝试。连最好的朋友也讥之为“如儿时听莲花落”,“实验之结果,乃完全失败是也”,“诚望足下勿剽窃”国外“不值钱之新潮流以哄国人也”。[1]
何为“青萍之末”?不过是三两私友的唱酬和激发,催生了一种新文体的萌芽,由此引出了一场百年未歇的诗歌革命,这算得上是一个明证了。然这还不够生动,还有更妙的因由——历来读者都忽略了一点,在这篇《自序》中,胡适开门即交代了一件有趣的事情,就是他为什么开始写诗。适之说,他自“民国纪元前六年(丙午)”,也就是1906年开始“做白话文字”,在第二年,也就是1907年开始读古诗,产生了最初的写诗冲动,是缘于这样一个常人难以说出口的理由:
到了第二年(丁未),我因脚气病,出学堂养病。病中无事,我天天读古诗,从苏武、李陵直到元好问,单读古体诗,不读律诗。那一年我也做了几篇诗……以后我常常做诗,到我往美国时,已做了两百多首诗了。[2]
笔者提醒诸君的不是别的,正是适之先生作诗的缘起,是因为——“脚气病”。如果从福柯的角度看,这算是一种看取历史的方法;如果从中国人古老的思维看,便是起于“无端”,所谓“起于青萍之末”的偶然了。
但细想这偶然中岂无必然?如果说旧诗是止于高大上和没来由的“万古愁”,那么新诗便是起于矮穷矬且钻心痒的“脚气病”。这其中难道没有某种寓意,某种“现代性寓言”的意味和逻辑吗?
终于为“百年新诗”找到了一个有趣的起点。胡适所引发的历史转换是全方位的,信息十足丰富。由此开始新诗的道路、方法、性质和命运是对的——虽然我们也会隐隐担心,他随后到美国留学,有没有把这难治的脚气病带给异国的同窗和朋友。
一、写作资源与外来影响:“白话”与“新月”的两度生长
“威权”坐在山顶上,
指挥一班铁索锁着奴隶替他开矿……
最初的尝试是令人疑虑的,由“脚气病”所缘起的白话诗的味道,并不能够“与人以陶醉于其欣赏里的快感”,而仅在于“与人以放胆创造的勇气”。[3]很显然,即便是受益于胡适的放胆所带来的新风的人,也不太愿意承认他努力的价值。但假如我们持历史的态度,就不应轻薄沈尹默、刘半农、康白情、俞平伯、周作人等这些人所做工作的价值。事实上,在《尝试集》中也有着类似《威权》这样的作品,其中的“威权”的意象,被意外而又诗意地人格化了,它坐于山顶,驱役着一群带锁链的奴隶。“他说:‘你们谁敢倔强?/我要把你们怎么样就怎么样!’”这是否是在不经意间,也彰明了诗的品质呢?该诗后来的自注中说:“八年六月十一日夜……陈独秀在北京被捕;半夜后,某报馆电话来,说日本东京有大罢工举动。”这首诗中的信息量显然很大,不只表达了对于统治者的愤怒和睥睨,更关键的是,还显露了“现代诗”惯常的转喻与象征的笔法。《尝试集》中这样的妙笔虽少,但却不是无。
这就涉及新诗最早的关键性“起点”的问题。有人强调了周氏兄弟的意义,朱自清说:“只有鲁迅氏兄弟全然摆脱了旧镣铐,周启明氏简直不大用韵。他们另走上欧化一路。”[4]这十分关键,他启示我们,胡适等人虽属留洋一派,但写作灵感主要却是来自传统古诗的熏染,是从“乐府”等形式中脱胎,故其作为新诗的革命性还是相对保守的;而周作人的《小河》却是起笔于象征主义,是来自西方的影响。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思路,由此我们可以来深入探查一下新诗之诞生,与中外特别是外来资源之间的内在关系。这其实构成了新诗最初的关键的道路问题。
显然,最早的一批新诗作者,主要是来自留美和留日的一批写作者:胡适、康白情留美;沈尹默、郭沫若和周氏兄弟留日;刘半农是先留英后改留法,但他彼时尚未曾受到法国诗歌的影响。如果比较武断地下一个判断,就是这批最早的写作者,尚停留于形式选择的犹疑中,暂未找到一个比较理想的“作诗法”。事实上,包括《小河》在内的写法,基本还是散文化的“描述”。尽管康白情在其《新诗底我见》的长文中,也早已注意到了“诗与散文的分别”,也强调了“诗底特质”是“主情”,但实在说,这并不构成真正的“排他性”,即便白话诗人们意识到了“把情绪的想象的意境,音乐的刻绘写出来”[5],他们作品的质地却仍然难以脱离散文的窠臼。究其实质,概在于其思维与想象的陈旧与匮乏。所以,截至1919年秋,郭沫若开始在《时事新报·学灯》大量发表作品为止,新诗尚处一个“青萍之末”的萌芽状态,“风”并没有真正刮起。
如何评价初期白话诗,包括评价郭沫若,不是本文的意图。此问题见仁见智,实难有定论。笔者想提出的一个问题是,接下来新诗在1920年代的迅速发育,主要是基于两个重要的影响来源,或者说,是由两个不同的背景资源,导致新诗出现了两个明显不同的美学趣味和取向,而这一分野几乎影响和决定了新诗接下来的道路。这两个来源,一个是英美一脉,上承胡适,接着就是留美归来(1925)的闻一多,以及留美始、留英归(1922)的徐志摩,他们构成了“新月派”的主阵容;再一个就是稍后留法归来(1925)的李金发、先留日后留法而归(1925)的王独清,以及留法的艾青(1932年归国)、戴望舒(1935年归国)等,他们所形成的“象征主义—现代派”一脉。夹在中间的,是留日的一批,留日的穆木天,虽然与创造社关系密切,但他主攻的乃是法国文学,所以又比较认同象征主义诗歌。至于创造社的核心成员,郭沫若、成仿吾、郁达夫、田汉等,则基本属于浪漫主义一脉,除了稍晚些的冯乃超表现出倾向于象征派的趣味,其他人基本没有受到现代主义的影响。
这三个阵营,或者说三个文化群落,因为留学背景、所受影响、文化认同、艺术趣味的差异,而体现出了不同的追求,并且显形为差异明显的美学流向,由此构成了新诗发展重要的源流与动力。
……
作者简介
张清华
张清华,山东博兴县人,文学博士,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北师大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当代文学创作与批评研究中心主任,北师大教学名师。兼任中国当代文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作家协会诗歌委员会副主任,中国诗歌学会学术委员会执行副主任。曾出版《中国当代先锋文学思潮论》等学术著作15部,《海德堡笔记》《怀念一匹羞涩的狼》《隐秘的狂欢》《形式主义的花园》《一只上个时代的夜莺》《春梦六解》《镜中记》等诗集与散文随笔集多部。曾获华语文学传媒大奖2010年度批评家奖,《十月》诗歌奖,陈子昂诗歌奖,昌耀诗歌奖等多项。曾讲学德国海德堡大学、瑞士苏黎世大学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