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点

端午面面考

端午节是古老的传统节日,始于中国的春秋战国时期,至今已有2000多年历史。为什么都说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是纪念屈原?中国人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纪念屈原的?

直到当代,中国各地仍普遍在端午节吃粽子、赛龙舟,也有不少人家在房门悬挂菖蒲、艾草。其他的传统端午习俗,如佩戴香包、喝雄黄酒等,虽然不像吃粽子风行全国,但也未随着时代变化而变得罕见。

中国人为什么要过端午节?这些传统民俗又是怎样流传下来的?真像大部分民俗书籍解释的那样,是起源于楚国人民纪念屈原吗?

由来和考证

古老传统节日的起源与上古原始信仰、祭祀文化及天象、历法等人文与自然文化内容有关。古老节日多数形成于古人择吉日祭祀,以谢天地神灵、祖先恩德的活动。早期的节日文化,反映的是古人自然崇拜、固本思源等人文精神;一系列的祭祀活动,则蕴含着祗敬感德、礼乐文明深邃文化内涵。节日的起源和发展是一个逐渐形成,潜移默化地完善与普及的过程。

古时南北风俗各异,先秦时代端午节的节俗活动鲜见于中原文献记载,就现存文献没法直接考证其源流。关于端午节的相关文字记载,“端午”二字,最早出现在晋代的《风土记》中,但端午的习俗却早已有之,譬如龙舟竞渡祭祀之俗,早已存在。

端午节两个最主要的活动吃粽子和竞渡,都与龙相关。据闻一多先生在《端午考》与《端午的历史教育》论文中考证认为:吴越先民以“龙”为图腾,他们不仅有“断发文身”以“像龙子”的习俗,而且每年在端午这天,举行一次盛大的图腾祭;其中有一项活动便是在急鼓声中以刻画成龙形的独木舟,在水面上作竞渡祭龙神,也给自己游戏取乐,这便是龙舟竞渡习俗的由来。关于龙的传说,在《易纬通卦验补遗》等著作中有相关记载:“天皇氏之先,与乾曜合德。”此言天皇氏祖先与日、月、五星(七曜)合德,即其身份极为崇高。《路史》:“天皇氏骧首、鳞身”。《河图》:“五龙见教,天皇被迹。”荣氏注曰:“五龙治在五方,为五方神。”《春秋命历序》:“(五龙)父子分治五方”。以“龙”为图腾,在图腾时期,四支族的四龙各治一方,而以团族的一龙为中央共主,所以有五龙分治五方之说(闻一多《端午考》)。这些龙的历史传说,其实即是源于上古吴越先民对龙的崇拜与信仰。

龙及龙舟文化始终贯穿在端午节的传承历史中。据专家考证,进行龙舟竞渡的先决条件必须是在产稻米和多河港的地区,这正是我国南方沿海地区的特色。我国古代南方水网地区人们常以舟代步,以舟为生产工具和交通工具。人们在捕捉鱼虾的劳作中,攀比渔获的多寡,休闲时又相约划船竞速,寓娱乐于劳动、生产及闲暇中,这是远古时竞渡的雏形。据河姆渡遗址和田螺山遗址的史前文化表明,早在5000年至7000年前,就有了独木舟和木桨;龙舟最初原形是单木舟上雕刻龙形的独木舟,后来发展为木板制作的龙形船。在古代典籍有关龙舟起源的记载中,最早是出现在东汉。事实上,我国南方吴越一带直到东汉时才开发。据此可以推测,端午的习俗最初可能只在吴越民族中流行,后来吴越文化逐渐和中原文化交流融合,这种习俗才传到长江上游和北方地区,端午节风俗形成可以说是南北风俗融合的产物。

从天象崇拜角度来说,端午祭龙礼俗的形成与原始信仰、祭祀文化、干支历法以及苍龙七宿正处南中的天象有关。上古时代人们定天之象、法地之仪,根据日月星辰的运行轨迹和位置,将黄道和赤道附近的区域分作28组星宿,俗称“二十八宿”,按东南西北四方各分为七宿,即为“四象”;在东方的“角、亢、氐、房、心、尾、箕”组成一个完整的龙形星象,即苍龙七宿。苍龙七宿的出没周期与一年四时周期相一致,春季于东方抬头,夏季于南方腾升,秋季于西方退落,冬季隐没于北方地平线下。仲夏端午苍龙七宿高悬于正南中天。

在传统文化中,方位和干支时间以及八卦是联系在一起的。先天八卦以乾坤定南北,天南地北为序,上为天为乾,下为地为坤;正南为先天八卦的乾位,即为“天”。仲夏午月午日,苍龙七宿运行至正南中(乾)方位,是龙升天的日子。苍龙群星一年四时的运行情况及事象规律,在《易经·乾卦》的爻辞中有阐发,仲夏端午苍龙运行至正南中天方位,对应乾卦第五爻“飞龙在天”。在《易经》中,以八卦为基础又两两重合而构成六十四重卦;重卦乾由上下两个乾卦重合而成,它的卦形由六根阳爻组成;爻是要从下往上数,而阳爻又以“九”代称,故从下数第五爻称“九五”;九五之爻在上乾卦中居于中的位置,称“得中”,而且从总卦来看,它处于奇数的位置,阳爻处于奇位称“得正”,故九五爻既“得中”又“得正”,从其所处位置来看,就是大吉之位。九五爻“飞龙在天”是《易经》乾卦中最吉利的爻。

古老节日是传承古老文化的载体,古老节日的由来与古老文化密切相关。仲夏午月午日苍龙七宿飞升于正南中天,《易经》称其为“飞龙在天”,龙星处在“中正”之位,既“得中”又“得正”,乃大吉大利之象。“龙”是上古先民的原始信仰,先民在每年“飞龙在天”的仲夏端午以划龙舟形式举行盛大图腾祭,酬谢龙祖恩德,祈福纳祥、压邪攘灾。古代的祭仪情形虽渺茫难晓,但还是可以从后世的节仪中寻找到一些古俗遗迹。端午文化充分体现了中华民族“天人合一”的自然观。端午节是老祖宗留下的文化瑰宝,它不仅清晰地记录着中华民族先民丰富而多彩的社会生活文化内容,也积淀着博大精深的历史文化内涵。

屈原“一统江湖”

端午不止一个源头,承载端午功能的神祇也自然不止一个。

各地都有更贴近本地现实的神,如山西就曾流行在端午纪念介子推,《太平御览》引《琴操》道:“文公令民五月五日不得发火。”

这种纪念法显然不太准确,介子推一般是寒食节的纪念对象,改在端午纪念,可能是为了给《礼记》里说的五月“毋用火南方”,找一个百姓能理解的解释。再加上山西瘟疫和水患不多,也就将错就错了。

在多民族杂居的地方,不同的族群还可能选择不同的端午神祇。

明清时,在湖南溆浦等地,就存在大小两个端午节,初五为小端午,十五为大端午,后者纪念东汉伏波将军马援,因为他顶着军中瘟疫盛行的困难,征服了苗蛮,送瘟功能显著。

至于缺乏送瘟能力的屈原,之所以能名列端午诸神,是因为端午除了祈祷丰收和防疫抗病外,还有一项重大的任务:避免洪水。

这项艰巨的任务,最好由与水有关的神祇负责完成,像屈原这样死在水里的著名历史人物,就是这类神祇的最佳候选人。

像伍子胥这样相传被吴王赐死、投于江中的历史人物,自然会在端午为人纪念。东汉孝女曹娥的父亲在端午驾船迎伍子胥时不幸溺亡,曹娥为此投江而死,结果也在隋唐时的江南一带被扶上端午神坛。

可想而知,这些人的封神并非因为形象正面,而是他们淹死在水里,有必要抚慰其怨念,消除由此带来的水患。

晋人《太平广记》收录当时著作《拾遗录》,说江汉之间有人纪念周昭王,这位周天子并没有什么可歌可泣的事迹,但他与两名贡女一起淹死在了江里,纪念他的祠堂修好后,“后十年,人每见二女拥王泛舟,戏于水际”。于是,有人以香草包裹时鲜甘果,给他投入水中,“乃蛟龙不侵”。投粽子祭奠屈原的说法,或许便来源于此。

进入中古后,端午逐渐确立为一个重要节日。从唐朝起,官方开始为端午设定一天假期。朝廷可以为端午放假,自然也可以校正端午的象征意义。

最先被政府开除端午纪念资格的是伍子胥。唐人欧阳询编撰的《艺文类聚》与徐坚等人编撰的《初学记》,在收录《荆楚岁时记》的龙舟竞渡内容时,有意无意地删削了祭祀伍子胥的成分。

这可能是因为,这两本类书是官定的典故资料索引集,要进呈御览。而伍子胥作为一个历史英雄,实在无法受到君主的欢迎:他为给父兄报仇,不惜逃到别国做带路党,攻陷自己母国;君王冤杀他时,他竟然还留下“悬首都门以观国灭”的凶悍遗言,而且奏效了。

一辈子咒灭了两个国家,恐怕没有哪一个皇帝,会愿意让法定重大节日与这样一个凶神联系起来。

屈原被封为端午水神,大约是在东汉末年,时间上较伍子胥晚。但相比伍子胥,他有得天独厚的优势:他是文人,以忠见斥,悲愤了就写写诗歌,悲愤到极点了就自杀,性情柔弱,还爱以香草自比。

屈原不但易受政府欢迎,其个人特色也非常适合附会端午民俗——不但与水相关的都可以说是纪念屈原,与香草相关的也均能套到屈大夫头上。

不过,屈原垄断端午的道路上也不是毫无竞争。

宋朝提倡道教,连带端午习俗也被附会到张天师,房门悬挂的艾草被称作“天师艾”,张贴的五色装饰被称作“天师符”。北宋《岁时杂记》记载,还有人贩卖张天师画像,供人端午贴在门户之上;到南宋时,这种习俗发展成以菖蒲或通草雕刻的“天师驭虎像”。

但道教只能兴盛一时,屈原的品格却能长盛不衰,在有皇帝的时代,国家需要表彰他的忠君;皇帝没了,政府也需要表彰他的爱国。因此,把端午民俗打包给屈原,也成了一种政府行动。

夏至与端午

首倡夏至说者为黄石先生,1963年他在《端午礼俗史》一书中提出1983年,刘德谦先生在《端午始源又一说》中,认为端午来自夏、商、周时期的夏至。刘德谦在《“端午”始源又一说》和《中国传统节日趣谈》中,提出三个主要理由:

岁时著作《荆楚岁时记》并未提到五月初五日要吃粽子的节日风俗,却把吃粽子写在夏至节中。至于竞渡,隋代杜台卿所作的《玉烛宝典》把它划入夏至日的娱乐活动。

端午节风俗中的一些内容,如“踏百草”“斗百草”“采杂药”等,实际上与屈原无关。

《岁时风物华纪丽》对端午节的第一个解释是:日叶正阳,时当中即端午节正是夏季之中,故端午节又可称为天中节。由此认为端午节的最早起源当系夏至。

余世存《时间之书》里说得很清楚,《恪遵宪度抄本》:“日北至,日长之至,日影短至,故日夏至。至者,极也。”夏至这天正午,在北回归线上的地区将会出现“立竿无影”的景象,人们看自己的影子,也会见到一年当中最短的影子。

传统中国的蒙学读物《幼学琼林》说:“夏至一阴生,是以天时渐短;冬至一阳生,是以日暑初长。”在中国人的观察里,夏至的物候为,一候鹿角解,二候蜂始鸣,三候半夏生。

夏至日阴气生而阳气始衰,所以阳性的鹿角便开始脱落;雄性的知了在夏至后因感阴气之生便鼓腹而鸣;半夏是一种喜阴的药草,因在仲夏的沼泽地或水田中出生而得名。由此可见,在炎热的仲夏,一些喜阴的生物开始出现,而阳性的生物却开始衰退了。

蝉在中国有知了、几溜、马季、伏天、二斯、秋凉、季鸟、山季鸟等多种称呼。它独特的生活习性让它成为复活与永生的象征,成为周而复始、绵绵不绝的象征。上古中国的政治继承制、禅让制,或许就有取蝉的这种象征意义。从周朝后期到汉代的葬礼中,都有在死者口中含玉蝉的习俗,以象征复活与永生。人们甚至把蝉当作立身处世榜样的“至德之虫”。

夏至在大时间序列里正是乾卦时空。中国人多知道乾卦的意义。乾卦爻辞,潜则勿用,见则在田,朝乾夕惕,或跃在渊,飞则在天等等,是对人生状态极好的指示,是方法论或行动指南。

先哲系辞说君子以自强不息,即是说生命享有着造化赋子的充沛的能量,不需要再依傍外物,要勇猛精进,呈现出自身的光热,展示自身的才华。

张耒的名诗《夏至》:“长养功已极,大运忽云迁。人间漫未知,微阴生九原。杀生忽更柄,寒暑将成年。崔巍干云树,安得保芳鲜。几微物所忽,渐进理必然。韪哉观化子,默坐付忘言。”

这是对夏至行深至微的观自在,自强不息者因此在苦夏里能够“度一切苦厄”,能够“各正性命”,能够“与天地合其德,与日月合其明,与四时合其序,与鬼神合其吉凶”。

承载厚重禁忌

端午节是一个复合性的节日,是一个文化承载厚重的节日。从“五月五日”到称“端午”,经历了千百年,且在被称之为“恶俗”“恶月”“恶日”中漫漫度过。

《史记·孟尝君列传》载,至晚在战国时代,北方中原地区就把五月五日当做“恶月”“恶日”。《风俗通义·佚文》记载:“俗云五月五日到官,至免不迁。”“五月盖房,令人头秃。”“五月五日,不得曝床荐席。”尽管上引文献支离破碎,若将这些碎片拼接起来,仔细研究,可以看出五月五日的“恶俗”信息——这一天不仅万事不吉利,甚至所生之子女为不祥之兆,将会克父、害母。正如书中所说:“俗所生子,男害父,女害母。”王充《论衡·四讳》也记载了当时风俗:“讳举正月、五月子,以正月、五月子杀父与母,不得举也。已举之,父母祸死。”这里的“举”即抚养之意。

在这些传说流行于民间之时,也有社会贤达对这一恶俗提出异议,战国时以养士闻名遐迩的齐国贵族孟尝君田文,就是五月五日所生。当其呱呱坠地之时,其父田婴欲致他于死地。后来,他母亲暗中将他抚养成人。田婴知道后怒不可遏,训斥其母为何未去此子,反而抚养成人。田文见其父大怒,顿首拜伏于地,问不举五月五日子是何缘故?田婴说:“五月子者,长于齐户,将不利其父母。”田文听后,不以为然,据理力争:“人生将受命于天乎?将受命于户邪?”“必受命于天,君何忧焉?必受命于户,则高其户。”孟尝君以人生受命于天,则不会妨害其父母,若受命于户,可以加高其门户的道理,说得父亲哑口无言,只好认可。后来孟尝君果然成为一代好客的名士,被齐湣王聘为相国。

禁忌一旦约定俗成,便具有顽强的生命力,会传给一代又一代人。汉代人忌五月五日之俗,无论是达官显贵,还是庶民百姓,坚信不疑。《西京杂记》载:汉成帝时,权势显赫的王凤也是五月五日生,其父提心吊胆地将他抚养成人。汉末,在相互倾轧的官场中,有一个政绩平平、说话谨慎、办事模棱两可、待人圆滑世故而官运亨通的不倒翁——胡广,他历经汉安帝、顺帝、冲帝、质帝、桓帝、灵帝等六朝,三登太尉。此人还有一段戏剧性的故事。据南朝宋人刘义庆的《世说新语》记载,因胡广生于五月五日,父母相信世俗的传统观念,将他藏在葫芦中投于河,幸而未能淹死,后来有人收养,乃托葫芦所生,姓胡名广。

显然,从战国到两汉,人们一直认为五月五日是深恶痛绝的恶日。这一习俗到了魏晋南北朝时代也是如此。所以《荆楚岁时记》说:“五月俗称恶月,多禁。”《宋书·王镇恶传》载,南朝刘宋时的大将王镇恶生于五月五日,家里因忌讳想把他过继给别人,后来祖父王猛认为:“昔日孟尝君恶日生而相齐,是儿亦将兴吾门。”所以才把他留了下来,遂起名“镇恶”。唐宋时代也不乏其人,唐代笔下成章、以文名世的崔信明,就是五月五日生。

在这千百年的历史长河里,五月五日自然也会有不吉利的事。报国无门的屈原五月五日投汨罗江;生于五月五日、治国无能、却以瘦金体书法、花鸟画传世的宋徽宗赵佶,败国被囚于五国城(今黑龙江依兰),最终郁闷而死;同样生于五月五日的辽懿德皇后是容貌冠绝一时的萧观音,竟因一首《十香词》的冤案,而丢掉如花生命,令人唏嘘不已。

因五月五日正是仲夏时节,气温上升,蛇虫繁殖,疾病瘟疫高发,于是人们称之为“恶月”“恶日”,从汉代起,这一天重要活动是辟恶。《风俗通义》记载,汉人在五月五日,用青、赤、黄、白、黑等五彩丝线合成细索,系于臂上,称为“长命缕”,或称“续命缕”“五色缕”“朱索”等。据说用它可以驱瘟病,除邪恶。东汉时,依然如此。所以《后汉书·礼仪志》说:汉代五月五日“以朱索五色为门户饰,以止恶气。”可见端午节也是一个卫生保健、珍爱生命的节日。

以“五月”和“五日”为恶月、恶日之俗绝非我们先民的独特专利。罗马人忌五月结婚,欧洲基督教徒自公元元年起忌礼拜五,因为这一天是耶稣上十字架的凶日。英国民俗专家柯克士女士在《民俗学浅说·序论》中说:“奥维特知道五月的一个月是不利于结婚的,而《泰晤士报》的第一行列,也使我们想起这个观念曾遗传过十八个世纪。罗马人站在宗教的立场上反对五月结婚。”这个《序论》告诉我们,老外也有以五月和五日为“凶月”“凶日”之俗,且长达十八个世纪之久。

本文写作参考了王力:《中国古代文学常识》(中华书局)、余世存:《时间之书》(中国友谊出版公司)、余世存:《大时间:重新发现易经》(三联书店)、唐献祖:《屈原是怎样“霸占”端午节粽子的》、韩养民:《“节日”与“恶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