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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希国|校园人物素描

校园人物素描

刘希国

紫羔皮

别误会,紫羔皮不是阿富汗的特产,而是个活生生的人,他是我高中时的同学,现在的同事。因其脸蛋紫红,酷似祁连高地上农家小院的厨子,又脸色呈本地特产紫皮大蒜的颜色,更因其头发天然地扭成半环状,又老长不长,酷似刚生下不久的羊羔的皮毛。有这两大特色,从高中到现在,他的外号便固定为“紫羔皮”。

紫羔皮在高一时便为人熟知。那时,生活清苦。我们来自农村的学生都提着面袋子交到灶上,然后得到面值不等的纸票,我们谓之“面票”。一碗饭要二两面票,每天由值日生统计上报到伙食管理员处,谓之“报饭”。我们宿舍共15人,一律的农村娃娃。时间一长,我们都发现问题了:每到紫羔皮的值日,饭桶里打来的饭就明显地少。都是疯长的年龄,吃不饱便愤怨不平。宿舍长到伙食管理员处一查,原来是紫羔皮没报饭。大家七嘴八舌地指责他一番,从此不让他报饭,只让他打扫卫生。城上的同学也知道了此事,都说紫羔皮红光紫面人模人样竟是个“硕鼠”。迫于压力,紫羔皮搬到一亲戚家栖身,直至毕业。

许是有缘,大学时我竟又与紫羔皮同校。一天晚饭后,我看见紫羔皮领着一妙龄女孩,徜徉在桔黄的晚风里,学校外面即是万畴平野,墨云似的树木轮廓清晰可辨。紫羔皮有艳遇了,这世界真的太奇妙,当时我想。顾念自己,一无李白才,二无潘安貌,从教室到宿舍都是离群索居、郁郁寡合。我反倒有些羡慕起紫羔皮来了。

当晚十点钟,紫羔皮找到了我,郑重地把我叫到宿舍外,塞给我两斤饭票,叮咛我,说他刚处了个朋友,让我不要把中学时的幼稚事向人提起。我挡回他的票,坚决保证不说此事,紫羔皮才满足地走了。我心里愤愤然:骚猪,为了一个女人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你还别说,紫羔皮学语言极有天赋。在主修英语的同时,还选修了希腊语、希伯来语和日语等。每天晚上十点多钟,还能看到紫羔皮和同伴们坐在楼梯上就着灯光苦背单词的情形,常常听到门房的老头驱赶他们休息的声音。紫羔皮成了同伴中学外语的佼佼者,也赢得了那位姑娘的倾慕。紫羔皮与家乡特产紫皮大蒜一样,成为我心中的骄傲。

落叶飘飘,新红叶无个人瞧,秋天的校园里一片萧条。挨不住冷的女生叽叽喳喳相约到街上置办御寒的衣物。霜风凄紧,寒山瘦水,冬天也就自然到了。冬天到,元旦文艺汇演的脚步就近了。晚自习下后,别人回寝室了,我还在看书。这时李军过来说:瞧你的老乡去,整个楼道都是他的声响。我将信将疑地跟李军去看个究竟。刚拐过一幢楼,便听到我们的宿舍楼上传出一阵阵唢呐声。呜呜咽咽,凄凄切切,冷冷清清,悲天悯地。

原来,为了准备元旦节目,紫羔皮在演练上初中时就跟他的唢呐匠爷爷学的发丧调子,我们那儿人人都耳熟。我上去劝止他,紫羔皮脸显赧色,搓着两手,舔着嘴唇 ,讪讪地说:“刚下自习,还没到休息时间,就招来这么多怨愤!不吹了,走,和我一块到宿舍开展‘大生产’运动去。”我感到好奇,跟了进去。

紫羔皮还真幽了我一默,他的“大生产运动”便是拿出卷烟机(巴掌大,很好用),将莫合烟末子倒在一条儿白纸上,用机子滚一下,一根纸烟随即成型。若装上过滤嘴,和市场上出售的酷似。我哈哈大笑:“你这是害己害人又费钱的‘煨炕(北方土炕,冬天要用打碾庄稼后的碎草填烧)运。你那胖乎乎像西红柿的脸蛋不出一学期就会变成黄漂漂的烧纸脸,快不要抽了。”我翻开他的褥子,下面竟整齐地垫了一层每包八角的“双兔”牌香烟。我揶揄他:“抽那么多,你不怕把人家金枝玉叶的姑娘醺跑?”紫羔皮神色黯然,说早跟人家吹了,都怪自己习惯不好。

紫羔皮在元旦文艺汇演中还真获了个乐器类二等奖,不过乐器不是唢呐 ,而是小提琴。这让我对紫羔皮刮目相看。

大学毕业后,我与紫羔皮都被分到了一所农村中学。紫羔皮的英语教学很快就有了起色,同事的羡慕,校长的夸赞,家长的暗许,孩子们的欣喜,这一切多少助长了他的傲气,紫羔皮觉得没有教不好的学生,更没有考不高的成绩。所以,学生有失误,常会招致紫羔皮的责罚,最终引发了一件轰动全县教育界的大事。

一次,有两个同学没完成英语作业,紫羔皮火冒三丈,罚两个同学各自抱一摞砖头从操场的南边走到北边,然后再抱着砖头从北边到南边,往复十几趟,两个学生弄成了“水鸭子”,紫羔皮却在一旁欣赏似的嗤嗤地笑。第二天,紫羔皮便被两位家长告到了教委,最后受到了迟转正一年,当年年终考核定为不合格的处分,并全县下文通报警示其他老师。此后,他有所收敛,闲时也不再跟屁虫似的撵学生学习,自己复习自学考试的教材,五年后,紫羔皮成了我县第一个靠自学考试取得本科学历的英语教师,他名气大了啊。步入成人行列的紫羔皮随即干了一件让我至今都匪夷所思的事儿。

紫羔皮与同事文辉是邻居,关系死铁。文辉正谈着一个姑娘。姑娘嫌我们学校地处僻远,加上工资都发不下来,就产生了动摇情绪,紫羔皮知晓后便以文辉名义给姑娘去了一封信,信中表达了对姑娘的一些嫌弃与不屑,言辞实诚,把文辉“弄”成了目光高远的理想青年。可这偏偏促成了一桩美满姻缘。姑娘说,他偏喜欢这种身处困境而不屈的充满横劲的男子汉。紫羔皮弄拙成巧的本事委实让我和文辉惊讶。

后来,紫羔皮与学校附近一标致女子结婚成家。他说自己有婚姻没爱情,是形势所迫啊!乡下中学的天空不见半只母鸟的影子。我抢白他:到阿富汗,你充其量只是一条漫街寻食的卷毛狗,别作成为特产----紫羔皮的美梦了。人家多标致,多勤谨,好车套了头懒驴……

紫羔皮没再说啥,平平顺顺地过日子。

现在,紫羔皮与我都调到了县城一所中学任教。两人都有了楼房,有了孩子。紫羔皮又迷上了买体育彩票。每天下午吃饭时间,紫羔皮便爬在电脑上研究彩票信息,单注或3D等等,总要搜索一阵子,然后从身上掏出一个小本子,在上面密密麻麻地写许多数字,神情凝重地思索一阵子,随即眼睛闭成“两条”,像个巫师似的口中念念有词,最后睁开眼睛,拿出笔,在一堆数字中圈圈点点,走向彩票出售点。也不知道紫羔皮现在发了没有,因为谁都不好意思问他这个。

老 烧

第一次见到老烧的时候,澄净的蛙鸣正断断续续地飘进屋子里,帘外云天映成碧色,一窗灿烂的阳光暖暖地照进来。听说从外校借调来一位老师今天就来,而且和我住隔壁。一会儿,闻得人声,走出门来,见众老师围着一个精瘦的小伙子,进得家属院来,平头、阔脸。两只眼睛眯着,总像在瞄枪。细一看,一条腿还跛着,总之,属于那种站下老马歇蹄,走起来日天晃地的人,走着走着,就把平路走成了坡地。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只是未看见他的媳妇,孩子拿个苹果兀自认真地吃着。

老烧姓王,名明。刚刚离了婚,孩子无人照管,多次向上面反映要调到老家所在的这所学校,正好我校一数学老师得了脑肿瘤,老烧就填了个缺。孩子也可以由父母接送上学前班,自己又能抽身辅导孩子的功课。一个难题总算解决了。

为什么叫他“老烧”呢?这得从志明的一些表现说起。

大概是老烧来的第二周,数学组老师要为老烧举行一个欢迎仪式。准备好酒肉,大家开始大快朵颐。按惯例,肚饱食足后,大家等着新来的老烧给敬酒,表个向大家学习的心意。可老烧的屁股纹丝不动,吃得津津有味。同志们以不解和冷漠审视老烧时,老烧以更冷漠甚至傲视一切的目光回敬大家。数学组组长终于按捺不住说,志明,你不想发表个就职宣言?老烧轻轻地说,宣什么鸟言,当老师的就如当小姐的,吃个青春饭,今天吃完这顿大餐,明天就准备奉献剩余的全部青春。大家被咽得更饱了。我们这儿把说话轻飘浮荡,做事猴急马慌得人称为“烧燎子”,因此,这顿饭后志明自然就得了个“老烧”的绰号,他的真名倒很少有人提起。

老烧的“烧”如夏日的青玉米一样疯长。尽管千壑招绿,白花谱红,可乡下的周末是很难熬的。囊中羞涩的我们只能三五人一伙,买一箱每瓶五元的“天河老窖”打发难熬的日子。一次,老烧做东,招呼我们几个人小聚,喝至半酣,数学老师虎子进来。老烧说,进来喝两杯。虎子平时滴酒不沾,连忙推辞。老烧喝得紫红的脸霎时阴云漫过,说虎子你识抬举不?你想找不自在啊?要跨过去打虎子,不料掉在了炉坑里(乡下还是土炉子,下面有个很大的灰坑),我们忙将老烧拉住。老烧又训斥虎子:年轻人别给脸不要脸,老子三年(学制)的师专生还不如你两年的师专生?你知道复变函数吗?大家都感到老烧有点过火,有点讨厌他,就不欢而散。

大家决定听老烧的课,多挑些毛病,挫挫他的“烧劲”。老烧微微一笑:欢迎随时来听,多大个事呀!平心而论,老烧的课从问题设置、师生互动都剥茧抽丝逐层推进有条不紊。唯一能挑的刺是他的那一口半吊子普通话,可由于地域限制,大家的普通话都半斤八两,挑刺打算只好作罢。

期中考试结束后,老少的两个班位居中等,这可大大伤害了他的自尊心。此后的日子,每天中午都会看见我们院子里的花墙沿上爬满了拿本子的同学,学生每人做一道题,形成一道奇特的景观。老烧说,给这些笨崽子强化一下,知道啥叫“天道酬勤”!果然,期终考试,老烧的两个班的成绩遥遥领先。老烧的烧纸脸上露出了笑容。

苍凉一片醉中收,炊烟升晚,凄凉篱院。静静的祁连山俏楞楞如修女一般。进入农忙时节,老烧的父母很忙,孩子便由老烧带。一天饭后,孩子似乎病了,哭声凄厉。我说,你去看看医生吧。老烧说没事儿,这家伙想妈妈心慌哩。老烧抱着孩子拍着,嘴里呜呜着。偶尔说出一些令人心酸的话:娃娃娃娃你不哩嚎(哭)/你的妈妈我知道/红衣裳啊绿裤子/擦油皮鞋眼镜子/见了小伙子溜趟子……我分明看到老烧眼中溢出清亮的泪珠。

实际上,老烧的媳妇不是嫌跟着他吃清汤寡面,农村的人这点苦还能吃。她忍受不了老烧说话没高没低,受不了他的冷嘲热讽。这一点就连我们都明显地感觉到了。一次,几个外班的学生到办公室问数学题,他们的数学老师小王一时解不出来,急得满头大汗。老烧见了说,拿过来我看看。三下五除二完事后,老烧对小王说,以后有了难题把学生使到我这里,不要误人子弟!当着学生的面,小王面红耳赤。但技不如人,只好强忍。

或许老烧的智商真的很高。有时,很多孩子在地上用石子“围和尚”,老烧过去与孩子们围起来,一阵儿把孩子们“围死”。小家伙们不服气,老烧说你们一起来,共同参谋。但孩子们仍旧是输,老烧得意地笑笑,满足地背手离去。学校里有一号称“打败全镇无敌手”的老教师,棋艺相当不错,有点自傲,喜欢在别人下棋时指指点点,语气中饱含不屑。老烧就想煞煞老教师的傲气。一天,老教师正与人对棋,老烧过去说,我来领教几招,三局过后,老教师全输了,脸色苍白。老烧说,就这水平,还号称“打败全镇无敌手”哩,那是因为真人还没露相呢,以后还需要谦虚磨练,才能称这个号那个号!说完扬长而去,留下了背后的尴尬。

有一件让老烧至今都觉得失脸面的事。还是在他带初二时,一个班的四个男生长期拖交作业,一番苦心劝导后,情形依旧。老烧在上课时把四个人叫到黑板上算题,结果四人都没做出来。其中一个还冲老烧作个鬼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老烧气得脸发紫,手中教本也抖抖地,顺势抬脚踢向作鬼脸的同学,谁知鞋子飞向屋顶,,灰尘慷慨地落下来,其余学生大气不敢出。作鬼脸的那个眼疾手快,一个蹦子跳起来接住皮鞋,扔到老烧脚下,老烧迅速穿好,随即骑驴下坡:不想做,我也不想教了。言毕摔门而去。这件事像一条坚强的虫子常常啃啮老烧自尊的心,有时和我说起此事,老烧也只是苦笑。

又到了夏季,思维的刷子总是把我的脑拭来拭去,眼前总是晃动着老烧熟悉的身影。老烧,你觅到自己的幸福了吗?你在他乡还好吗?

(作者简介:刘希国,笔名吴梦圆、寒松、筱喈,网名洪水河畔、弱水三千。汉语言本科学历。出生于祁连山脚下的三堡村,甘肃省作家协会会员。90年代开始尝试写作通讯、散文、小说、文学评论,先后有作品发表于《中国散文家》、《华夏美文》、《三峡文学》、《山东文学》、《延安文学》、《赣西文学》、《山花》、《岁月》、《楚风》、《金银滩》、《老爷山》、《党河源》、《生命树》、《黑河水》、《祁连风》、《学生天地》、《中学生导报》、《未来导报》等报刊上。获国家、省、地、市、县的各种征文奖励多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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