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日子,天津的气温热得人透不过气。55岁的陈爱国站在后备厢前,扫视了一圈,充气浴床、大浴巾、吹风机、理发器、修甲刀……确认一切就绪后,他用力关上后备厢盖,和爱人于翠芹一同上了面包车。转动的钥匙发动了汽车,导航目的地在22公里外,一位85岁的卧床老人,正盼着洗近半年来的第一个澡。
洗澡,对于许多高龄或失能老人来说,是一个难以克服的挑战。2022年,“一辈子”打工的陈爱国决定创业,为老人们提供“上门助浴”。转眼2年,他带着只有5名助浴师的团队,已经给天津的400多位老人提供过上门助浴服务。
陈爱国和于翠芹为老人上门助浴
在一次次助浴中,他见证过各种形式的“孝顺”,拒绝了价格不菲的订单,遭遇着行业的各种挑战,但却从没想过放弃。陈爱国说,做得越久,越会发现,助浴并不只是洗澡,更像是给老人的一种心灵慰藉,帮他们在生活的波折中,守住体面和尊严。
照顾患病母亲的那8年
第一次听陈爱国说想做“上门助浴”时,于翠芹愣了一下,顺嘴问了句,“都有儿有女的,用得着外人给洗吗?”她还记得当时陈爱国的回答:“一定会有!你忘了咱妈生病时,咱最难的是嘛了?”
陈爱国是家里的独生子,父母过了不惑之年才有了他。30多岁时,陈爱国的父亲因病去世,他和于翠芹决定将母亲接到自己身边生活。2010年,陈爱国的母亲突发脑栓塞,虽然抢救及时,但落下了半身不遂。2014年,母亲再一次病重,自此卧床不起。
为了更好地照顾母亲,陈爱国从工厂辞了职。白天,他忙着给母亲伺候吃喝,收拾拉尿,翻身擦洗。晚上,手机上2小时一响的闹钟,提醒他要去给母亲换换尿垫、翻翻身。照顾老人比上班要累百倍,那些年,一向体格不错的陈爱国,身上隔三差五就会出现膏药,有时在腰上,有时在胳膊,有时也在肩膀上。看他受累,下班回家的于翠芹,也总会搭把手。
陈爱国
这样的生活持续了8年。2018年4月,陈爱国的母亲病逝了。那之后的很长时间,他却仍陷在照顾母亲的生物钟惯性里,好几次凌晨3点,他突然起床,迷糊着走到母亲卧室,看到床上空无一人,才缓过神来。可再回到床上想要睡觉,却又辗转反侧,揪心的思念变成回忆,一直往他的脑袋里钻。
“我妈特别爱干净,生病的那几年,没怎么折腾人。打流食、换尿布,这些我一个人完全可以做。但就是洗澡,一个人太难了。”陈爱国说。
母亲刚半身不遂那年夏天,酷热难耐,强烈要求洗澡。陈爱国自己在家,只能在卫生间放了把椅子,母亲坐在椅子上,他则一只手扶着母亲的身体,另一只手轮番拿着莲蓬头、澡巾、沐浴液、毛巾、吹风机。一个澡下来,用了一个多小时,陈爱国浑身是汗,胳膊酸得抬不起来。当时他就想,要是有人能帮他一起给母亲洗个澡,该有多好。
“赔钱赚吆喝”
生活回到正轨后,为了养家糊口,陈爱国开过网约车,还帮朋友开过出租车,他和身边所有人一样,都觉得生活会这样按部就班下去。
可2021年,他突然被网上的一则为老人助浴的短视频吸引了,“这不就是我当年的想法吗?”陈爱国拍了下大腿,身体前倾,开心地笑着说,“这是我特别想做的一件事,我跟身边很多人讲,他们也觉得我适合。”
于翠芹
2022年夏天,于翠芹辞掉了销售员的工作,夫妻俩拿出了十几万元的积蓄,考了护理员证,前往外地的一家专业助浴培训机构学习,采买了专业的助浴设备,和一辆面包车,注册成立了善之福家政服务公司。
可在培训机构喝下的“鸡汤”,回到天津后,却变成了一盆冷水。夫妻俩不仅自己的微信朋友圈天天宣传,在抖音、小红书、美团等平台,也都发了帖、打了广告,可半年多里,他们没有收到任何订单。
于翠芹说,“也不能嘛也不干呀,帮身边朋友家的老人们,免费洗吧!赔钱赚吆喝,借大家的口碑宣传呗!”
终于在2023年年初,他们接到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单。是老人儿子打来的电话,夫妻俩想都没想就接单了,但后来发现,他们在北辰,老人在塘沽,一算成本,这一单根本没赚到钱。虽然钱没挣着,但助浴返程的高速路上,车上放着音乐,夫妻俩心里美极了。
那之后,他们的坚持好像有了回报,隔个一周半个月的,就会有个订单找来。如今,2年过去了,陈爱国的上门助浴团队,已经给400多位高龄或失能老人提供过上门助浴服务。
不一样的孝顺
助浴的过程中,陈爱国会碰到各种各样的家庭。干的时间长了,他渐渐发现,每一个家庭中的老人和儿女们,都有自己相处模式和情感表达的方式。
52岁的王姐人很客气,且爱笑。王姐的母亲是个退休教师,虽然卧病在床七八年了,但特别爱干净。自2023年夏天开始,陈爱国带着另外两位助浴师,已经给王姐81岁的母亲,提供了11次助浴服务。
“洗澡过程中,有时老人会耍点小脾气,但我从没见过王姐埋怨过一句,甚至都没有跟她妈高声说过话,总是笑呵呵的。”陈爱国说,他曾好奇地问王姐,可她的回答很简单,“小孩耍脾气大家都会觉得可爱。我从心里真的把我妈当小孩,很多时候我都觉得她耍脾气挺有意思的。”
夫妻俩为老人助浴
和王姐的孝顺不一样,程哥的孝顺则带着一股“心酸”。
陈爱国带着助浴师们,曾为程哥的父亲提供过2次助浴服务。程哥的父亲今年76岁,因病卧床5年,情绪反复无常,程哥也属于急脾气。
第一次去上门助浴时,程爷爷起初说什么都不让助浴师们碰自己,一会要喝水,一会要吃点心,一会又要上厕所。陈爱国知道,因为多年没洗过澡,又是陌生人,很多老人在沐浴前都会紧张,在检查完身体,符合沐浴条件后,他劝了老人近半个小时。
而一旁的程哥则在不停地连骂带喊地抱怨,大意是父亲自己吵嚷着要洗澡,他找来人帮忙,父亲又反悔,发脾气。
“他骂人归骂人,但手上的动作一直没停,老人的需求,他都伺候着,甚至倒完热水后,他都没忘小抿一口试试水温。”陈爱国说,那一次助浴后,程爷爷嘴上说着一般,但脸上却挂着舒服、享受的表情,程哥没好气儿地训斥父亲,“下次再也不找人给你洗澡了。”可半年多以后,陈爱国又接到了程哥的预约电话。
“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程哥说话不好听,还骂人,但能一直守在病床前,你能说他不孝顺吗?”陈爱国说,因为程哥他对“孝顺”这个词,有了更多样的理解。
被反复拒绝的订单
在众多的助浴订单中,有一张未完成的订单,最让陈爱国印象深刻。
2023年刚入冬,陈爱国接到了一位陌生男子的电话。对方称自己父亲刚从医院被接回家,“离开”应该就是这一半天的事儿,家属们想让老人走得干净些,希望请助浴师们助浴。
陈爱国听后马上表示了拒绝,可挂了电话没多久,对方又打来了电话,称愿意出1000元助浴一次,陈爱国还是拒绝了,当天夜里对方第三次打来电话,决定出1500元洗一次澡。
陈爱国的“上门助浴”服务分两种,一种是浴缸助浴,老人可以泡澡,体验更舒服,全套助浴价格是498元,还有一种是充气浴床助浴,不能泡澡,占用空间小,全套助浴价格是298元。
每个老人助浴前后都要进行身体检测
电话那头的男子要选的是498元的服务,给出了3倍的价格,可陈爱国还是过不了自己心里的那道坎,最终,拒绝了。
助浴时,老人的全身会被大浴巾覆盖,隐私部位助浴由同性助浴师完成。从浴前身体检查,到理发、泡澡、搓澡,再到浴后指甲修剪、身体按摩和健康检测,全套助浴下来,三位助浴师要忙活3个小时左右。老人自己虽然只需要配合着轻微翻动身体,但氤氲的水汽中,对他们体力的消耗也是不小的。
陈爱国说,“家属考虑的只是老人干净地离世,但老人身体已经很虚弱了,根本承受不了一次沐浴。而且很多老人第一次体验助浴,并不会觉得多惬意,更多的是警惕、紧张。对于即将离世的老人,助浴并不会舒服,反而会很难受,我不能因为赚钱,就不顾及老人了。”
不可忽视的“瓶颈”
2022年2月,发展老年人助浴服务,被列入了“十四五”国家老龄事业发展和养老服务体系规划。
国家统计局数据显示,2023年底,大陆大陆地区60岁及以上的老年人口总量为2.96亿人,占总人口的21.1%。
2024年5月下旬,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部公示了19个新职业29个新工种。其中,养老护理员职业下增设社区助老员、老年助浴员两个工种,体现了养老服务专业化趋势。
虽然国家政策和社会环境都在预示着“助浴”将是个朝阳产业,但不可避免的行业“瓶颈”,时刻困扰着陈爱国。
夫妻俩装车出发前往助浴老人家
于翠芹说,助浴师要有体力,更要有对待老人的耐心、爱心,还是个辛苦活。上门助浴时,虽然他们无论冬夏都穿着短袖,可一场助浴下来,每个人的衣服都会湿透,夏天还好,冬天离开客户家时,无论外面穿着多厚的羽绒服,里面挂在身上的湿短袖,都刺得人肉疼。
“关键辛苦,赚得还不多。”陈爱国接过爱人的话茬说,他们现在差不多每天都有上门助浴订单,可即便是这样的频次,一位助浴师平均月薪也才4000左右。2年来,他们的团队一共才只有5位助浴师,其中2人还是兼职,“不兼职怎么行?就连我们夫妻俩,也一边做着家政中介,才能维持之前上班的收入水平。”
陈爱国最愁的事,除了人员匮乏,还有人们观念的转变。
现在,陈爱国手上有100多个固定客户,还已经与3家养老中心达成合作。但面对助浴服务价格,多数人还是会觉得有些高,哪怕是陈爱国的老客户,洗澡过程中,也都或多或少地表示过“贵”。
“对价格接受程度和观念的难转变,也是制约助浴发展的很重要因素。为老人上门助浴,和普通人洗澡不同,有洗浴用具、人工、路费等成本在,如果抛去所有成本,我们助浴一次的利润,其实根本剩不了几个钱。”
可两个致命的难题摆在面前,为什么还要做?陈爱国不假思索回了三个字——“有意义”,随后又打趣道:“钱都投进去了,咱得好好干,也得干好!毕竟还有那么多老人需要咱……”
如今,陈爱国夫妻俩即将开启提供“上门助浴”服务的第三个年头,陈爱国说,没有意外的话,他们会一直做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