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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者书评|凡事不能过分:读《浪漫主义的根源》

Editor's Note

中国政法大学刑事司法学院教授、教育工作者罗翔老师,长久以来致力于普法教育,并不断鼓励人们思考和阅读:在这个浮躁时代里,沉下心来和先贤对话,用非功利的阅读不断探索自己思想的边界,攀登智识的阶梯。

在这篇文章中,罗翔老师介绍了20世纪英国杰出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家、思想家——以赛亚·伯林(Sir Isaiah Berlin)的著作《浪漫主义的根源》(The Roots of Romanticism)。浪漫主义是对启蒙主义理性思想的反击,也是人类思想史上的一场重大变革。其影响不仅局限在文学艺术领域,还改变了后世很多政治实践。理解浪漫主义,也就是理解一段重要的历史、以及人性自身的发展。

学者书评|凡事不能过分:读《浪漫主义的根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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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赛亚·伯林(Sir Isaiah Berlin)

本月在读的,是一本我推荐过很多次的著作——《浪漫主义的根源》(The Roots of Romanticism),作者是20世纪英国杰出的自由主义政治哲学家、思想家——以赛亚·伯林(Sir Isaiah Berlin,1909.6.6-1997.1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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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Roots of Romanticism

我经常引用的“刺猬与狐狸”的比喻,就来自以赛亚·伯林。

“狐狸观天下事,而刺猬以一事观天下”(“The fox knows many things, but the hedgehog knows one big thing.”),伯林受到古希腊诗人阿尔奇洛克斯(Archilochus)这句诗的启发,将人类的思想家分成了两类:一类是相信非黑即白、非此即彼的“刺猬”,另一类则是崇尚多元主义,坚持自己的观点,但也接受对立立场具有相对合理性的“狐狸”。

作为一名法律人,成为“狐狸”, 对自己的偏见、伪善和盲目保持警惕,在对立观点中探求真相,寻找平衡,是我一直的追求。但伯林能教导我们的,不仅仅只有“刺猬与狐狸”,还有对“浪漫主义”的回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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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Hedgehog and the Fox

《浪漫主义的根源》是伯林在1965年三四月间做的关于“浪漫主义”的系列演讲,他一直准备将其变成文字的著述,完成一本浪漫主义专著。但可能因为他“自由”得太久了,最终对这本精心准备的专著未著一字。

这本书最终是由亨利·哈代(Henry Hardy)将该系列演讲整理编辑而成,他在整理过程中尽量地保留了伯林演讲本身的风格,所以阅读起来的感受,确实像它的简介中所描述的——“伴以伯林特有的雄浑酣畅的即兴风格,是一曲令人魂销神醉的思想咏叹调。”

这本书顾名思义,是对浪漫主义的一次溯源。在书里,伯林并没有对浪漫主义做词典式的定义,而是通过对于事关浪漫主义的种种因素做考察和比照,以探究浪漫主义的影响。

他的探究过程,其实也能更直观地让我们感受到他对于多元视角的重视——绝不肯轻易下定论,在不同的时期、不同的内容下,他对于同一个事件的评价判断可能都是不同的。

浪漫主义萌芽于1790年工业革命的德意志邦联,不仅是对强调理性的启蒙运动的反击,也是“迄今为止西方意识最重大的变革”。

工业革命的蒸汽将世界笼罩在理性的光辉之下,认为科学与知识将使人类认识真理。“启蒙思想家都会接受三个基本假设:所有的真问题都能得到解答,所有的答案都是可知的,所有的答案必须是兼容性的。”

虽然各位启蒙思想家之间有各种各样的小分歧,但他们还是达成了一个共识:

“美德最终在于知识;只有知道自己是谁,知道我们需要什么,知道从哪里获得所需和如何利用所掌握的最佳手段达到目的,我们才能过上幸福的、高尚的、公正的、自由的和满意的生活;所有的美德是互相兼容的”。

也就是说,当时的人们相信万事万物说到底都有永恒的规则,自由与平等相互兼容,公平与宽恕也相互兼容,掌握真理能让所有人幸福,而科学能让我们依着可靠的方法掌握自然的真理。

这种观点不仅盛行于科学和道德领域,也渗透到艺术领域。这从伯林提到的一个生活示例中可见一斑。

如果你生活在18世纪,要去买一只漂亮的银碗,卖家会告诉你说:

“艺术作品的价值在于它自身的特性,在于它之所以是它的那些特性。这些特性包括:美丽、对称、匀称及其他。一只银碗之所以漂亮是因为它是漂亮的碗,具有美丽的性质,无论这种美丽是如何定义的,碗的美丽与制造者无关,与制造碗的原因无关”。

于是你也就不用去看第二家了,因为这只碗已经具有了所有美丽的碗具有的美丽。

这种强调本质的思潮,让画家不再如实地再现事物的真实状态。

雷诺兹(Sir Joshua Reynolds)是18世纪最具代表性的主流美学理论家之一。他就说过“画家依照自然矫正自然,依照自然的完美范型矫正自然不够完美之处”,所以他画的人物都很完美,他笔下的人物都经过画笔的PS。

“如果亚历山大大帝不巧是个矮个儿,我们也不该照实描绘。贝尔尼尼就不该让大卫王咬着下唇,因为那是一种小家子气的表情,不合大卫王的君王身份。如果圣保罗长得很猥琐——据我们所知,他的长相的确如此——拉斐尔没有如实描画,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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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诺兹(Sir Joshua Reynolds)自画像

18世纪无疑是科学取得辉煌胜利的世纪,同时,“过分的理性主义使得人类的情感受到阻碍。在此情形下,人们的情感总要以某种别的形式爆发出来”。

伯林心目中的浪漫主义之父应运而生,一个是赫尔德(德语:Johann Gottfried Herder),一个是康德(德语:Immanuel Kant)。他们为“世上存在着全人类都会为之奋斗的共同理想”“存在着解答人类难题的终极答案”的“永恒的哲学”带来了一次全新革命和颠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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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ohann Gottfried Herder

德国哲学家、路德派神学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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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manuel Kant

德国哲学家、作家,德国古典哲学创始人。

伯林的演讲声情并茂,整理后的文字也颇有文采,很多比喻和举例都精妙绝伦,比如上述的买银碗的故事,如果你遇到的是德国浪漫派赫尔德,他可能会告诉你另一种看待艺术作品的方式:

“艺术作品是某人的一种表白,一件艺术品就是一个人向其他人表达他自己的声音。”

“一只银碗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创造者的生活态度的一种表白。”

“当我们欣赏一件艺术品时,我们就是在与创造者发生某种接触,它在对我们说话”。

所以我们要想象古希腊人的生活方式,才能真正欣赏到古希腊艺术品的美丽。

有趣的是,康德痛恨浪漫主义,痛恨放纵和幻想,痛恨夸张和混乱,却被伯林视为浪漫主义之父,多少还是有点讽刺。就连康德自己也没意识到的是,他所主张的道德哲学让他成为一位拘谨的浪漫主义者。

他主张对人内心和道德生活的关注、强调人有自由选择的意志,甚至是最早提出“剥削是一种罪恶”的人,他让我们从抽象的人看到了具体的人,也就看到了每个个体的差异与不同。我很矮就是很矮,你不需要把我画成标准身高,甚至这种“标准”也值得怀疑,多高算高,谁来决定标准。

这场浪漫主义变革与“艺术”关系紧密,“我们完全可以肯定浪漫主义运动不仅是一场有关艺术的运动,或一场艺术运动,而且是西方历史上的第一场艺术支配生活其他方面的运动,一场艺术君临一切的运动。在某种意义上,这就是浪漫主义运动的本质。”

而这次变革也不仅仅与艺术相关,“浪漫主义”将人类从单一的永恒思想的禁锢中解放出来,“今天的很多现象——民族主义、存在主义、仰慕伟人、推崇非人体制、民主、极权主义——都深受浪漫主义潮流的影响,这种潮流流布甚广。就此而论,它并非是一个与我们时代毫无干系的主题。”

在柏林看来,浪漫主义的思想,是相信规则必须打破,人只有突破规则的紧身衣,人才能获得最终的解放,获得自由。仅仅拒绝规则也是不够的,因为拒绝会带来另一种保守,拒绝规则本身会成为一种新的规则。但规则必须被彻底破除。

浪漫主义可以说是对启蒙时代以来曾作为思想主流的理性主义传统的反叛,但这些看似打破了一元论,更多元与自由的主张,当它发展到巅峰的时候,就开始步入了极端与疯狂,正如它后期在政治上的继承人——法西斯主义。

毕竟,浪漫主义从逻辑结论来看,的确会以某种精神错乱告终。

伯林对于浪漫主义的考察,始终在深刻地提醒着我们:

人与社会始终存在着一些无法被理念和思想颠覆的基本价值,而这些价值也必然会共同地存在于世界上,往往是那些善良的愿望和对于“最优选择”的追求,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

崇尚自由,反对一切束缚和专制的浪漫主义发展到最后,不仅在逻辑上让自己走到了死胡同,它因自由之名而摧毁的规则,反而造就了更大的不自由。

当然,《浪漫主义的根源》并不是对于浪漫主义的批判,在伯林的洞察里,浪漫主义对于传统一元价值的摧毁、对于思想不兼容性的体认、对于任何试图对概念提出“唯一解”而产生的灾难后果……都是浪漫主义对于后世重要的馈赠。

你可能时常有这种困惑,我们到底要选择哪一种哲学来指导生活,浪漫主义是不是比启蒙思想更先进?

我想书中的一段话或许能带给你启发:

“我们是两个世界的后代。一方面,我们是浪漫主义的继承人,因为浪漫主义打破了迄今为止人类以各种方式奉行的那个单一模式,即永恒的爱智慧。我们是某种疑虑的产物——我们无法说得清楚。我们重视结果,也重视动机,在这两者之间犹豫不决。然而,凡事不能过分。”同时“我们仍是某种齐一传统的成员,只是,我们现在可自由地游移于其中,我们能包容的事情前所未有地广泛”。

21世纪的我们,是若干个世界的产物,享受着若干种学说的馈赠,面对的诱惑可能也比18世纪的人们要多得多。

我想我们不用太害怕和太纠结,是选择做“狐狸”还是“刺猬”,或许没有所谓的“最优选择”,但我像伯林一样建议你“凡事不能过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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