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报 · 此刻夜读
2023年1月27日，福克纳译者、著名翻译家李文俊逝世。他的儿媳、书法家马小起以至纯至性的笔触，写下对他的怀念。作品以普通人的视角，记述了“老爸”李文俊先生及其家人作为普通人的宁静日常，刊载于《收获》文学杂志2023年第2期。作品发表后即在网络上引发强烈反响，堪称“一部难能可贵的现象级作品”。近期，文章由上海文艺出版社小山书系出版。
如“收获文学榜·长篇非虚构榜”授奖词称，文章真切书写了作者对李文俊老爸爸超越血缘的深厚感情，以理性的姿态对李文俊这一代知识分子跌宕起伏的命运，及其坚定的思想价值立场与精神操守进行了透彻的观照与剖析。质朴而有力，沧桑感和痛感兼备。
李文俊先生
作品节选
大半年后，老爸语气轻松地对我讲，我们租的小房子不太方便，去看看房源，要有看得上的就帮我们凑钱买一个。他这话我根本就没往心里走，北京的房价、他们老两口那点工资加上稿费，还有我和傻天使的现状，怎么敢想？但老爸又在我跟前提了两遍，我过后教着傻天使回去摸摸他们家的财务老底，傻天使每次都能漂亮地完成我交给他的任务。这样我心里有数了，加上我俩的那一小部分存款，估算一下可以买一个小小的老房子。买房子的过程非常之顺利，就好像它早在那里等着我们住进去了。不到五十平米，北京最早的一批老楼房，周边最高的建筑就是国家博物馆，阳台上俯瞰大半个“老北平”，离我的小工作室步行二十分钟。
因为有了这个小房子，我生平第一次体验到了常人该有的安稳与幸福。我指挥设计，傻天使配合，我俩打造了一个温馨舒适又独具风格的小窝。所有第一次去我家的朋友一进门都是要欢呼的。我那时候可真爱请客到家里吃饭啊，朋友们的快乐使我们的小窝温暖灿烂。
《我的文俊老爸》
马小起/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24年7月版
老爸看到我俩过上这样的小日子，也真踏实了，不再因为他的傻儿子而在我面前担惊受怕，终于觉得他们仨也有能力让我有一个归宿。有了安稳的生活，不再为生计所迫，可以有更多的时间读书练字，我的心境逐渐清闲安逸下来。从那时起，我的字少了险峻冲撞，开始有温雅质朴、平淡天真之气。这才是我想要的。
平时，全家一周在我们的小房子聚餐一次，老爸老妈逢年过节都会送我礼物。翡翠耳环、金手链、火油钻……都是货真价实的古董首饰，哪一次不惊掉我的下巴。老妈给我的时候，不知为什么还嘟囔上一句:“李文俊非让我给你的。”我心里美死了，嘴上傲娇地说:“老爸做得对，你不给我给谁？”老爸在边上不吭气儿，满脸笑意地看着我全身发光一样地戴上首饰、各种比画着臭美的样子。
此刻想起来，多少次我人生的巅峰时刻、我最快乐的瞬间，都是老爸爸给我的。我在这人世，何曾受过如此殊荣……
还有那些我做梦都想不到的好书，《鲁迅全集》《沈从文别集》都是最早的珍藏版。更有冯至、钱锺书、杨绛、朱光潜、屠岸……诸位神仙级别的大师签名本。家里摆放着这些书，我觉得自己也身价倍增了。我嫁的这可是精神豪门、文化富二代呀。
李文俊部分译作
有时候我也不顽皮，很想听老爸讲讲他以前的故事，讲讲他们的时代。老爸的回答通常都是淡淡的、简略的，避重就轻。渐渐地我忘了他是大翻译家李文俊先生，只知道他是我可爱的老爸爸。
“老爸英语为什么那么好？”
“我爸爸是英商怡和洋行职员，会英语，回家经常跟我们小孩子讲英语。我中学时候的英语老师人很温柔，对我很好，我英语每次都要考第一名，我想让她高兴。有一次我得了第三名，伤心得大哭，朱老师就把我揽在身边好好哄着我。”我想见那个聪明善良的小少年依偎在老师臂弯里抽泣的画面，得多萌呀!
“老爸明明是复旦大学新闻系毕业的，怎么搞翻译去了？”
“新闻专业通常要与政治人物打交道，我这一生最不懂也不感兴趣政治。我中学同学、年少时的好朋友蔡慧提示我，使我在外国文学的道路上走下去。”
“为什么要翻译福克纳？”
“他很难译的，我就想这么好的作家，难也就由我来译吧，我对他也很喜欢。当时钱锺书知道我要译福克纳，他对我说:‘愿上帝保佑你!’”
我大笑，问他钱锺书是在调侃你吧？他只笑笑没回答我。我就说:“不过上帝总算保佑你了!”
左起：李文俊夫人张佩芬、马小起、李文俊
“对了，怎么追的老妈？”
“没追，一上班就分在一个办公室。办公室一共四个人，我们三个男的，就她一个女的，不认识别人了。”我去，别人眼中的金童玉女、美满姻缘，到了他自己这里就这样!我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他看我的表情，不忍扫兴，就又说:“我们单位举办晚会，张佩芬在晚会现场私下为我唱《清平调》，我觉得挺好听。”
“那时候的老妈是不是很可爱？”
“嗯，人家都叫她小鬼，就是小孩子的意思。她长不大。”
再问就只是傻笑讲不出什么了，放过他。
后来我找到《清平调》这首歌，我喜欢听李碧华版本的，清新。又问老妈，她说是她在南京大学的德语老师廖尚果先生，在课堂上讲课讲高兴了，把那堂德语课改成音乐课了，曲子是廖尚果先生谱的。廖先生在课堂上有时会拎一瓶酒，讲高兴了，会喝一口，喝美了就教他们唱歌。我听着真是神往，民国遗风，魏晋风骨，是我的梦啊。张佩芬小老太太你真好命，出身大资本家，净遇神仙级师长，嫁给李文俊老爸，一生骄纵任性孩子气，总有人护着宠着。我也不比你差，凭什么那命呀。又一想现在这不是挺好吗？连张家大小姐都落在我手里，我不带她吃好的，她就没好的吃。嗯，我也厉害了。
伏案工作的李文俊先生
我和傻天使一起生活了一年多后，实在看不过他在工作中受的气遭的罪，又加上眼见老爸老妈越来越衰老，需要照顾，就让他辞职不干了。大不了找份工资更低但清闲点的工作，这样也多些时间照顾老爸老妈。我那时偶尔也卖点自己的字，补贴一下工作室的房租。傻天使一听如蒙大赦，第二天就去辞了职。卖命二十多年，回家只拿回一只小水壶、一个笔记本和两个三角板小尺子，我看了心里一酸，对自己这个决定未曾有过丝毫后悔。
刚辞职那半年，傻天使天天回家陪老爸老妈，我们也有更多时间一起开车出去转转。北京郊区、公园、博物馆、拍卖预展……老爸的腿脚那时候还好，带他去的地方也是他有兴致的。每次相聚，彼此欢快，只是我嫌老爸老妈对我还是“只如初见”般的态度。给老爸端个水、盛碗粥，他每次还要站起来双手接说“谢谢”。对我这个山东人来说，是些多余生分的客套礼数。老妈更是从未对我讲过任何一句带有私人感情的话。故而我又认为这是他们与我刻意保持的距离，微微不爽。我们一家形成相敬如宾又不失真诚的固定相处模式。只有我对老爸不时的顽皮打趣，他又甚解风情应对的时候，那些固化的东西才会被打破。
后半年，傻天使在家也待腻了，总跟两个八十多岁的老人待着，我也看出他的苦闷，想给他找份轻松点儿的工作，又苦于没有门路。这时候善于出馊主意的我妹马新阳告诉我可以让他开网约车，又赚钱又可以自己控制时间。我一听有道理，傻天使那车开得，绝对像电影《雨人》里的自闭症老兄:“我是一名出色的驾驶员!”于是我把开网约车这一行当描绘得跟玩游戏一样欢乐，并且确定地告诉他不需要开口说话，哑巴都能干，问他愿不愿意。他倒是不排斥。别人都以为他会对我唯命是从，其实他自己主意正着呢，只有我的引导符合了他的意愿才去执行，否则任何酷刑甚至枪毙都丝毫动摇他不得。我的朋友给他介绍去装订线装书，我想多适合他呀，坐在那儿不用开口穿针引线，又是和书打交道，工资很低，但时间灵活。结果他死活不去，问他原因怎么也说不清，最后被我逼急了，吐了几个字:“最恨针线活!”看在人家这句囫囵话的份上，我也放弃了。
新媒体编辑：傅小平
配图：资料图、摄图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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