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初,朱德、陈毅率领队伍离开目标比较明显的大庾县,进入湘、粤、 赣三省交界处的山区,在崇义、上犹一带活动。这时,湘、粤、赣新军阀之 间忙于混战和保卫自己的腹心地带,无暇顾及起义军余部。朱德抓住这一有 利时机,以连、排为单位分散到一些村庄, 一面筹粮, 一面宣传群众,帮助 群众劳动,收缴地主和土匪的武装,组织群众分粮、分财物。这时还没有毛 泽东后来总结出的战斗队、工作队、宣传队相结合的思想,却已经开始了宝贵的尝试。
在崇义县的上堡,部队又进行了一次军事整训。在整训中,每隔一两天 上一次大课,小课天天上,教干部、战士如何打小仗,如何由过去的一线式 队形变为“人”字战斗队形等。起义军的军官大多是黄埔军校的毕业生,过 去习惯于打正规战那一套。这种“打小仗”的训练,实际上是由正规战向游 击战转变的开端。朱德曾说:“从此以后即开始转入正确的方向——游击战 争的方向,不是采取过去占大城市的办法,而是实事求是,与群众结合,发 动群众起义,创造革命根据地。战术也变了,有把握的仗就打,没有把握的 仗就不打,不打就‘游’。方向正确,革命力量就能存在,而且还能得到发展。”
天心圩和信丰整顿、大庾整编、上堡整训,这“赣南三整”的时间不长, 却意义重大。与毛泽东在率部上井冈山前夕进行的三湾改编相比,二者在时间上相近,做法上类似,都切合了大革命失败后客观形势变化的实际需要,大概也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部队在崇义山区活动了二十来天,眼看天气已近隆冬,可官兵们的身上 还是单衣。这里太穷又不易筹饷,部队的枪支弹药无处得到补充,伤员也得不到安置,情况仍然十分严重。
正在发愁之际, 一天,朱德意外地从报上看到一则消息:国民革命军第 十六军范石生部已从广东韶关移防到湖南的郴州、汝城一带。朱德心里一阵 高兴:郴州、汝城就在崇义边上,对这个范石生,自己也很熟悉。朱德同陈毅一商量,马上写信给范石生,准备与他合作。
原来,范石生是朱德十几年前在云南陆军讲武堂的同学,两人曾结拜为 兄弟, 一起参加过辛亥革命,后来又长期在滇军中共事,彼此很有交情。孙 中山在广州当大元帅时,范石生以“拥孙”的旗号,率领几千云南兵从云南 到了广东,名为参加国民革命,实际上是想到富庶地区占一块地盘。可是广 东地区盘踞着的粤军、桂军、湘军和新兴的蒋介石的黄埔军,都看不起范石 生,处处排挤他,使他颇不得志。直至北伐之后,广东拥挤着的军队大都外 出,范石生依附李济深才谋得粤湘边界一块地盘,军部驻韶关,部队编为不 满员的两个师。不过他也很清楚,像自己这种没有任何背景的“孤魂野鬼”,随时都可能被别人“吃掉”。
正因为有这种情况,范石生在广东时就对共产党表示亲近,希望苏俄顾 问去他的部队工作,欢迎“CP”去搞政治工作,也想以此要些援助的实惠。 国民党反共、“清党”时,范石生表面上随声附和,实际上对部队中秘密的 共产党组织并未下手。南昌起义前夕,以周恩来为首的前委也想到要联络范 石生一同打开广东局面。为此,周恩来还专门给朱德开了一张组织介绍信,要他准备利用旧交情去和范石生谈判。没想到,这时还真用上了。
朱德给范石生的信发出后十来天,范石生派人送来了回信:
春城一别,匆匆数载。兄怀救国救民大志,远渡重洋,寻求兴 邦救国之道。而南昌一举,世人瞩目,弟感佩良深。今虽暂处逆境 之中,然中原逐鹿,各方崛起,鹿死谁手,仍未可知。来信所论诸点,愚意可行,弟当勉力为助。兄若再起东山,则来日前途不可量矣!弟今寄人篱下,终非久计,正欲与兄共商良策,以谋自立自强。希即枉驾汝城,到日唯处一晤。专此恭候。
信中提及的“曰唯”叫曾曰唯,为范石生第十六军第四十七师的师长,当时率部在汝城一带驻防。看来,范石生已向他交代好了诸事项。
11月20日,朱德带着同陈毅和党组织讨论后的意见,由几个人护送, 从崇义的上堡出发,去往汝城谈判。在路上住宿时,他还遇到了土匪的袭击,幸而脱险。
经过两天的谈判,双方达成协议:范石生同意朱德提出的起义军的编 制、组织不变,要走随时可以走的原则;朱德所部改用第十六军第四十七师 第一四○团的番号,朱德化名王楷,任第四十七师副师长兼第一四○团团长 (不久,范石生又委任朱德为第十六军总参议);按一个团的编制,先发给起义军一个月的薪饷,并立即发放弹药和被服。
范石生答应这么优厚的条件,虽说包含着一点儿个人交情的江湖义气, 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为了个人利益。说穿了,范石生也想像黄埔建军时那 样,以容纳中国共产党人的方式,争取苏联的枪械援助,以壮大自己的实力 (他提出的一个条件就是让朱德率部到雷州半岛去,负责打通出海口的联系, 得到苏联的武器援助)。但不管怎样,他走出的这一步,还是给共产党人帮了大忙。
朱德一行平安地回到部队,随他前去的警卫员还挑着刚领来的子弹箱 子。大家一看,都十分高兴。部队随即开到汝城以北的资兴,在那里又领来 了五六十万发子弹,以及棉军衣、毯子等。值此天寒之际,缺衣少弹的部队得到这些东西,真是雪中送炭啊!
这时候,外部国民党新军阀间仍在争斗不已。白崇禧的广西军部队开来 进攻湘南的军阀部队,范石生不敢对打,慌乱向粤北的韶关撤退,同时通知 朱德率部担任后卫掩护。朱德率部由赣南撤入粤境,部队先到了仁化县,邻近重镇韶关。
虽然以这种“勉从虎穴暂栖身”的办法取得一时的平安,但朱德仍然派 人积极去寻找党组织。12月初,部队与中共广东北江特委取得了联系,知 道了将要进行广州暴动的消息。于是,朱德立即率部从仁化开到韶关城外, 进驻西南郊的西河坝,准备参加广州起义。可是没过多少天,他听到一个令 他非常失望的消息——广州起义失败了!大家虽然很感失望,但好在经历过 南昌起义失败的严峻考验,对于起义再次失败有很强的心理承受力,没有人动摇,只想着如何再干。
驻在西河坝时,有几十个在广州暴动失败后跑出来的同志找到了朱德的 部队,朱德对有关广州起义失败的情况也逐渐明了。这一城市暴动的受挫, 又一次深刻地教育了起义军领导,朱德、陈毅等人也清楚地认识到只有走到农村去,才是中国革命唯一的出路。
为了避免与范石生的部队发生摩擦,起义军不能久驻韶关城郊的西河坝。朱德又率领部队再一次转移,到达了韶关西北面20公里处的犁铺头。
犁铺头是韶关西北方向一个不大起眼的小村镇。部队进驻犁铺头后,朱 德决定利用这难得的休整机会,把各连队的多数军官和比较有发展前途的班长、士兵集合起来成立教导大队,对部队进行整训。
朱德把教导大队大队长李奇中找来,对他说:“就现在的情况看来,我 们有这样安定的机会不多,敌人总要打我们,我们总是要打仗的。可是以后 打什么样的仗、仗怎么打,大家并不了解。我们要抓紧一切机会来训练部队,让他们经常学到新的作战知识才行。”
论起搞军事教育,朱德可谓老资格。辛亥革命前,他就考上中国南方 军事教育质量最高的一所军校——蔡锷办的云南陆军讲武堂。朱德在学校 是有名的优秀生, 一时与朱培德以“二朱”并列,闻名于全校乃至云南军 界。不过,那时学的全是正规战的战法。后来朱德当护国军团长之时,云 南军派正规军剿匪连吃败仗,朱德统兵去剿时,在实战中摸索到一套以分 散的小部队活动的战术,连连奏效。这样,朱德就成为一员不仅善打正规战、又擅长游击活动的将领,这在当时的中国军界是很少有的。朱德后来在延安同一位美国女作家谈起这段历史时曾说:“我用以攻击敌军而获得绝 大多数胜利的战术就是流动的游击战术,这种战术是我从驻在中法(指法属印度支那,即今天的越南)边界时跟蛮子(旧称)和匪徒作战的经验中 获得的战术,是特别有价值的战术,我把这种游击经验同从书本和学校得 到的学识配合起来”了。20世纪20年代,朱德去德国、苏联学过军事, 一方面掌握了那里的长处, 一方面也注意保持自己的特点。他与叶挺、熊 雄在苏联一起学习时,教员问起回国后怎样打仗,朱德回答:“打得赢就打, 打不赢就走”,“必要时拖队伍上山”。苏联教官当时还非常不满,认为这是 不守规矩。朱德后来说:“其实,这就是游击战争的思想。所以,在这一点上,我起了一点带头作用。”
几个月来,通过带南昌起义队伍,朱德切身感受到,这支部队虽然有北 伐时“铁军”的那种勇猛顽强的战斗传统,却总习惯于打正规战,硬打硬 拼。在大革命失败后敌我力量相差悬殊的情况下,这样的打法要不得,必定 会拼光起义军自己的力量。自从三河坝突围后,朱德就想改变战术,并在上 堡整训时提出过采取游击战术的问题,还让部队练习过把过去正规战的一线 式队形改为“人”字形分散队形。不过,由于总是漂泊不定,没有机会对部 队进行系统训练。这次有了一个相对安定的环境,朱德决定抓住这个时机,先用新战术训练好连、排长和班长,整个部队就能被有效地带动起来。
为了搞好教学,朱德让王尔琢参谋长组织了一个小组,负责编写军事教 材。朱德将他在德国陆军大学以及苏联军队中所学的内容,结合自己在川 滇山区游动作战的经验,首先作了口述,经记录后由王尔琢负责整理并由小 组编写成教材,印发给参训的一百多人。这份薄薄的教材分为两部分: 一是 步兵操典,二是阵中勤务。可以说,这是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军队最早的一份自编的军事教材。
在教导大队第一次教练开始时,朱德让大家列成一个“U”字队形,他自己站在中间,作了一番语重心长的讲话:
“过去,我在南昌担任朱培德的第三军军官教育团团长,应该是负责军 事教育的,但并没有做很多军事教育方面的事,更未曾设想教授新军事学, 而仅仅对学员讲革命道理,很少讲军事技术。因为这些学员是国民党反动军 队的干部,学了军事技术是会对革命事业开火的,所以不能教给他们新本 领,免得徒弟打师傅。现在用这些东西来教育我们自己的革命军队,首先教 会你们这些革命队伍的基本干部,希望大家认真学习,努力钻研。首先你们学好,然后才能更好地去教部队。”
接着,朱德又解释说:
“为了适应新军事斗争的要求,我们要学习新的军事学,进行新的军事 教育。我们打仗的目的就是要消灭敌人,保存自己。如何才能有效地消灭敌 人,保存自己呢?就在以少胜多,以我们少数的兵力,打败敌人的多数兵 力。所以组织军队必须是灵活的,有分有合。但什么时候分、什么时候合,这要看情况的变化。过去我在云南打土匪,就有这样的经验。”
“过去国民党黄埔军校讲的是部队要一线形配备,这样做队形密集、易 于伤亡。现在我们应该疏开队形开进,成梯次配备。敌人的炮弹只能打一 点,而不可能打到一面,这样又可以有效地保存自己。现在要进行散兵教育,作战时成弧形散布群,构成交叉火网,大量杀伤敌人。”
此后,每天上午朱德来上课,下午学员自己练习,朱德在旁边亲自检 查,让部队一连连、 一排排地做给他看,好的当场表扬,不符合要求的他就 亲自示范、纠正。大家被这种新鲜的学习内容深深吸引住了,兴趣很大,提 高也很快。大队长李奇中回忆说:“这些东西,我们在旧的操典中,甚至在 黄埔军校学习时都没有学到的。就以电光形(梯次配备)的疏开队形来说, 它的优越(性)是非常明显的。因为我们根据朱德同志的讲授,我们很快在 部队进行了教学并在以后的多次战斗中得到了成功的证明;而国民党反动军队一直到1930年却还是沿用着旧式的一字散兵战。”
犁铺头整训的时间不长,却意义重大。事实证明,在广州起义失败、马 上又要投入湘南暴动新斗争的转换关头,这次整训为后来红军游击战术的形成起到了重要作用。
部队虽然暂时在犁铺头整训,然而朱德、陈毅、王尔琢等人都明白,他 们不可能长期隐蔽在范石生的部队里,必须尽快再寻出路。但究竟到哪里, 一时还议论纷纷。
就在这时,中共临时中央派来的代表、黄埔军校第四期毕业的李鸣珂经 过多方寻找,终于在犁铺头找到了朱德这支部队,这也是自潮汕失败后中共 临时中央的代表第一次送来了指示。这封于12月21日发出的致“德兄并转军中全体同志”的指示信,对朱德部的位置还不清楚,但说道:
……根据江西省委报告,你们入湖南时,曾与范石生有一度之 联络,此事如果属实,在广州暴动失败后,能否不为范石生解决很是疑问。因此中央特派李鸣珂同志经江西入湘专与你们接头……
对于部队的发展方向,信中这样强调:
据我们所知道的在桂东的北边茶陵、酃县以至江西莲花,均 有毛泽东同志所带领的农军驻扎,不知你们已与他联络否?各部 分农军从前也有不发动群众专门代替群众从这县打到那一县执行 英雄式的暴动的错误,他们如果驻在这些地方,你们应确实联络, 共同计划发动群众以这些武力造成割据的暴动局面,建立工农兵代表会议——苏维埃政权。
中共临时中央担心广州起义失败后范石生会“解决”朱德部,确实不无 道理。共产党人掌握的教导团隐蔽在张发奎的队伍中,突然搞了个广州暴 动,大大震惊了国民党各派。广州起义失败后,朱德部再想隐蔽下去,的确已不大可能。
这一担心马上变成了事实。
1928年1月2日,韶关的第十六军军部派人来请“王楷团长”前去军部 赴宴。此时广州暴动失败,桂军进驻广州,李济深已恢复在粤统治,在这种 复杂、动荡的形势下,这种宴会是不是“鸿门宴”,已很难说。尽管有人劝 阻,朱德还是毅然出发去了韶关。到第十六军军部后,知道范石生已被国民党广东省政府主席李济深叫到广州去了,朱德于是留下来与军官们应酬。
朱德出发后不久,1月3日上午7时左右, 一个人突然出现在犁铺头的 第一四○团团部,递上一封要“王楷团长”亲启的紧急密件。陈毅、王尔琢两人马上拆开信函,只见里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请玉阶兄速离开犁市,自谋出路。
陈毅、王尔琢马上派人到韶关,秘密通知朱德要他马上赶回。1月3日 夜间,朱德从韶关星夜往回赶路,于第二天凌晨赶回部队,陈毅、王尔琢等人已经安排做好了出发的一切准备。
原来,蒋介石已发觉南昌起义军余部隐蔽在范石生的部队里,下令解除 起义军的武装,逮捕朱德。范石生这位朱德的至交不忍下手,立即写了封信派秘书杨昌龄送往犁铺头,让朱德快走,还送来一万块钱。朱德在几十年后 还记得范石生在信中讲了三点:孰能一之?不嗜杀人者能一之;为了避免部 队遭受损失,你们还是要走大路,不走小路;最后胜利是你们的,现在我是爱莫能助。
范石生是有远见的,在那种形势下还预见共产党日后定能取得胜利,所 以要为他自己留上一条路。几个月后,在国民党当局的命令之下,他也率部 参加了对湘南暴动的共产党起义军的南北夹攻,不过在参战的各军中,范石 生部表现最为消极,并不卖力气。早想吞并他的国民党当局抓住这些理由, 再联系他“通共”的行为,于1929年将他的部队缩编为一个师。5年后,范 石生在排挤下辞职离开军界,改任南京国民政府参议院参议。抗战爆发后, 他带着统兵和卖鸦片积蓄的钱财回到云南老家,在滇军中旧有的关系保护下经商,并挂牌行医。1939年3月,这个早已退出政界、军界之人突然在昆明城内遭人暗杀,究竟何人所为,始终是一个谜。这是后话了。
1928年1月4日,朱德率部以演习为名,悄悄离开了犁铺头,向仁化方向前进。由于事先与中共仁化地下县委建立了联系,部队一到,500多名农 民立即起义响应,于5日占领了仁化县城。此时,有些人主张向海陆丰前进, 可是次日发现县城东南方向出现大队国民党军,据侦察,是方鼎英的一个师正向南雄开进。显然,如果部队向海陆丰方向前进,必然会与之发生战斗。
这时,曾率广东农军参加过南昌暴动的中共北江特委代表龚楚,主张立 即向北开进。此人是粤北农民运动的领导人,“四一五”反革命政变后曾率 领广东农军北上,对这一带比较熟悉,愿意当向导。朱德当机立断,决定北 进湘南。
这样,在朱德、陈毅率领下,这支部队又转进湘南,开辟了革命军队和农村暴动相结合的新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